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22 04:00 | 豆瓣:
(一)
我父親是個養(yǎng)蜂人,毫無例外,我母親也是。只不過,我最初父親的職業(yè)理想,絕不是成為一名四處輾轉常年奔波的養(yǎng)蜂人。至于他到底想謀一份什么樣的職業(yè),我每每問起,父親用那濃厚的鄉(xiāng)音重復道:“除了養(yǎng)蜂子,我現在還會啥子嘛?”
他定是忘了,二十幾年前,那一本破舊不堪的《養(yǎng)蜂手冊》,但凡空白處,都被他寫上了胡謅亂編的詩,一字一頓涂抹著不知深淺的人生理想。這本《養(yǎng)蜂手冊》,是父親成為養(yǎng)蜂人的第一本教科書。只是,這本書來得有點遲,讓他生受了三年的勞務折磨。
我爺爺是大字也不識一個的農民,并不覺得在教室里伊伊哇哇念一天書比在地里干一天活來得實在。父親那時已經讀完初中,而村里絕大部分人小學都沒念完,爺爺覺得,是時候將父親從那堆沒用的書本里拉回來了。關于初中畢業(yè)被爺爺勒令退學充當勞動力的這段歷史,父親每每提及起來,總帶著一股子苦中作樂的豁達:“想當年,你爸我才十六歲,就開始挑扁擔干活,挑六十九斤半的桶……”憶苦思甜之后,他還來一句自我升華的總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只是,我那伶牙俐齒、吵遍全村無敵手的母親,總會極不配合地眼睛一翻,鼻子一哼,聲音敞亮地揭老底:“哎喲,你不是說你老漢能干得嘛?可憐你讀書娃莫得勁,只好給你配個能裝六十九斤半的桶兒!”
六十斤九半的一對水桶,壓在父親稚嫩的肩膀上,來到溝溝坎坎,田間地頭,日復一日,企圖用長久的勞作徹底磨滅父親那越來越稀薄的求學渴望。當時,村里還是大集體狀態(tài),村民們白天上地干活,晚上到村里的保管室集合讀夜校掃盲。父親作為村里數一數二的高學歷,被委任為夜校老師。在這個用腳步都能丈量出面積的小山村,父親那瀕臨死亡的讀書夢,忽然光芒大盛。從畢業(yè)的學生到稚嫩的代課老師,父親想,原來除了讀書,還可以教書。于是,他滿懷希望,催促爺爺跟村里唯一在鎮(zhèn)上當民辦老師的堂伯說情,推薦自己加入民辦教師隊伍。我那位堂伯,一來興許懷著點小小的私心,擔心父親會威脅到他在村民中獨一無二的老師權威,二來爺爺也沒有帶去具有絕對說服力的禮物,于是他三番五次推脫,總能找到合適的借口將如牛皮糖一般的爺爺送出家門。
說起這件事,父親總有點遺憾:“如果你堂伯那時候搭把手,說不定我現在就是教授哩!”母親卻滿是嘲笑:“得了吧,你看看新聞,現在的教授有多少扯不清楚的事!”
總之,當老師的愿望落空了。父親只好跟著他那量身定制的六十九斤半水桶,繼續(xù)在跟泥土打交道。在他務農生涯的第三年春天,忽然有個河南來的養(yǎng)蜂人拖著十幾箱蜜蜂擺在村子旁邊。
羅家灣這個小村子,一向閉塞,誰家老母雞下了個雙黃蛋,都能被當做新聞在大媽大嬸的舌頭上來回咀嚼好些天。忽地來了個外鄉(xiāng)人,全村的人都出動了,像看什么稀罕物一樣盯著養(yǎng)蜂人。
金黃的油菜花鋪滿山野,蜜蜂成群結隊,扇動翅膀,飛入花間,“嗡嗡”地唱著,待肚子滾圓,兩只后腿各攀上一顆淡黃色的花粉粒,再飛入蜂箱。養(yǎng)蜂人從帳篷里拿出一個鐵皮做的簡易搖蜜機,手法輕柔地揭開蜂箱,拿起刷子,將爬滿巢脾的蜂子輕輕掃落,再將巢脾放入搖蜜機卡住,搖動把手來回轉動,亮晶晶的蜜糖從巢脾里甩出來,落入機子底部。待巢脾里的蜜徹底甩出,養(yǎng)蜂人又輕輕地將它放回去。如此再三,短短一上午竟然搖了一大桶晶瑩透亮的蜂蜜。
養(yǎng)蜂人沉默寡言,并不解釋蜜糖的由來,只是舀了井水沖起一大勺蜜,請大家喝。村里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新鮮的玩意兒,原來蜜蜂的嘴巴里吐出來的水又甜又香。
時間久了,村民對養(yǎng)蜂人的行徑不再好奇。只有父親,成了養(yǎng)蜂人的跟屁蟲,他只要忙好農活,便放下擔子奔向養(yǎng)蜂人的帳篷。當油菜花最頂上的花苞也開過的時候,養(yǎng)蜂人決定離開村子,走向下一處開花的地方。父親軟磨硬泡,說通了爺爺,成為養(yǎng)蜂人的徒弟,跟著師傅走南闖北,學一學這養(yǎng)蜂取蜜的手藝。
至于為什么會選擇養(yǎng)蜂這個行業(yè),我從來也沒有機會跟父親討論過這個問題,只好在心里暗暗揣測,對身在閉塞山村的父親來說,跟著養(yǎng)蜂師傅,興許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那時候,四川還不是務工人員輸出大省,左領右舍都還將面朝黃土背朝天當做終身職業(yè)。因此,我的父親便成了村子里第一個走出去的人。
(二)
跟著養(yǎng)蜂師傅那幾年,父親倒也沒吃什么苦,只是經常搬遷。每年春天,采完老家的油菜花蜜,便離開四川,一路北上,去寶雞、武威、金昌,趕著洋槐、向日葵、紫荊等花的花期。每到一處花開正旺的地方,尋一塊寬敞之地,鏟掉雜草,將蜂箱搬下來,一個接一個整齊放好,再拉起帳篷,搭起一個臨時住處,休整兩天,開始采蜜。
周而復始,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天來臨時,父親辭別師傅,回到老家。來年花開之際,父親又離開家,跟隨師傅前往頭一年經過的地方,重復著那越來越熟悉的采蜜營生。
養(yǎng)蜂師傅并沒有教給父親多少東西。
在父親的那個年代,拜師學藝,首先得孝敬師傅,至于師傅愿不愿意將本事傳給徒弟,到底傳多少本事,都得看師傅的意思。父親的這位養(yǎng)蜂師傅,倒沒有太多師傅架子,也無需事事要父親鞍前馬后,只是他天性沉默少語,也不擅長循循善誘、因材施教,只交給父親一本厚厚的《養(yǎng)蜂手冊》,任由父親琢磨。
好在,父親的腦子還算靈光,凡事只要師傅做過一遍,他也依樣畫葫蘆能做得八九不離十。
幾年下來,父親已經將養(yǎng)蜂的本事學到手。他跟爺爺商量,想自立門戶,也學著養(yǎng)蜂師傅的樣子,自己買十來箱蜜蜂出去闖闖。買蜜蜂需要一大筆款子,爺爺只是個伺弄莊稼的老農民,家里的收入,早年為大伯娶媳婦,已經所剩無幾,加上小姑還在上學,爺爺的兜里幾乎沒有余錢。他不愿涼了父親的心,又不愿將手頭的拮據直白地告訴父親,便拿出一個恰當的擋箭牌——“無后為大,還是先將婚事解決了,再說養(yǎng)蜂子的事”。
當時,父親已經二十二歲。在這個邊遠的山村,流行早婚,大多數人到了十六七八,就結了婚。到了父親這個年齡段,他的同齡人早就當了爹媽。父親成了村里為數不多的“剩男”,卻并不優(yōu)質,只是個窮的叮當響的憨實后生。媒人見了父親,總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如嫌棄春末地里抽了苔的萵筍一般,好像只要塞給父親一個女人,父親就必須感激涕零。哪知,父親這個總在土墻上貼著劉曉慶海報的土包子,居然也會挑三揀四。相親之路不順利,父親卻不以為然。大齡單身人群總能得到已婚人士的格外關懷。父親的婚事遲遲得不到解決,為此著急上火的隊伍已經從爺爺奶奶壯大到隔壁村的大娘大嬸,但凡誰發(fā)現了適婚女子,便火急火燎地告訴爺爺奶奶。
一位隔壁村的大嬸,格外看不起那些到了適婚年齡卻遲遲不肯結婚的人,自作主張,將她那已經二十一歲的“剩女”堂妹介紹給我父親。倆人依照當時流行的相親過場,打著自由戀愛的旗幟奔著結婚的目的處了幾次。后來,這位“剩女”成了我的母親。
當時年輕人戀愛約會流行看電影。父親手頭沒幾個零錢,卻裝硬氣,請母親去看電影。母親高興壞了,一時之間忘記戀人需要獨處的約會原則,帶上了舅舅和小姨。父親兜里的錢,只夠買兩張電影票,一看到母親帶著倆弟妹出現在電影院門口,完全傻眼。母親看出父親的窘迫,擺了一回闊,一個人買好電影票。父親對這位約會不揩油的剩女格外高看,終于拿出死纏爛打的慣常招式。
興許同是天涯“被剩人”的緣故,母親對父親的印象也不錯。于是,父親和母親處了一年后,結束了一直被格外照顧的“剩人”生涯,歡歡喜喜成了家。后來,在油鹽醬醋鍋瓦瓢盆的碰撞中,父親與母親總免不了口角相對??v然母親伶牙俐齒,還是辯不過擅長講大道理讓人聽得云里霧里的父親。
母親懊惱,“老子信了你的邪!跟著你就沒享過福!說啥子跟著你浪漫得很,哪里有花開就去哪里采蜜,養(yǎng)蜂哪有你說得那門簡單!你個騙子!”
父親嘿嘿一笑,肆無忌憚地展示著滿臉得意:“我說的本來就是實話,我們養(yǎng)蜂子這行,本來就是哪里有花就去哪里!”
(三)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了好幾年,爺爺也收拾起太爺爺留下來的手藝,趁著空閑發(fā)豆芽賣。將綠豆用溫水泡好,待喝飽水的豆子冒出尖尖的白點,放進土陶燒制的水缸,蓋上竹篾編的蓋子,每天澆個十來次井水。如果是夏天,三五天便長出滿缸的豆芽來,要是冬天,則要一個星期。
爺爺發(fā)的綠豆芽,細長細長的,帶著雪白的一段根子,比起那些用過胖大靈和無根劑的豆芽,纖細很多。不過,他的生意倒是挺好。每天早上,爺爺五點多就起來,將豆芽從水缸里撈出來,放進倒?jié)M水的水槽里,洗掉豆芽根部早已裂開的殼,再裝進竹篾編制的籮筐里,挑著去鎮(zhèn)上沿街叫賣。
“劉豆芽!劉豆芽!”
街上的居民和菜館,倒挺喜歡這長得纖弱的豆芽,這人一斤,那人兩斤,還不到中午,爺爺就挑了空籮筐回來,再下地干活。
后來,“劉豆芽”有了點名氣,街上的菜館指定要爺爺的豆芽,爺爺只消在大清早將豆芽送去就成,不再沿街叫賣。
結婚之后,父親想借用爺爺這塊豆芽招牌做豆芽生意。只是,父親賣了一陣子豆芽之后,才發(fā)現還是養(yǎng)蜜蜂比較適合他雷打不動的睡懶覺習慣。于是,父親跟母親商量,想買上十來箱蜜蜂來養(yǎng)。母親雖然總喜歡時不時跟父親抬杠,但在養(yǎng)蜂這件事上卻是全力支持。當下,她拿出家里所有余錢,跟父親數了數,距離買蜜蜂的錢還差一大截。
父親跟爺爺再次提起養(yǎng)蜜蜂的事,爺爺這幾年賣豆芽攢下一筆錢,資助父親自然不成問題。當時,家里還是集體生活狀態(tài),大伯一家、小姑、爺爺奶奶還有父親母親都擠在五間土屋里。大伯非常反對爺爺資助父親,父親氣不過,請了村長和幾位長輩來,要求分家。父親分得一間堂屋,一間里屋,大伯要求搬出去另起房屋,爺爺只得將積蓄挪給大伯造房子,養(yǎng)蜜蜂的事,爺爺已經無法支持。
母親不甘心,一拍大腿:“求人欠人情債受白眼還不如貸款!”
父親經歷分家這件大事,更不愿四處求情借錢,便請了村長開了證明,拿到信用社貸了二十元錢。我記事起,印象中豬肉是一元錢一斤,二十元錢,已經是一筆巨款。
父親貸到這筆款子,從河南師傅那里買了十幾箱蜜蜂,開始了三十幾年的養(yǎng)蜂生涯。母親則留在家中,獨自耕種著分家得來的兩三畝地。
選段結束,免費閱讀全文請戳
作者豆瓣閱讀主頁請戳:玖月
———
第三屆豆瓣閱讀征文大賽入圍作品評選正火熱進行中,豆瓣一刻將每天展示一部入圍作品,歡迎關注豆瓣閱讀的主頁、App、微博、小站,免費閱讀更多最新入圍作品并參與評選。
查看原文 ? 版權屬于作者 商業(yè)轉載聯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