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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

2015-08-04 20:02 | 豆瓣:

寫在前面:這是一篇實驗性質(zhì)的故事新編。為了營造一種獨特的地域氛圍(其實是為了裝逼),文中用了一些杭州俚語,但不影響理解;風(fēng)格偏陰暗,若不喜語言跟故事風(fēng)格請輕噴~

一、

許仙去西子湖畔的落月樓吃茶,天近傍黑方歸。落霞余照,青石向晚,烏老鴉兒撲騰翅膀,暗沉沉飛過斷橋。

白蛇手持蒲扇,坐在門檻上納涼。蚊蟲多如牛毛,她手中扇子不歇氣,啪啪啪拍在白花花小腿上,血光四濺,尸橫遍野。對門子賣豆腐的王老二打了赤膊癡看,白蛇媚眼如絲,豁爛蒲扇愈加輕攏慢捻,搖得那叫個活色生香。許仙走到家門口,見此情狀,怒問:“這般千色色是作給誰看?不知檢點!”

白蛇不動聲色,斜睨他,只問:“飯有不有吃好?”

許仙搖頭。

白蛇鄙夷瞧了他一眼:“把那群狐朋狗友看得比銀錢生計還矜貴,誰曾賞你一口飯吃?”說著,她站起身。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白紗衣,紗中身段凹凸有致,隱隱可見。只是這衣兒看來許久未洗,暈出淡黃,涼風(fēng)吹襲,送來一陣燠臭。

許仙知道她弄飯去了,便提了桶涼水,在天井汰浴,有小伢兒在門外偷瞧,哧哧笑著,許仙潑了臟水出去,罵道:“這些個小壽頭,壽星老兒吃砒霜嗎?還不滾蛋,瞅什么瞅!”

白蛇聞聲出來,在他頭上打了一記,道:“跟小伢兒瞎鬧架,空老老沒事干,你也不羞哦?!?/p>

許仙不響,弄干身子,坐在桌旁等菜來。

半晌之后。

“這粥也太薄了吧……”許仙看著眼前一碗清水似白粥,略表不滿。

“最近銀錢緊張不曉得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倒是賺個盆滿缽滿,讓我給你做頓滿漢全席啊,瘟孫?!卑咨哂X得發(fā)靨,止不住笑。

許仙面色訕訕,埋頭喝粥,呼哧呼哧。

“這里還有樣菜式,對門子王二嫂日中舍給我的?!?/p>

白蛇突然憶起來,把那一盅菜端上。

許仙從碗沿露出兩只眼,放射綠光,餓狼似的。

“又不是叫花子,說什么‘舍’?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曉得么?以后別受他家東西?!闭f著,雙手捧起那碗肉糜,也顧不得筷子了,直往嘴里倒送。

“唔,盡該好吃,這叫啥名兒?”許仙心滿意足,問。

“龍鳳煲呀?!卑咨邠u著蒲扇,懶懶一笑,“王家嫂子南海人,這是她家鄉(xiāng)菜,就宰一只婆雞,一條男蛇,剁碎,血肉和勻,不分彼此,首烏,當(dāng)歸,黨參,樣樣齊全,慢火煨好,蠻蠻滋補。”

“你也吃過?”

“那當(dāng)然,只準(zhǔn)你這饞癆胚食祭?”

許仙看著碗中粉嫩肉糜,忽覺難以下咽。白蛇接過他筷子,精準(zhǔn)挑了一夾,往嘴里送去。

許仙看著她吃,胃口也沒了,環(huán)顧宅內(nèi),只問:“小青跑哪兒去了?”

“跟男伢兒吊膀子去了吧,眉清目秀大青娘,思春季節(jié),吃得麥稀飯游西湖,也是開心。”

天上打個豁閃,青藍(lán)火光在云后游蛇似的吐出舌,雷聲轟隆。

“誒喲,快落雨了。許仙,去把衣服收攏來?!?/p>

二、

入夜后,臨安城化了攤死水,不興波瀾。

白蛇早早困覺,許仙卻無睡意。

三更時分,他起身來,把白蛇覆滿銀鱗的水桶腰身從腿上挪走,只穿牛鼻短褲,到天井里乘涼。

夜空靛藍(lán),透明,星子被水洗過似的,異常亮。花盆里梔子花開得顧盼無人,籠著一層幽幽霧氣。

炳炳青芒從天而降,飛星般落到天井中央。光云靄靄散去,一個青衣女伢兒俏生生立于原地,見了許仙,詫異問:“姐夫,這么夜了,你還不困覺?”

“嘿,你倒占理,惡人先告狀,我還沒問你呢,怎么這會子才回來?”

“我……”小青支支吾吾,欲語偏休,“我跟他做了事體,纏綿許久,才誤了歸家?!睙煵ㄒ粯拥脑鹿庀拢橆a泛出玉質(zhì)色澤,青澀姣好,少女模樣,一把嫩香芹,未經(jīng)濁水。

“這個他是哪個?”許仙笑得尖嘴猴腮,“哦,做了事體?小小女伢兒,也懂得做事體,來,讓姐夫瞧瞧,你都會了些什么?”說著,一雙手便往小青衣下摸。

“我不能說他是誰,”小青囁嚅,扣住許仙臂膀,“姐夫住手,萬一被阿姐撞見……”

“怕啥?她困昏沉了,無礙的?!痹S仙不由分說,脫下小青衣衫,白嫩肉體如梔子初生一般綻放在夜深處,鋒利的芳馥,還滲著黯黯蕭索與花青。

許仙將小青壓在天井石桌之上,褲帶一解,弄玉偷香,顛鸞倒鳳?;ㄖυ掠?,姍姍過墻,都來窺這春光陸離。小青本帶拒絕顏色,可耐不住許仙一番搓粉摶朱,婉轉(zhuǎn)廝磨,不禁微微扭動著迎上去。身體卻始終冰涼,難被捂熱,更顯青艾之質(zhì),云雨化身。

酣暢淋漓處,小青嬌哼一聲,問:“姐夫,你說我跟姐姐,誰好看一點?”

“你好看,你最好看。”男人此時說的話,甜過蜜糖。小青意亂情迷,即使他說造話也當(dāng)誓言,不知覺間,已把持不住道行,下身化出碧青蛇尾,緊緊絞纏住許仙腰腹,鱗片在月下黏滑光潔,泛射出澹澹寒芒。

許仙本在興頭,見那真身,卻陡然綿軟下去。他從小青身上爬起,冷著一張面孔,說:“辰光不早,該困覺了。明日是端陽,還有得忙呢?!?/p>

小青嘟囔著嘴,化成人形,在許仙背后輕聲啐了一句:“‘花簇簇,里頭空?!瓉硎且还茔y樣镴槍頭!”站了片刻,實在沒趣,方才弱柳扶風(fēng)一般走回房去。

天井中月光死寂,如冰凍一潭湖水。暗處卻有漣漪蕩開來,門后的黑暗里,白蛇嘶嘶吐信,一雙綠眼幽幽,如磷火飄空,身體迤迤邐邐,一泓熔融銀流,迅疾消逝在釅釅夜色里。

三、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p>

端陽真是個殘酷又明亮的節(jié)慶,日頭毒辣,百蟲涌動,鬼怪不輕易出沒,怕撞見千年前投江圣人的死魂靈半途折返人間。

這天,白蛇、許仙、小青都起了個大早,準(zhǔn)備過節(jié)用物。許仙出門去買桃枝柳葉,蜀葵,菖蒲,佛道艾,還要把這些釘上門楣,做驅(qū)邪之用;小青負(fù)責(zé)食物,粽子,白團(tuán),五色水團(tuán),香糖果子,茶酒等等;白蛇做些小玩意兒,用五色絲線纏了端午香包,里面擱黃豆糯米,把紫蘇、菖蒲、木瓜,并皆茸切,和進(jìn)香藥,用梅紅匣子盛裹,都是舊朝延俗。

差不多準(zhǔn)備妥當(dāng),小青說要去看賽龍舟,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人影子。許仙也尋了他那幫酒肉朋友,不知鬼混到哪里去。白蛇架了口大鍋,水汽蒸騰,她一邊拭汗,一邊煽火,在煮粽子,嘴里還碎碎罵道:“這兩個木狼,棗兒瓜,我是做了孽哦,攤上這些個瘟孫,什么事體都賴上我,吊死鬼搨粉,死要面子活受罪呀!”煙熏火燎,她眼睛又酸又癢,溢出眼淚。

有人敲門。

“誰人?”白蛇挪不開身,揚聲問道。

“非誰人?!遍T外聲如洪鐘,把整個胡同都震得顫巍巍。

白蛇心底慘呼一聲,壞也!也顧不得鍋中水滾如沸,站起身,化作一道白虹往青天之上逃遁而去,卻只飛到半空,便碰到一堵透明之墻,跌落下來。她從天井抬眼望去,半空一張金紅羅網(wǎng),光芒火焰般燃亮一瞬,又漸漸消隱。那是一幅云錦袈裟。

“你這毒頭老禿驢,為什么還不放過我!”白蛇脊梁挺直,朝半空叱問。

“阿彌陀佛!”

白眉老和尚信步走進(jìn)門來,明黃僧衣,右手執(zhí)杖,左手托缽,佛光籠罩,寶相莊嚴(yán)?!鞍咨?,你擾亂人間已久,今日就隨了貧僧去,返回青城山靜心修煉吧?!?/p>

“我不!”白蛇秀眉倒豎,眸中噴出艷火來,“你這法海老禿驢真是個汪顙,蠻不講理到什么地步,發(fā)靨吧,好笑吧,我在人間礙著誰了,讓你這般看不過眼,非要死纏爛打起擱頭,不讓我過安生時日?”

“妖有妖道,人有人常。悖逆而行,挫骨揚灰?!狈ê5兔紨磕?,口吐真言。

白蛇冷笑:“老禿驢活了一甲子有余,心智卻還像個桂花師傅,何謂妖道,何謂人常,不過是你們歪了頭由自己說,我在人間活得尚好,天上佛祖發(fā)話讓你來收我?我看是你自個兒閑得慌,討不到婆姨,看不慣人間恩愛才百般作梗吧!”

“貧僧不打誑語。”法海仍是一副氣定神閑模樣,任白蛇繡口蓮花,不為所動。

白蛇見勢不妙,一個旋身,化作白亮流光逃出門去,幾個折轉(zhuǎn),逃離袈裟籠蓋范圍,方才沖天而起。

“老禿驢你慢慢玩兒,我先走一步,端陽佳節(jié),我可不能陪你虛度!”

法海不疾不徐,御風(fēng)飛行,始終不離白蛇五尺。白蛇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倒顯得自己像被貓捉弄的耗兒,不禁心生羞惱。抬眼一瞧,竟不知不覺飛到了金山寺的地界,這法海老禿驢果真陰險,看似行動悠然無章法,卻暗地里把她往金山趕。這可好,前面金山,后面法海,真真成了上軋頭,腹背受敵。

大不了拼個魚死網(wǎng)破!白蛇打定主意,回轉(zhuǎn)身來,手中多出一柄白玉般的三尺劍,清凌凌挾著天風(fēng)海雨,朝法海刺去。法海禪杖輕揮,一道金紅光芒破空而來,能聽聞空氣燒焦聲響,凌厲擊碎白蛇玉劍,撞向她腹部。白蛇沒想到許久不見法海,他修為竟變得如此深不可測,太過輕敵,才硬生生吃了這一擊。她體內(nèi)傳來一陣劇痛,身子如斷線紙鳶,輕飄飄往金山寺方向飛去。

法海立在云端,看白蛇飄墮軌跡,若有所思。

驀然,刺目白芒從金山寺中亮起,一收一放,如蓮花含苞吐萼。寺中僧人發(fā)出驚呼。一條銀亮巨蛇從金山寺底部慢慢向上纏繞攀援,血盆大口對著金山寺,發(fā)出人聲:“老禿驢,你再近一步我就把整個金山寺給吞了!”

“阿彌陀佛,白蛇,你還執(zhí)迷不悟?!狈êu頭嘆道。

“悟?悟什么?”白蛇慘綠雙眸對準(zhǔn)法海,“悟你們這些甌子不明是非的天地恒常?那你可真是西湖里挖月亮,枉費了心機(jī)。我白蛇既然做妖,那便要做得徹底,做得不留余地,斷然沒有半路去成仙這樣反裘負(fù)芻的妄想!”

此時,金山寺上空風(fēng)起云涌,白蛇頭頂黑祲一縷縷聚合,逐漸形成一個巨大渦旋,她長信吐出,如紅索綻花,空氣中蕩漾開一波腥熱腐臭。

“阿姐不可!”

三尺青鋒如電光,直取白蛇七寸,白蛇頭一偏,那把劍插入她額頭,一陣冰涼劇痛。

“小青!”白蛇怒喝。

青衣女伢兒如飄花,浮在白蛇面前,說:“阿姐,我喜歡的那個人就在廟里呢,你可不能毀了金山寺?!?/p>

“好,好好……”白蛇縱聲狂笑起來,整座金山寺微微顫動,“好你個小青,枉我從青城山下救起你,一直對你呵護(hù)有加,助你修為,增益功力,沒想到你為了個小禿驢竟加害于我!男人,總是男人,我真是瞎了眼啊,作孽,最親的兩個身邊人都是狼心狗肺,災(zāi)星婆,呆陀鴨,我是為好跌一跤,自找苦吃。小青,你蠻蠻機(jī)靈,還真以為你阿姐我是個吃消閑果兒的,沒有發(fā)現(xiàn)你跟許仙那檔子破事兒?”

小青面上現(xiàn)出愧怍之色,還未來得及講話,白蛇巨大身軀一絞,金山寺轟隆隆坍塌下來,土崩瓦解,碎石砂礫間,一眾僧人血肉模糊,筋骨斷絕,哀嚎連連。

“哈哈哈哈哈,小青,去啊,去尋那小禿驢尸體做癡人夢吧,阿姐許你個天長地久!”白蛇狂笑著,巨尾一甩,把魂飛魄散的小青掃進(jìn)金山寺那一堆廢墟。

“白蛇,你大逆不道!”法海眸中第一次有了情緒,金剛怒目,血紅云錦袈裟無風(fēng)而起,如流云在空中獵獵作響。他口中喃喃念誦,掌中金缽騰空,手心一串黑色符文緊貼金缽?fù)獗?,旋轉(zhuǎn)著朝白蛇罩去。

白蛇被那金光一照,身上鱗甲仿佛著火一般,冒出黑煙。她在金光里扭動,掙扎,卻逃脫不能。她發(fā)出凄厲的慘叫,不知哪里受傷,汩汩血水流出,漫出來,滲入已成瓦礫的金山寺,如海棠霞燦,火爐金丹,煉出個修羅世界。血海滔滔,流入長江,銀朱千里,如火照幽泉。

法海心生詫異,心想,這金缽只有收妖之能,什么時候竟有如此威力?他徐徐降落,離地面三尺站定,看見那血海已淹沒及膝。他彎下腰,用指尖蘸了一點那血水,湊近鼻端嗅聞,隨后,眉頭皺緊。這血竟帶著溫?zé)帷?/p>

“癸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莫非,這白蛇,現(xiàn)在果真修成了人?法海只覺天傾地隳,多年來供奉的信仰被動搖了根基,不知是誰被搬下神壇蓮花座。只剩下白蛇那流丹癸水,浩浩蕩蕩淹沒金山寺,淹沒長夏,淹沒端陽,也淹沒他。一尊丈三佛像金漆剝落,露出內(nèi)里泥胎,碩大佛頭脫離腐朽之軀,空空如也,在癸水初潮中載沉載浮地漂遠(yuǎn)了,不知沉沒何處。

四、

許仙回到家時,黑燈瞎火。

“娘子?”他輕喚。黑暗像雪烊得來,泥濘而污濁。月下,天井中一樹榴花開得烈烈如焚,火傘高張,花瓣簌簌零落。銀的月,赤紅的花,黏膩的黑暗,勾勒填彩,意旨秾艷,如一幅黃筌的工筆圖軸。

有人款款走近,影子在月下,如趨如離。

“許仙,來吃飯?!?/p>

白蛇放下碗,說道。

“哎,躲在暗處不出聲干嘛?房里都不點燈,唬我呢,還以為遭了賊骨頭?!痹S仙懸在嗓子眼的一顆心款款落回肚里。他坐在石桌旁,聞了碗里東西,問:“怎么又是龍鳳煲?你自己弄的?”

白蛇點了點頭,道:“我來癸水了,初潮呢,太過憔悴,郎中說要以形補形。”

許仙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初潮,你唬我呢!”

“真的,”白蛇將許仙手拉起,放在自己肚皮上,“初潮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孕在身,那是你的孩子。”

許仙這次筷子都拿不穩(wěn)了,變成個叼嘴兒,話已說不囫圇:“我的、我的……孩子?”

宅子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黑暗如盤踞在水底的巨獸般,指爪攫住夜晚,伺機(jī)而動。月光下,白蛇笑容明澈,卻又生發(fā)出一種幽冷詭秘意味,雖已有了凡人骨肉,竟比她之前更像妖了。

“唔,那個,那個……小青還沒回來嗎?”許仙尚且不能完全消化這個消息,特為扭轉(zhuǎn)話鋒。

“小青哦?小青在你碗里啊。”

白蛇柔聲說道,像在說今晚月光真美。笑容隱匿在夜色之下,如優(yōu)曇花吸吮腐土里的汁液,灼灼開放。

許仙愣愣看碗中肉糜,眼目一黑,半晌方扔下筷子,將那碗往桌上一摜,弓腰嘔吐,翻江倒海,像要把五臟六腑以及三魂七魄一齊嘔出。

白蛇輕輕拍著他的脊背,說:“許仙,等我們伢兒出生了,我要給他縫小衣服,小帽子,小鞋兒,你去假隔壁張木匠家那套東西,給伢兒做張小床,你答應(yīng)我,不能再讓我吃空心湯糊。”

許仙只是干嘔。

白蛇聲音漸漸冷下來。

“許仙啊,從前我只想做個人,仔細(xì)說,是做個女人。洗手作羹湯,相夫教子,有相公畫眉,一世靜好,哪怕活得糙糲一點??晌胰缃窨偹闳缌嗽?,才發(fā)現(xiàn),男人是那么靠不住,白白磨蝕了我千辛萬苦修習(xí)來的七情六欲。我想重新做回妖,可腹內(nèi)已有骨肉,是再也不能了……你在聽嗎?”

許仙不響,依舊埋頭。

“那法海老禿驢說啊,我是你的長生藥,那次,你被我的真身嚇脫魂,吃了我的血,復(fù)活過來,我若不死,你就永不死;而你是我的雷峰塔,永生永世,我都由你鎮(zhèn)壓,纏縛,再也做不回妖。我們真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天注定,老禿驢城隍山上看火燒,還說,我們會流芳百世,呵,流芳百世?怎么個流芳百世?誰稀罕。”

許仙肩膀聳動,似在抽泣。

“許仙啊,怎么了,不開心啊?娘子我給你唱一出戲文吧,你不是最愛去落月樓吃茶聽曲嗎?那你聽好咯,看我唱得跟那些戲子有幾分不同。”白蛇輕咳一聲,漱漱嗓子。

“想那時三月西湖春如繡,與許郎花前月下結(jié)鸞儔,實指望夫妻恩愛同偕老,又誰知風(fēng)雨折花春難留……”

唱著唱著,自己就笑出聲來。心里驀然記起,明天還得去菜場,買一把新鮮艾草,外加一包雄黃。端陽是過得馬虎了,可雄黃酒,還是要依著人間規(guī)矩,補飲一杯的,圖個家宅平安。

月光慢慢冰涼下去。榴火熄滅,夜,是越來越深了。

五、

白蛇產(chǎn)子,跟人間女子一樣。卯足了勁兒,千分辛苦,萬分艱難。

終于聽到伢兒啼哭,產(chǎn)婆卻被嚇得失魂落魄。連銀錢都不要了,直接沖出門去,大喊:“妖怪??!妖怪!”

許仙戰(zhàn)戰(zhàn)兢兢,踱進(jìn)屋內(nèi),心想著,難道生的是一窩蛇卵?撩開紗帳,見白蛇已累得虛脫,沉沉睡去,面顏蒼白恬靜。身旁襁褓里,一張柔嫩小臉兒如花瓣,猶帶淚水,沖著他笑。

明明是個人樣嘛,這產(chǎn)婆真是頂不上用場。許仙抱起小伢兒,臉上堆起一個慈祥和藹笑容,右手托起伢兒下半身,卻突覺不對。

他把伢兒抱到天井,放在石桌上,解開襁褓??匆娯髢喝淼乃查g,他眉眼急跳,雙手忍不住,掐上伢兒頭頸。伢兒臉色漸漸烏紫,蛇尾不住纏打許仙手臂,卻因太過幼小,無能為力,哭聲都發(fā)不出來。少頃,伢兒全身都被銀白鱗甲覆蓋,絕了生息。

許仙漸漸松手,愣了半晌,才抬起頭,仰望被天井裁成小塊小塊的青空。這青空千年萬年,依舊無知,無識,看著眼熟,卻無時無刻不在醞釀變幻。有烏老鴉兒刮刮叫著,飛過屋檐,正是三月好辰光,西湖春如繡。可他只覺得,這宅子已成一抔錦灰,一具棺槨,誰把誰六根斬凈,作了個活死人?

哈哈,哈哈,哈哈……

許仙瞳色深沉,似乎只剩下青眼,唇角溢出一聲喑啞的笑,逐漸放大,擴(kuò)散,而至失控。癲狂,多癲狂。他看著那尾死絕的銀亮小蛇,為這癲狂欣喜:終于回來了,回來了——

這清凈的、無用的、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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