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10 20:01 | 豆瓣：姚瑤
每天晚上我和老公在小區(qū)里跑步時，總會聊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比如看到輕松超越我們的泰迪犬，我會問他，和自然界其他生物相比，人不能上天入海，不能攀援樹頂也沒有如風(fēng)速度，力量之弱更不用說，為什么卻成了這世界的地主。老公說生理上的缺陷用頭腦來彌補。我忙說，那么同理可得，女人在生理上弱勢于男人，因此女人在家庭里也應(yīng)當(dāng)是主人。他說你們的頭腦不是勝在智慧，而是勝在復(fù)雜。
就這樣，我用了五圈的慢跑，給他講我所知道的，女人那朵復(fù)雜的腦花開出的奇妙故事。
1、
孟蒙和我很有緣分，同年同月同日生，名字的構(gòu)成也差不多。我們不讀同一所學(xué)校，兩家外婆是鄰居，因此在無親無故的北京城，被外婆們要求相互照顧。第一次約見面已是大一的深秋，她說陪我聊聊吧，我要瘋。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不太對勁。
比如，她從超市買回袋裝鮮奶放在書桌上，中午下課回來，發(fā)現(xiàn)鮮奶被撕開喝掉了一小半，軟塌塌地靠在杯子上。第一次她以為自己記錯了，可是同樣情況接二連三，她當(dāng)是惡作劇，在宿舍問了一圈，皆答不知。
比如，課本、筆記會莫名其妙被撕掉很多頁，鋸齒狀的撕痕讓她覺得不寒而栗。
再比如，新買回來的衣服甚至還沒來得及穿，第二天就會被剪出亂七八糟的破洞，剪刀和碎布料隨便丟在床上。她差一點哭著報警，被室友勸了下來。
出于保護隱私，女生宿舍在私密區(qū)域不使用監(jiān)控，因此只能四個女生湊在一起分析，最后矛頭一致指向了另一個宿舍和孟蒙走得最近的女孩，理由是她最了解孟蒙宿舍的動向。
因此孟蒙每每回到宿舍就心有余悸，直到給我電話的前一天晚上，她因為校園舞會回來很晚，室友都縮在各自的床上就著臺燈做各自的事。她走到自己床邊，掀開簾子準(zhǔn)備坐下?lián)Q掉難受的高跟鞋，突然看見倒扣在床上的塑料盆，她嚇得尖叫起來，室友們紛紛跳下床圍過來。
大概是看過太多蛇蝎心腸的電視劇，所以誰都不敢去掀開那個盆，“不會是死老鼠吧”“不能是蟲子吧”，最后還是孟蒙自己用晾衣桿一把挑開了盆，濃稠又鮮紅的辣椒醬粘乎乎地映入眼簾。
在這次刷新我人生觀的約會之后，我習(xí)慣了孟蒙每天告訴我又發(fā)生了怎樣變態(tài)的事情，成為日常的習(xí)慣一種，直到有一天她突然不再說起，安靜了許久。我想大概是肇事者無聊消停，卻沒想到孟蒙在這安靜里，迅速申請到了學(xué)校對加拿大的交流項目，約我吃飯。
我記得她說過在國內(nèi)讀研以后從事什么工作之類的打算，詫異她推翻了那些，且如此突然。
她說因為自己運氣不好，聽到了真相。
原來半個月前小姨來看她，她便陪住在校外的賓館，中途回學(xué)校拿換洗衣服的時候，在寢室門口聽到了一場肆無忌憚的嘲笑。
“看她嚇的那樣，笑死了?！?/p>
“這幾天都看不到她，心情真是太好了，永遠不要回來才好?！?/p>
“你說我們?yōu)槭裁炊寄敲从憛捤?？?/p>
“是她每天一臉清高輕蔑全世界自己最牛逼的樣子好嗎，聽到加學(xué)分有獎學(xué)金眼睛都放光，那么現(xiàn)實還天天裝無辜，看著就惡心?！?/p>
“她后天回來住吧？要不要再想個新點子?！?/p>
孟蒙其實完全可以在此刻推門進去，去解釋自己毫無惡意，或者去指責(zé)她們的為非作歹，而后要求更換寢室，一切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可是她沒有。她默默轉(zhuǎn)身，不止想離開這間寢室。
“也許你毫無惡意，卻也可能讓別人覺得不舒服。她們覺得我強勢，我是不是真的像我自己以為的和對你描述的那么無辜？也許換一個寢室換一個學(xué)校哪怕?lián)Q一個城市，都不會有什么改變吧。所以當(dāng)時不知道為什么就想，換一個國家好了。在發(fā)達國家做個弱勢的黃種人，看看自己會不會被自卑虛弱打敗?！?/p>
其實聽她說這些的時候，我很自私地暗自慶幸自己的好運氣，一群黃老的姑娘，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喝酒發(fā)瘋，大概很難想像隔著一條街的某個八平米小屋里，還有這樣的幾個人吧。
2、
程雪是我同學(xué)的閨蜜，在網(wǎng)上做私房烘焙，她做的翻糖蛋糕和榴蓮千層我買的最多。
大三那年的某一天，她爬上凳子準(zhǔn)備取頂柜上的換季衣物，突然雙腿一軟摔下地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送去醫(yī)院后診斷為肌無力，從此休學(xué)。一年之后她甚至需要定期注射某種維持肌肉能量的藥物，否則連呼吸和眨眼都無法做到。
而有些事情就是在呼吸和眨眼間，發(fā)生了。
她在本地讀的大學(xué)，所以室友們也常去看她，除了一個人。
我們叫她L好了。
L是走在路上回頭率極高的女生，瘦，高，美，會打扮也有錢打扮。大家只見過她的小礦主老爸，至于媽媽好像早就離婚了。性格不可愛，脾氣很暴躁，不止一次在宿舍樓下和父親吵架被圍觀。
她常常缺課，不參與集體活動，夜店車展常客。一周能在宿舍見她的機會不超過三次，總對著鏡子畫很兇悍的妝，誰也不理。
因此，宿舍開始丟東西的時候，懷疑到她也是自然。更何況丟失的又非貴重物什，無非課本，日記，牙刷，毛巾，衛(wèi)生棉，內(nèi)衣之類，沒什么損失，但徒增惡心，加之惟獨L沒有丟過一針一線，因此只能是性格怪異的她所為。
在宿舍長的提議下，她們趁L不在，從L藏在床底的儲物箱里找到了全部贓物。這個結(jié)果，似乎誰也不意外。
翌日，L像往常一樣一身酒氣提著高跟鞋回宿舍，看到自己滿床零碎，宿舍長指著那些丟失的小物件責(zé)問L，程雪向來膽小一點，坐在最角落，不啃聲地看。
“你沒什么要說的么？”“你是不是心理變態(tài)？”
L只是斜斜地看了她們一眼，沒有撂狠話，也沒有解釋，摔門就走了。所以宿舍里第一個休學(xué)的是L，并非程雪。L的爸爸帶著秘書來給她收拾東西時，給姑娘們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陪笑臉陪不是。
從此她們誰都沒有再見過L。但故事卻并沒有結(jié)束。
程雪生病后，大家偶爾來探望，說說學(xué)校的新鮮事，就這樣過了一年，兩年，大學(xué)畢業(yè)。
畢業(yè)那天，程雪坐在床上，有點遺憾自己沒有機會穿學(xué)士服，照畢業(yè)照。就是在有點傷感的時候，宿舍的QQ群里收到宿舍長的消息，她說：“之前丟東西的事情都是我做的，栽贓L也是我，沒什么，就是看她不爽，日子無聊?！绷粝逻@句話后，她退了群。
所以我想，程雪做的甜品特別好吃，大概是因為她沒什么機會，回到那個不太甜美的人群中。
3、
道長是我非常要好的同事，她最近厭惡上班，報考了好幾個學(xué)校的道教方向博士生。
自從報了名，她連續(xù)幾天精神亢奮，仿佛一夜成仙不在話下，直到有位老同學(xué)突然造訪，中午一起吃了頓飯回來情緒就一落千丈，我便拽她去茶水間逃班休息。
原來中午找她的女孩是本科班的班長，道長研究生畢業(yè)后就工作了，班長則一直在讀書。說起來事跡還挺瘋狂，懷著孕考上博士，生怕面試通不過，一直瞞到孩子生下來斷了奶學(xué)校里都沒人知道她已是當(dāng)媽的人。聽說道長要考博，她特地來傳授經(jīng)驗。
“無非是詢問了我一通，再自白了一通，總結(jié)起來就是工作自然沒有學(xué)校好，她一直都比我好?！钡篱L嘆了口氣，“真是煩啊。”
有些惱人的事情啊，真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道長這么多年，就沒有躲開過班長。
本科班里唯一在專業(yè)課上能同班長一爭高下的，也就只有道長了。女生的小圈子里，最優(yōu)秀的只和最優(yōu)秀的玩，形影不離不假，貌合神離也是真。班長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考試前晃悠到道長的宿舍，把道長的復(fù)習(xí)資料嘩啦啦翻一遍說：“復(fù)習(xí)也沒用，不如多睡會兒?！?/p>
考研前也是一樣，她一面緊盯道長動向，一面在耳邊吹小風(fēng)，“名校招生最黑了，沒戲，不如去廟里拜拜。”
每次她離開，室友都要吐槽：“她自己天天熄燈了還跑去電梯間看書到后半夜以為別人都不知道呢?！?/p>
寫畢業(yè)論文時，她也找道長一起，選了同一導(dǎo)師。道長約她去圖書館查資料，她說忙要等等，道長約她找老師指導(dǎo)，她還是說忙。后來道長讓她閑了約自己，一等就過了半個月，等到導(dǎo)師給她打電話，說班長的選題資料都搞定了，你在搞什么，一點不上心。
道長委屈不已，心里就這么和班長別扭著。
終于有一天不別扭了，是因為一個神奇的巧合。
班長的特長是硬筆書法，學(xué)院組織同學(xué)參加全校硬筆書法比賽時，輔導(dǎo)員也看上了道長的字，道長便認真寫了，同學(xué)都說寫的好能獲獎，她便和其他同學(xué)的作品一起統(tǒng)一交給了班長。成績出來后，班長是全校二等獎，道長就沒有消息了。
大四那年，道長因為有一本需要用到的大二專業(yè)書借給了師妹，便找班長借來，拿回宿舍隨手一翻，就從里面掉出了自己當(dāng)年的硬筆書法作品。原來，班長從不曾交上去。
“為什么就不別扭了呢？”
“因為毫無辦法呀?！钡篱L笑了笑。
也是，因為毫無辦法，所以只能接受，假裝并不在意，聽你笑意盈盈踩著別人抬高自己，不然，還能怎么辦呢？我說道長節(jié)哀，這個人要和你比上一輩子呢。
4、
聽到那件事，純屬意外。
“她終于走了。”
“謝天謝地?！?/p>
兩個女生毫無顧忌的交談從圖書館九層的樓梯的傳下來，我剛好在八樓剛剛掛斷一個電話。
好像所有的故事，都要從突然之間開始。
她們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無論是誰過了凌晨揉著惺忪睡眼起夜，都能看到她默默站在窗邊，披著一頭和夜色一樣濃郁漆黑的長發(fā)，動也不動。起初女孩們是尖叫，后來不尖叫了，變得小心翼翼。
她們自然要觀察她，她總是發(fā)呆，不怎么笑，莫名其妙哭，課堂上被老師提問站起來一聲不吭，弄得全班氣氛尷尬。室友們用摻雜著恐懼的關(guān)心問她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是不是不舒服，她卻笑。
又是忽然的一天，她大晚上回來，頂著一顆亮堂堂的光頭，一頭駭人長發(fā)不見了，室友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相問。翌日醒來，宿舍里兩個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被剪了頭發(fā)，正是她做的，低頭滿地毛茸茸的發(fā)團。一想到半夜她握著剪刀蹲在她們床邊咔嚓咔嚓剪頭發(fā)的樣子，就嚇傻了。
還是忽然的一天，姑娘們的牙膏一夜之間被擠個精光，正疑惑著，見她從床上爬下來，咧開嘴對她們笑，嘴里填滿硬了的薄荷味牙膏。
姑娘們再也忍不下去沖出宿舍給輔導(dǎo)員打電話。她的父母千里迢迢趕來，承認女兒曾經(jīng)被診斷過抑郁癥，中學(xué)開過煤氣割過腕，卻依舊不肯接受女兒被勸退。她也不肯，她在學(xué)院書記的辦公室里，一個勁兒搖頭，重復(fù)了一百多遍“我不退學(xué)”“我不退學(xué)”“我不退學(xué)”……
過程很曲折，但最終還是讓她休了學(xué)。那一天的事情，或許會讓姑娘們記一輩子。她的父母來收拾行李，本應(yīng)等在樓下的她突然出現(xiàn)，手里拿著她用來剪過室友頭發(fā)的剪刀，揮舞著就出沖了進來：“你們這些壞人！你們這些壞人！”
那一天，這個宿舍的尖叫撕心裂肺。她被父母死死拖住帶走，劃傷了媽媽的手臂。
同樣是那一天，相隔兩層樓的一間宿舍起火，熊熊大火將一千多名女生驅(qū)趕到樓下，衣衫不整。
“幸好走了，不然誰知道我們是被毒死還是燒死?！?/p>
“真是什么人都有?！?/p>
兩個女生感嘆著就離開了樓道。
5、
小九是我工作后帶的第一個實習(xí)生，聰明乖巧，逆來順受的樣子。
實習(xí)結(jié)束那天我拿蓋好章的實習(xí)報告去她的工位，發(fā)現(xiàn)她正坐在那里低頭哭。我就領(lǐng)她一起去吃午飯，順便安慰安慰她。
飯桌上她穩(wěn)定了一點情緒，說起她難過的因由。
小九進了大學(xué)以后也沒有改變早睡早起的生物鐘，每晚十點準(zhǔn)時入睡，宿舍鬧翻天也鬧不醒她這只瞌睡蟲。可是她漸漸發(fā)現(xiàn)，室友們對她的態(tài)度變得怪怪的。
尤其是睡在她下鋪的小六，總是陰陽怪氣地說：“你昨晚一定又睡的特別好吧，我可困死了。”小九總覺得她若有所指，可又不明就里。
有一天，小九罕見地失眠了，翻來覆去中忽然聽見宿舍里響起了不明來源的呼嚕聲，原來還有女生打鼾呢，她正想笑，卻聽見坐在小六床上的小五用手戳了戳她的床板說，你看，你上鋪又開始擾民了。
小九愣了一下，隨即腦海中迅速掠過了平日小六的若有所指和陰陽怪氣，她一把掀開床簾說誰擾民了！
沒人接話，她也不好再追究。本以為這個烏龍小事就過去了，誰知接二連三有同班同學(xué)見了她就開玩笑，聽說你打呼嚕是一絕啊！連男生宿舍都傳開了。她氣惱地找小五，說打鼾的不是我，你為什么弄的人盡皆知！
小五輕描淡寫地說：“我愿意說你就是你，不是你也是你，你管不著?！?/p>
我聽的義憤填膺，擼起袖子就想沖去幫她評理，“到底是誰打鼾一聽不就知道了！”
小九沒有接我的話，“小六后來整夜失眠，說是因為我，只能在校外租房子住，她媽在帶她走之前特意和我說，不好意思是我家孩子神經(jīng)衰弱，在宿舍睡不了覺，你不要多心?！?/p>
“你沒有解釋嗎？”
“沒有，畢竟是長輩?！?/p>
看著她委屈的樣子，我除了安慰她別在意也說不出別的。
只是世上的事總那么難以預(yù)料，誰能想到三年后，小六竟然作為正式員工被招進了我的部門。她活潑直率，大大咧咧，和小九截然不同。
一次開會前我們坐在一起，聊到了小九，“她和我提過你，沒在宿舍住對吧?！?/p>
“她還好意思和你說這個啊，臉皮真厚?！毙×z毫不掩飾目光里流露的鄙夷。
我的臉上打了個大大的問號，小六就起勁地給我講起來：“別看她長的小家碧玉，打起呼嚕來地動山搖，這也不怪她，我就提過一次她便生氣，張口就操你大爺?shù)亓R。大概覺得我們都不喜歡她吧，就到別的宿舍散播謠言，說小五打呼嚕吵人，說我總欺負她和她過不去，還學(xué)校論壇用小號發(fā)帖子造謠中傷我們的私生活，眼不見心不煩，我搬走還不行?！?/p>
這時總監(jiān)進了會議室，這個話題沒有再繼續(xù)下去。以后也沒有再提起過。
“所以到底誰說的是真話呢？”老公特別好奇地問我。
“羅生門這種難題我怎么會有答案，也許你愿意相信誰，誰就是真相?！?/p>
“那你愿意相信誰呢？”
“誰都不信。”
一群花枝招展的女童們從我們身邊呼啦啦跑過，燈光落在一張張小臉上，也許有一天她們?yōu)榱苏l比誰高了一分從此心生嫌隙，也許有一天她們因為喜歡同一個男孩反目，也許她們嘴里說著我真喜歡你心里想真是討厭你，也許她們能夠相安無事做一輩子好閨蜜。就像叢林里妖嬈的植物，開著美麗的花朵，吐著辛辣的毒汁，這就是女生宿舍的樣子啊。
故事說到這里，跑不動了，該回家了。
———
文/姚瑤
本文已發(fā)表于ONEapp
收錄于我的短篇小說集《失眠癥患者的夜晚》
查看原文 ? 版權(quán)屬于作者 商業(yè)轉(zhuǎn)載聯(lián)系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