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11 14:00 | 豆瓣：不再年少騷年
“在價值虛無的深淵中，詩人要么自殺，要么成為半人半獸?！?/p>
—— 赫爾曼·黑塞
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的開篇說道：“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jīng)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p>
當一個不再留戀這世界的風情，他能否選擇自殺，的確是個嚴肅而復(fù)雜的問題。毫無疑問，對于一個看起來“正?！钡纳鐣?，自殺是不可理喻的，對于大部分的普通人，自殺是愚蠢而不負責任的。心理學家也認為，大多數(shù)自殺者都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癥狀，精神障礙是自殺的主要原因。我無意美化自殺，也不將川端康成“死亡是最高的藝術(shù)”的論斷奉為圭臬，卻也并不希望以一種精神優(yōu)越者的姿態(tài)對自殺者指手畫腳。如埃米爾·迪爾凱姆在《自殺論》中說：“實際上，我們習慣于把一切不道德的事都看成是不正常的。因此，如果自殺像我們已經(jīng)證實的那樣傷害道德意識，那么看來就不可能不把自殺看成是社會病理學的一種現(xiàn)象。但是……甚至最不明顯的不道德行為——犯罪——也不一定非得被列為病態(tài)的表現(xiàn)……這種論斷沒有絲毫破壞性?！?/p>
或者，不妨如加繆所說,將自殺上升到哲學的高度。而哲學家也的確認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宏大的哲學命題，任何一個哲學命題都無法找到最終的結(jié)論性答案。確乎如此的話，詩人的自殺或許是這個哲學命題中最令人驚異和最值得研究的部分，或者說，是一種高級的選擇。
1925年冬天，詩人葉賽寧在彼得堡旅館自絕。自殺前一天，他想寫遺詩，驟然找不到墨水，便割破手腕用血寫道：
再見吧，我的朋友，再見吧，
親愛的人們呵，你們在我心中，
注定了的離別，
定然已約定了再見的日子。
再見吧，我的朋友，不用握手，不用話別，
不要難過，也不要悲嘆。
在這種生活中死亡不是新鮮事，
而活著也不新鮮。
1930年4月14日，俄國詩人馬雅可夫斯基開槍自殺，身后留下13卷詩文。
1932年，美國詩人哈特·克萊恩從一艘墨西哥駛回紐約的輪船甲板上跳海身亡。
1941年，俄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在偏遠小鎮(zhèn)葉拉布加自殺身亡。
1941年，俄國詩人勃洛克自殺。
1965年，南非女詩人英格立德喬科自殺。
1965年，美國詩人倫德爾嘉雷爾撞車自殺。
以上只是一小部分自殺詩人的名字。有人以中國詩人海子為例，提出詩人的自殺與普通人的自殺沒有根本上的區(qū)別，詩人的自殺一直以來被過度闡釋進而神圣化，譬如章啟群就在《詩人自殺究竟有什么意義》中說：“無論是邏輯推論還是經(jīng)驗檢驗，詩人自殺與其他人自殺沒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比欢娙俗詺⒕购我酝蝗蝗绱嗣芗?？詩人群體竟何以陷入這樣的集體瘋狂中去？
當然，這里所說的詩人并不是任意一個懂得舞文弄墨或文字技巧的詩歌創(chuàng)造者，劉小楓對其論述的對象做過這樣的界定：“詩人何許人也？詩人是懂得世界沒有意義的人，他們與常人不同之處首先在于，他們是通過主動賦予世界以意義來向世界索求意義的?！?/p>
對于普通人來說，對物質(zhì)世界的極端失望導致了他們的自殺，或者說得更為高級一些，是失去了對生活和現(xiàn)世的信心與價值認同，于是，他們選擇以死來求得解脫。這可以說是一種尋找彼岸的意義的方式。而詩人之死，看起來并非完全如此。雖然詩人一直都知道世界是沒有意義的，但他們用藝術(shù)和信念賦予世界意義。而當理性和文明的火車汽笛轟鳴著駛來，當哲學的、宗教的殿堂不再能庇護人類的精神世界，他們建構(gòu)的價值體系轟然崩塌了，于是，詩人喪失了對信念的信仰，詩人自殺了。
那么詩人到底是些什么人呢？詩人的自殺只是無聊世界的一個無聊側(cè)影嗎？
亞里士多德說，詩是人給自身賦予意義的活動。看起來，詩人通過詩歌的吟詠，詩意的創(chuàng)造，賦予世界意義，將現(xiàn)世與超驗的意義世界聯(lián)結(jié)。然而，他們沒想過自己永遠無法確定彼岸的超然存在。既然生沒有意義，那么死的意義又何在呢？
西方詩人的自殺起于啟蒙精神遭到深刻苦澀的懷疑之時，詩人的發(fā)瘋是其前兆：荷爾德林瘋了，斯威夫瘋了，尼采瘋了，多少詩人徘徊在瘋狂和精神分裂的邊緣。19世紀末尾，世界身陷世紀病而頹然無法自拔。尼采敲響了人類理性正史的喪鐘，斯賓格勒繼而宣布西方已走向了沒落，于是人類迎來了如海德格爾所描述的世界之夜。愛，生存，痛苦，乃至死亡的本質(zhì)都漸顯模糊。價值的徹底毀滅帶來的絕望感籠罩著詩人，哲學和宗教的虛無主義使詩人因價值毀滅而走投無路。于是便在世界范圍內(nèi)出現(xiàn)了如此集中的詩人自殺現(xiàn)象。茨威格在其《絕命書》中留下遺言：“我自己的語言所熟悉的世界對我來說業(yè)已淪亡，我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歐洲業(yè)已自我毀滅，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開始重建我的生活。”他是一個被世界拋棄的“無國之人”，除了死亡，沒有別的歸宿。既然詩象征著一種信念和精神，那么詩人的死亡則宣告著這種終極價值的破滅。上帝都死了，還有什么是不能被毀滅的呢？
那么，寫作又是否能喚回人生的意義呢？是否像尼采說的那樣，藝術(shù)的力量，或者說承載著酒神精神的藝術(shù)，將賦予生命一種意義或者說最原始的蓬勃生命力，給人以苦中作樂、超越痛苦的生命意志？用藝術(shù)照亮的人本精神能否取代已死的神本精神？
在這樣的追問下，藝術(shù)的審美的精神似乎成了最后的凈土。藝術(shù)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人生，美帶來的迷狂取代了上帝的慰藉，審美成了唯一的救贖。然而，這樣的價值真的穩(wěn)固了嗎？卡夫卡在日記中寫道：“通過寫作我沒有把自己贖回來。我一輩子都是作為死人活著的，現(xiàn)在我將真的要死了。我過去的生活比別人的更甜蜜，我的死亡將因此更可怕。作為作家的我當然馬上就要死去，因為這樣一種角色是沒有地盤、沒有生存權(quán)利的，連一粒塵埃都不配；僅僅在最瘋狂的塵世生活中才有一點點可能；那僅僅是一種享受欲的幻想?！比缓螅麤Q定焚燒自己所有的作品。
看來，藝術(shù)的救贖價值并沒有讓所有詩人心安理得地活下來，喪失信仰的藝術(shù)世界沒有給詩人終極的關(guān)懷，只不過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荒誕的世界。
那么，是否詩人的拯救仍舊只能靠上帝的關(guān)懷與超驗意識呢？我不敢下判斷。但是詩人們正用生命為我們尋找答案?！胺矝]有擔當起在世界的黑夜中追問終極價值的詩人，都稱不上貧困時代中真正的詩人?！保▌⑿鳌墩扰c逍遙》）唯有真正的詩人才可能不計個人的得失，超越現(xiàn)實的表象去思索生命，思索死亡，思索存在，思索世界的意義與人類的出路。當他們失敗時，便以身殉道，用生命作為擔負荒誕和虛無的代價。從某種意義上講，詩人的自殺，象征著詩人生命價值的最大限度的實現(xiàn)和確證。那么，詩人的自殺還是平淡而無聊的嗎？
不知是出于對詩人的同情，還是出于對虛無的一種不可名狀的信奉，抑或是出于對破碎的世界價值的追問，我懷著一種莫名的深沉寫下這些或許雜亂的文字。我無法站在哲學的高度審視詩人自殺的意義，只能胡亂發(fā)出一些似乎氣若游絲的思索。但我堅信，叩問詩人死亡的意義，絕非一件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
引用歐陽江河為悼龐德而作的一首《公開的獨白》做結(jié)：
他死了，我們還活著。
我們不認識他就象從不認識世界。
他祝福過的每一棵蘋果， 都長成秋天，結(jié)出更多的蘋果和饑餓。
我們看見的每一只飛鳥都是他的靈魂。
他布下的陰影比一切光明更熱烈， 沒有他的歌，我們不會有嘴唇。
但我們唱過并且繼續(xù)唱下去的， 不是歌，而是無邊的寂靜。
不知那些創(chuàng)造藝術(shù)與美的精靈，何時才能獲得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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