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
前面說過,我大姑年輕時很美,這是看她年輕時照片得出的結(jié)論。我沒看過小姑年輕時的照片,想來同胞姐妹,應(yīng)該不會差太遠。但從我記事起,小姑的氣色就很差,也更顯老。她是一個鵝蛋臉女人,但因為很瘦,鵝蛋臉顯得更長,有點馬臉的趨勢了。這么瘦一張臉上,常年掛著一種接近于苦笑的笑,看著就是個可憐人:她家的經(jīng)濟狀況是四個兄弟姐妹里是最差的,此外她家還有嚴重的家暴。
90年代中國掀起第一波離婚潮時,小姑和她丈夫也在吵架打架鬧離婚。這在當時很常見,沒什么稀奇的。但當有一年我回奶奶家,奶奶告訴我以下事情時,我還是震驚了:小姑夫婦在她家附近的路上互毆,女方因為體力不占上風,很快成了被痛毆的一方。但因傳統(tǒng)觀念里夫妻吵架乃旁人不可干涉的神圣家事,哪怕明顯看到女人吃虧,那條街上的街坊鄰居們也未多勸,就讓他們打了幾十分鐘,直到小姑被打到頭破血流,打完躺在地上不起來,小姑夫拖著她拖了多少米回到家中。據(jù)說這種事情還不止一次。
我很少去小姑家,所以和小姑夫也不是多熟。印象中,除了和小姑一樣貧窮外,他是個幾乎沒什么特征的中年男人,對我一直很和氣。所以我很難想象小姑那樣的可憐人,和這樣的和氣人,是怎么在眾目睽睽下打到這個田地的。我奶奶當時十分憤怒,向我咒罵了小姑夫很久,并表示我小姑寧可死,也要跟這樣的人離婚——也沒什么不離的理由,兩個人又窮,又打架,似乎毫無奔頭,除了孩子這個常用的擋箭牌外,好像真沒什么一起過下去的意義,而且孩子,就是我的另一個表弟,貌似也表示他不大介意父母離婚。但就這樣,他們居然也拖了很久才離。
他們離婚后我有好幾年沒在家族聚會上見過小姑夫。但又過了一些年,事情起了些變化,小姑夫想復(fù)婚。我大姑父突然對這樁復(fù)婚官司起了極大的熱情,之后數(shù)次聚會,我都聽到他在勸小姑和奶奶,說還是復(fù)婚好。小姑聽到這個一般就轉(zhuǎn)臉不說話,或者岔開話題,倒是奶奶聽了常開口就罵,說別扯了,她今天都還恨不得砍死這個當年女婿,復(fù)毛的婚。但大姑父老用一句非常有家國情懷feel的話來勸奶奶:“別這么說,中國和日本都能談到一起,曾經(jīng)的兩口子怎么就不能坐下來談?wù)??”奶奶這樣的文盲,一聽到這樣的宏大敘事,就不知道該怎么對了。
估計中日友誼的分量實在太重,最后他們還是復(fù)婚了。當然到底有沒有辦復(fù)婚手續(xù),我不太清楚,總之有一年團年飯,多年不見的小姑夫又出現(xiàn)在飯桌上了,看上去和過去沒什么區(qū)別,甚至他們家還是和過去一樣窮。幾年后他們的兒子,我的小表弟也結(jié)婚了。我媽去世那年,他們都有孫子了。至于這兩人有沒有再打架,因為我回家時間越來越少,消息不靈通,還真不太清楚。
幾周前我爸跟我說,小姑老了,都有點偏癱了。
二爸
我爸是四個孩子的老大,二爸是老二。但因為他們不是同一個父親,所以在同父同母的張氏三兄妹中,他又是老大。但如果你從不認識我們家的人,第一次來我們家做客吃飯,看到他無所事事,沒有責任心也沒有能力,沉溺于麻將和酒精,臉上永遠帶著紅紅的酒意,永遠在開口罵娘,很可能認為他是那個被父母寵壞的幼子,反而辦事妥當?shù)拇蠊酶窠憬悖鋵嵤欠催^來的。他也繼承了奶奶的好相貌,我媽跟我說:“你二爸年輕時帥的咧!像費翔!”我倒也看過二爸年輕時的照片,其實不怎么像。費翔是我媽愛豆,“長得像費翔”就是她稱贊一個人帥的最高禮贊,和真的像不像倒沒什么關(guān)系。
長得帥似乎沒有幫到他什么,成年后,他有一份吃不飽也餓不死的工作,吊兒郎當?shù)剡^著。除了酒和麻將,他似乎對任何東西都沒什么興趣,也不大耐煩,包括他自己的老婆女兒。上班之外的時間里,他既無興趣用別的辦法賺錢,也不大樂意在家陪老婆女兒,更喜歡出去整夜花在喝酒搓麻上。坦白說,那個年月在我們成都,他這樣的情況不算什么稀奇,很多男人都是這樣。一般家中如果男主人這么廢柴,女主人只好剛強壯膽,挑起家庭的主要責任。我二媽就是如此,她在一個廠辦醫(yī)院里當醫(yī)生,但早早地在市中心區(qū)里的核心商業(yè)地段上租下一個店面,賣情趣用品。后來他們的女兒工作后,上班地點離店面不遠,母女倆干脆直接搬到市區(qū),租了個房子住。只留他一個人住在郊區(qū)的家里優(yōu)哉游哉,更似活神仙。以前酒喝多了,老婆女兒可能多少還有點怨言,現(xiàn)在耳根更清凈,時間更自由。他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很滿意。
我很少見到他。最近一次見是我媽葬禮上。我媽死前說了,不大搞葬禮,我們家住五樓,怕來參加葬禮的老朋友們腿腳不便,靈堂就擺在樓下,也不要吵到鄰居。我們都是按照死者意見來弄。我媽是傍晚去世的,我跟著遺體去殯儀館辦了手續(xù),回到我家時是晚上了,簡單的靈堂已經(jīng)在樓下搭了起來,大家坐在里面小聲談?wù)摗M蝗晃叶趾退臐M臉酒色沖進來了。他直奔音響,把電源插上,聲音開到最大,一下子響聲震天。我過去說太晚了,不要這樣,關(guān)了吧。他像看外星人一樣奇怪地看我,用震破我耳膜的聲音喊:“要熱鬧三!咋能不熱鬧?!不熱鬧怎么行!”然后一路喊著“熱鬧起來!熱鬧起來!”走出去。我十分不悅,叫我爸去和他交涉,最后還是關(guān)了。
我大四川省,任何時候都不忘打麻將。白事上的麻將,有個專門的說法,叫喪麻將。一般是靈堂周圍擺幾十張桌子,預(yù)備好茶水,桌上放著麻將和骰子。親戚朋友們來拜祭時,先和死者家屬寒暄幾句,然后就在這些桌子邊上坐下,非常自然地開始湊群打起麻將來。葬禮那幾天,我二爸飽享了這種喪麻將,通過打麻將認識了我母系家族所有人及相關(guān)的親戚朋友——因為我們分住兩地,他們幾乎沒有見過面。打完麻將,到了午飯晚飯時,大家就著桌子喝酒,喝得十分盡興。我們一位遠親來拜祭時,看到場面這么熱鬧,有點遲疑地問我:“你媽葬禮,你二爸還挺····樂的哈?”。我覺得他未必是針對我媽,他就是一有機會就要盡情舒坦的人,不管是誰的葬禮,不管是他媽媽的還是他嫂子的或是任何人的,他都會這樣。
出殯那天,我們?nèi)乙罂ㄜ嚾セ鹪釄觥0蠢吓闪?xí)慣,我們要沿路點燃大量鞭炮,扔下車。其實現(xiàn)在都很少有人這么做了,一來實在太吵,驚擾到路人,二來說白了就是沿路傾瀉垃圾,不文明。我建議取消此環(huán)節(jié),遭拒絕。我再建議如果必須要放,不用放太多,做個意思,差不多就行了,大家都同意。其他車就放的不多,偏偏我坐的那輛車放的最多,因為我和我爸,二爸在一輛車上。車子一啟動,他就嘶吼著:“弄響??!弄響!!”然后往外沒完沒了地扔鞭炮??吹轿液臀野譀]動靜,他不滿地說:“弄呀!坐著干啥?!”他對吵鬧如此執(zhí)著,讓我簡直要懷疑他的體內(nèi)是不是寄住著一個合格的迪廳DJ,人生信條就是:“pump it!”“l(fā)ouder!”如果這個人不是出生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四川省,而是在七十年代的出生在美國加州,那有可能在八九十年代正當年華,最像費翔時趕上迪廳時代,有個更好的發(fā)展。
車開過一條河邊上的路時,一位清潔工正在掃地,看到車上扔下來的爆竹,恨恨地罵了幾句。我想人家工作也不容易,這算是無妄之災(zāi),罵就罵吧。但我二爸來了勁,沖到后面去和清潔工對罵,車很快開離了那個路段,我們很快就看不見那個清潔工了,但他一路罵到火葬場。
葬禮后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見過他。說真的,如果我能預(yù)測我們下次的見面時間,我想先帶一副降噪耳機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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