別對你的作家頤指氣使;努力成為他。做他的同事和幕僚。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在《如何成為一名好讀者》的專題論文中寫道:“思想、大腦、刺痛的脊柱頂端才是或者說應該是用作一本書上的唯一工具?!盕rancine Prose指導讀者像作家一樣閱讀時建議道:“讀者的部分工作就是要弄明白一些作家為何能長久不衰?!焙嗬?米勒回顧自己的一生閱讀生涯時總結(jié):“邂逅某些書本,如同偶遇生命中的別樣景象、或者另外的想法。所有的邂逅都相互關聯(lián)而不孤立?!笨墒?,人到底應該怎樣讀書?怎樣把書讀好?這正是弗吉尼亞?伍爾夫在1925年題為《應該怎樣讀書?》的文章中解惑的問題。《第二個普通讀者》收藏了包括這篇文章在內(nèi)的共26篇精煉文章,讓我們領略了伍爾夫?qū)εu論的批判,得到文學吉光片羽的享受。
伍爾夫在文章開篇就做了個主觀上的免責聲明。半個世紀后約翰?斯坦貝克就寫作提出六點永不過時的建議時表達了同樣的觀點。伍爾夫是這樣寫道:
關于閱讀,一個人能給別人唯一的建議就是,不要聽取任何建議,跟著自己的感覺,運用自己的推理能力,來得出自己的見解。如果在這一點上你我打成共識,那么我才能無拘無束地提出幾點想法和建議;因為這樣你才不會讓我的想法和建議束縛住你的獨立性。獨立性是讀者擁有的最重要的品質(zhì)。畢竟,關于書籍能制定什么條條框框呢?滑鐵盧戰(zhàn)役無疑發(fā)生在具體的某一天,可是,作為戲劇,《哈姆雷特》就是要比《李爾王》好嗎?沒有人能這么說。每個人只能為自己找出答案。把重裘長袍的權威引入到我們的圖書館里,讓他們告訴我們怎樣閱讀,閱讀什么,為我們閱讀的內(nèi)容打上什么樣的觀點,這樣就毀掉了自由的靈魂。自由是圖書館圣地里的氣息。我們在別的其他地方都會受到法律和習俗的約束。唯獨這里沒有。
她提醒著不要將以往的看法和先入為主的觀念帶入閱讀中來:
想從書中獲益的人很少。絕大多數(shù)常見情形是,我們帶著混沌而又零碎的想法接觸書本,遇到小說就會說故事應該是真的,遇到詩歌會說情感應該是假的,遇到傳記會說傳記中應該有夸張成分,遇到歷史會說記錄應該加強我們的偏見。如果我們讀書時能拋棄掉這些先入為主的觀點,就會起了一個令人欽佩的開端。別對你的作家頤指氣使;努力成為他。做他的同事和幕僚。如果你一開始就踟躕、保守、持批判的看法,那么你就阻擾了自己從閱讀中獲得最大程度的受益。而如果你盡可能地敞開心懷,那么第一個句子的轉(zhuǎn)折和修辭方式的變化,這些不易察覺的細膩手法提醒著你、暗示著你,并把你帶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面前。沉浸其中,熟識這個人,不久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作家在給你,或者說試著給你一些清晰得多的東西。
伍爾夫提醒我們閱讀寫作的技巧相互滲透:
也許理解小說家寫作的基本綱要,最快的方法不是通過閱讀,而是通過寫作,親身體驗遣詞造句的風險和艱難。
她認為:運用想象力本身就是一種特別的技能。
閱讀小說一項艱難而又復雜的藝術。如果你打算充分體會小說家——偉大的藝術家?guī)Ыo你的體驗,你不僅要具備足夠細膩的洞察力,還要運用上足夠大膽的想象。
作為一名無可救藥的古老日記和信件的愛好者,我特別為伍爾夫?qū)@種文學上的窺伺魅力的見解所吸引——尤其想到伍爾夫自己出了名地記了大量日記。
我們必須要問自己,一本書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作者經(jīng)歷的影響——要讓一個人來詮釋作者到多大的程度才算安全?我們要在多大程度上抵制或回避這個人在我們心中喚起的同情或厭惡?文筆如此細膩,角色才會如此深入人心。這些問題壓在我們的心頭上。帶著這些問題,我們閱讀作者生平和日記。我們必須自己找出答案。因為像在這樣仁者見仁的問題上,再也沒有比受到別人喜好的引導更糟糕的了。
與此同時,我們讀類似的書還抱有另外一個目的,不是為了更多地了解文學,不是為了熟識一些名人,而是為了喚醒、運用我們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
伍爾夫繼而談到詩的意象的聯(lián)綴跳躍。關于“詩是什么”、“好詩具備哪些要素”,他人寫過不少著名的沉思錄,伍爾夫也補充了自己的見解。
詩歌的感染力深刻而又直接。在讀詩的時候,除了詩歌本身喚起的情感,我們再也感受不到其他。這時,我們感受到了多么深邃的情感深度——我們是怎樣猝不及防而又完完全全地沉浸其中。什么也抓不住,也沒有任何事物令我們在傲游中駐足……詩人總是與我們同行在同一時代。我們此時的存在狀態(tài)成為話題的中心,受到限制,如同處在一場劇烈的個人情感波動中。接著,情感如同漣漪一般在我們的腦海里向更廣泛的地方擴散開來;觸及到久遠的感受;于是這些感受產(chǎn)生回想,形成判斷;然后我們意識到這些回想和反思。詩歌的表達張力覆蓋了情感的廣闊天地。
但是,伍爾夫提醒我們,盡管體驗本身具有迷一般的魅力,可閱讀的真正受益來自于醞釀階段;在這一階段,短暫的印象與更深層次的想法一樣同一、直白:
第一個過程以最大的理解程度接受印象,只不過是閱讀過程進行到一半;這一過程必須要靠另一半來完成,如果我們希望從一本書中領略到完整的樂趣。我們必須對各種光怪陸離的印象形成判斷;我們必須要從這些轉(zhuǎn)瞬即逝的形象中塑造出一個深刻而又持久的形象。但是不能一蹴而就。我們需要等待閱讀的塵埃落定;等待腦海里的沖突和疑問漸漸消逝;我們散步、聊天、從玫瑰上摘下枯萎的花瓣、睡覺。然后,突然,出其不意,這一切就完成了,因為自然承擔了這些轉(zhuǎn)換的工作;這本書再次返現(xiàn)時已有大大的不同。它以一個完整的體系浮現(xiàn)在我們的認知系統(tǒng)中。
為了證明“所有的創(chuàng)造性都源自先前的經(jīng)驗”的觀點,呼應自己有關青少年模仿和藝術的見解,同時也回應亨利?米勒“文學的巨大寶藏,不論在哪個分支領域,都是由代代相傳的看法構(gòu)成”的觀點,伍爾夫?qū)懙溃?/p>
我們可以確認的是:新詩、新小說的新穎是其最表面的特征,還可以確認:我們只需對老作品的評價標準做些許調(diào)整、而非重造標準。
她完美地論證了品味的培養(yǎng)。這一概念已見之于科學中的平行概念。她指出羅盤指針日臻趨向完美嗎,是從閱讀藝術中獲得的最終極的實質(zhì)性獎勵。
假稱閱讀的第二環(huán)節(jié)——評價、比較,跟第一階段敞開心懷接受數(shù)不清的快速略過的印象一樣簡單的說法很愚蠢。繼續(xù)閱讀卻沒有書擺在面前,腦海中有堅定的形象對抗其他,廣泛閱讀并能以足夠的理解力做出生動而又明白的比較,要做到這些非常困難;而更困難的是更進一步指出:“不僅是這種類型的書,還有這本書的價值;在這兒表現(xiàn)糟糕;而在這兒卻體現(xiàn)得很成功;這兒寫得不行;那兒寫得不錯?!弊x者如要做到這一步,則需要擁有豐富的想象和犀利的見解,而且,他們知道擁有獨立的見解是多么的不易;對于那些最自滿的人來說,他們除了在自身發(fā)現(xiàn)孕育這些能力的種子之外,再無其他可能。那么,取消這一環(huán)節(jié)的閱讀,讓評論家們——圖書館里的長袍重裘的權威來為我們決定書籍的絕對價值,不是更明智嗎?這絕不可能。我們可能強調(diào)同情的重要性;可能在閱讀時帶入我們的個性??墒俏覀冎牢覀儾豢赡馨俜职俚赝榛虬俜职俚爻两腥?;我們的心中總有一個惡魔耳語道:“我憎恨;我喜歡?!蔽覀円矡o法讓他噤聲。的確,正是我們的愛憎才會令我們與詩人、小說家的關系如此親密,才會讓我們無法忍受面前出現(xiàn)另外一個人。然而,即使結(jié)局觸人眼目、有違我們的判斷,但是,我們的欣賞品味、感受波及全身的情感感受力,卻是指引我們的明燈;我們通過感受不斷學習;我們壓抑自己的習性而不斷地做出修正。但是,時間一長,我們能夠使自己的欣賞品味訓練有素,接受某種控制。浸淫在大量各種類型的書籍之后,停下閱讀,我們的品味在詩歌、小說、歷史、傳記等不同類型的書籍間尋找間距,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中尋找萬千形態(tài),然后,我們發(fā)覺我們的品味多少有點改變;它不再那么求全責備,反而更具反省性。
然后,伍爾夫像往常一樣快速用一句話道出一則真理。這條真理跨越文學的范疇,適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
再也沒有什么比制定跟實際脫離的真空里的規(guī)則更容易也更徒勞的事情了。
她最重要的一個觀點圍繞著我們作為讀者對寫作內(nèi)容的性質(zhì)和特點集中起到的影響。
如果按照合理的方法讀書需要想象力、犀利的見解和判斷等鮮有人擁有的特點,那么你可能會得出結(jié)論:文學是一門復雜的藝術;我們即使閱讀了一輩子的書,也不太可能為評論做出任何有價值的貢獻。我們必須維持讀者的身份;不應該沾上更多屬于稀有物種的評論家的榮耀。但是,我們依然有作為讀者的職責以及重要性。我們提出的標準、做出的判斷悄無聲息地風傳開來,構(gòu)成作者寫作時的部分氛圍。影響一經(jīng)產(chǎn)生,即使沒有付梓,也會起到一定的作用。
這一觀點永遠也不會過時,然而放在現(xiàn)在再也恰當不過。我們通過點擊鼠標、訂閱、分享以及你的忠誠,選擇不同類型的寫作和發(fā)表的媒體。在讀者變成付費瀏覽的眼球的年代,我們能夠得到的只有太多的頁碼,太多“受到贊助的內(nèi)容”,以及太多的幻燈片——我們希望,漸漸地,或許也是艱難地,媒體世界會開始轉(zhuǎn)變態(tài)度,反思并尊重閱讀的藝術,把讀者當做真正的“同事和幕僚。”
伍爾夫溫和而又肯定地提醒我們業(yè)余愛好在推動文化前進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如果躲過了媒體難以預測的炮火,作者感到了另外一種批評——那些熱愛讀書的人們的看法,吞吞吐吐、外行,參雜著極大的同情而又格外的嚴厲,這或許會幫助作者寫得更好吧?
最終,伍爾夫,開卷有樂的雄辯鼓吹者,認為閱讀不是達到某種理智目標的手段、而本身就是理智與創(chuàng)造性的獎賞。
至少,我有時夢到,當審判日晨光熹微,偉大的征服者們、律師、政治家前來接受封賞——王位、桂冠、名字永不磨滅地刻在永不腐朽的花崗石上——無所不能的上帝看到我們胳膊肘下夾著書走來的時候,轉(zhuǎn)身面對彼得,不無一絲妒忌地說道:“看,這些人不需要封賞。我們這里沒什么可以給他們。他們已經(jīng)愛上了閱讀?!?/p>
《閱讀史》補充閱讀《普通讀者》(第二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