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12 21:02 | 豆瓣：
我一直覺得我的故鄉(xiāng)實在是平淡無奇，在廣袤的北方大地上，這樣的村鎮(zhèn)一片連成一片，它們沒有明顯的區(qū)別特征，幾乎千篇一律。它不算富裕，也不算貧窮，在各個方面似乎都沒有值得多加敘述的。
我想故鄉(xiāng)在地域上應該有一個劃分或界定，但因為故鄉(xiāng)本身所帶有的因人而異的感情色彩，這種感情的不確定性及無法量化大概導致這個劃分或界定也是不清晰的，很多時候只是籠統(tǒng)地說出一個地名。從地域上來說，我的故鄉(xiāng)是我二十歲前生長的地方，而從感情上來說，我想將它縮小到我十三歲前生長的地方，也就是我童年度過的地方。
那個地方是很小很小的，又因為夾在兩個大村子中間，它更是渺小得很了，如果不附帶提及旁邊村子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它在哪里。連接幾個村子的南北向的公路，車子行到我們村子的時候，幾乎是車尾剛進了村，車頭就要出村了。它如此低的存在感使得它不是被人遺忘，而根本是不曾有太多人知道它，也就無所謂記得或遺忘了。每每被人問及它的名字，看到對方臉上思索許久又迷茫的表情，我就想，沒關系，它確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那時，我把這件事浪漫化，神秘化，在人們的言語中，它是與世隔絕的，像桃花源。
童年過后我便匆匆離開，從此生活像從山上滑落的滾石，裹挾著沙塵礫石帶著加速度向前奔去，停不下來，絲毫沒有意識到一步踏出去便再也回不去?；夭蝗サ耐?，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這不是值得惋惜的事，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時間在向前走，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如果我那時知道，可能我不會那么急于踏出那一步。
是的，我急于踏出那一步。對于一個剛剛離開孩童期的少年來說，不僅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故鄉(xiāng)也早已毫無留戀之處。
未踏出故鄉(xiāng)之前，故鄉(xiāng)是不存在的。
二十歲的時候，媽媽說，你要不要考慮下離家近一些的學校？我敷衍道，也考慮的。但怎么會！我等了二十年才有這樣的機會，我怎么能錯過！內心沸騰，迫不及待，終于真正意義上踏出了離開故鄉(xiāng)的那一步。
彼時我并不知道那一步代表什么，也不清楚遠方和異鄉(xiāng)具體代表什么，只是“遠方”、“異鄉(xiāng)”的陌生感所帶來的朦朧的浪漫已經足夠吸引并召喚我。似乎在那之前，我生活在大千世界之外?，F(xiàn)在想來，桃花源可不是真的在大千世界之外嗎。
從此天高路遠，重山無數(shù)，一回頭再也望不見回家的路，那幾年也幾乎沒有回過頭。
那年夏天，爸媽送我到距家?guī)浊Ч锿獾拇髮W，那天晚上把我安頓好他們坐大巴去機場，我看著他們上了大巴，車子停在那里等人，未等到人滿開動我便跟他們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后來媽媽說，那時我擔心你看見我倆走了難過，那是你第一次離家那么遠，我以為你會哭，可是你頭也不回的走了。很多年后我屢屢想象當年自己背后那一幕，爸媽看著我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他們一定在等我回頭，可是我沒有，他們以為我會難過，會舍不得，可是我沒有。很多年后的想象會讓我鼻酸，但那時真的沒有想到要回頭，沒有故作瀟灑，是根本意識不到他們可能會希望我回頭，哪怕只是給他們一個讓人放心的微笑。
我急于踏出那一步，急于投進異鄉(xiāng)的懷抱。
那幾年在機場的安檢口，安檢結束，我輕松地擺擺手便走向候機室，來自家人的駐足與凝望全都被我拋在腦后。
奔向異鄉(xiāng)的腳步總是急匆匆，而長情，是牽絆。
我輕而易舉地適應了異鄉(xiāng)的生活，在一個異鄉(xiāng)或長或短的停留，馬上又奔赴另一個。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害怕安定，恐懼束縛，別人求之不得的安穩(wěn)我卻避之不及。簡單的生活與社交，不給自己增加無謂的牽絆與顧慮，要爭取最大限度的自由，要毫無束縛地奔赴我的異鄉(xiāng)之約。而故鄉(xiāng)是什么？是一股莫名的揮之不去的力，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拉你回去；是讓人無法負擔又割舍不掉的深情，以為距離遠了就淡了，所以一邊逃離，一邊視而不見。
可是回過頭來想，異鄉(xiāng)吸引我的是什么？是陌生的人，不同的景，是不曾經歷的生活，是未知，而未知似乎包含了一切。它像黑暗中的幽幽綠火，神秘莫測，蠱惑人心，勾起我的向往與熱情，那是我在故鄉(xiāng)從未看到過的。生活有無限可能，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走向安穩(wěn)，但正因如此，在年少時我恐懼被拘囿于故鄉(xiāng)，我擔心安定會太早扼殺我對生活的熱情與遐想。我無法想象自己在那么年輕的時候走上一條一眼望到盡頭的路，就像那條連接村子的公路。在我那么年輕的時候，安定不能為我?guī)戆矊幤届o，它讓我猶疑，焦慮，無法忍受。
未知漸漸鋪展開成為已逝去，美好的時光里我在路上兜兜轉轉，不知疲倦，左右找尋卻并沒有一個讓我甘愿從此偃旗息鼓，認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在異鄉(xiāng)漂泊的途中不停地經歷告別，告別異鄉(xiāng)，告別友人，而最終告別的不過是那一段時光與時光里的自己。
那些滿含期待與向往的青春歲月，最終凝聚成一場場萍水相逢。
是在不停的告別中懂得并學會了回望，回望那些飽含深情的目光與帶著離別憂傷的微笑，回望過往的歲月，回望歲月里的故鄉(xiāng)與自己。
時日飛轉，身后的路越來越長，也許有一天我會停下來，但如果我想停下來，一定是愿意為它留下來。而所謂異鄉(xiāng)，大概只能承載你對未知的想象與好奇，至于歸屬感，曾經決絕地離開歸屬地而去異鄉(xiāng)找尋歸屬感，說來有些可笑。而歸屬感又是什么？我以為是久別重逢，但宮二只有遇到了葉問才會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而我癡迷的是別人的故鄉(xiāng)。
后知后覺最是耗費時光，但對我來說，這一場場萍水相逢是必經之路。
年少時不懂得回頭，只知一味地向前沖，世界紛繁，眼花繚亂，像一場虛無綺麗的大夢，無法醒來。迎接你的或許還在前面，而等待你的卻未必還在身后。所謂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不過是浪漫的幻想，都說時光最是無情，實在冤枉它，最無情的往往是自己。
十三歲以前，我生活的范圍只得井底那么大，但即便如此，我摸遍了整個井底。我一步步丈量了村邊的所有田地，撫摸過林間每一棵樹，跨過田間的每一道溝渠。我盼望春天桃花盛開，等待夏天桑葚變紫，喜歡聽梧桐細雨，偶爾在夏日午后溜到鄰人院門口悄悄看別人家一院子盛開的鳳仙花……
我再沒經歷過那么美好的井底。所謂后知后覺。
故鄉(xiāng)逐漸變成一段記憶，時光切割記憶，它變得越來越短，變成細碎的點滴片段，變成一些美好的意象。
故鄉(xiāng)是隱匿在心底的桃花源，在十三歲踏出那一步的時候便消失了，后知后覺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變成捕魚人。
我從異鄉(xiāng)的大夢中醒來，沒有換天換地的大徹大悟，陌生依舊新鮮，未知仍是迷人。異鄉(xiāng)的路仍然長又長，大夢初醒，路上的風景看得更清晰。
如果時光倒流回到十三歲那年的夏天，我依然不會停下腳步，但也許會回頭看一眼，說一聲再見，然后繼續(xù)前行，但這世上并沒有如果。
從此故鄉(xiāng)也變成一個夢，一個曾發(fā)生過的且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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