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20 14:01 | 豆瓣：顏彥清
梁舅爺不是誰的親戚，不過大家都這么叫，仿佛他生下來就是所有人的舅爺。婚喪嫁娶，喜慶壽宴，沒有舅爺真就玩不轉(zhuǎn)。冷熱葷素，大小八盤，舅爺手拿把攥，所調(diào)油鹽醬醋，均是恰到好處。大菜讓你吃得鮮香舒爽，小菜更是別有滋味。落到別的廚師手里，這么多活計，這么多菜，除去燒火的，就靠一人，連個打下手的都沒有，出來的菜油重湯膩，缺鹽少醋，那太正常不過。再加上農(nóng)村人多催菜，早就摔盆砸碗不干了。
舅爺就有這本事，廚房里煙熏火燎，廚房外人頭攢動，他不急不躁，手卻一點(diǎn)不慢，還好整以暇，抽兩口煙。三個灶，一齊開火，幾十個菜哪個先熟哪個后爛，舅爺了然于胸，紋絲不亂。桌上，案板上鋪著潔白的桌布，走的時候，一揭，廚房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給主家添一點(diǎn)麻煩。舅爺殺豬宰雞，小小一把尖刀，橫平豎直地劃過，不消一會兒，骨肉分離，豬與雞的骨架絲毫無損，渾身的肉“嘩”的一聲委地。白森森的骨架，扔到大鍋，熬出的湯雪白噴香，出鍋前再撒把小青菜，喝上一小碗，美極了。
梁舅爺不是打小學(xué)這個的，廚師舊時叫勤行，說白了就是伺候人。舅爺是大戶人家，少爺秧子，幾百畝好田，靠著租子，吃喝不愁。土改來了，定了個富農(nóng)。雕梁畫棟的闊宅變成了大雜院，一家人蝸居其中一間。本來是要抓他做個典型，舅爺人緣好，幾次都躲了過去。
沒了錢，少了地，吃喝不會從天上來。細(xì)皮嫩肉的頂著毒日頭下地種田，一個少爺胚子哪干過這個，手磨腫，腳起泡。老婆又是個小腳根本幫不了他，兩個孩子嗷嗷待哺。生活從天上摔倒地下，一籌莫展。
孩子餓得都沒個人形，捉知了烤著吃。鄰居大嫂看不過眼，悄悄給他支了個招：給自己丈夫蹭勺。他丈夫是食堂廚師，所謂蹭勺就是給廚師打下手。但是蹭勺只能保證自己吃喝，養(yǎng)不活一家老小。
舅爺有辦法，帶著一個大海碗，吃飯時，別人盛的滿滿的，他只來一點(diǎn)點(diǎn)飯，一眨眼就吃完。此時木盆里的飯不多，但還夠盛第二碗，他把大海碗塞得緊緊實(shí)實(shí)，大步流星往家走。就靠著這一個海碗，他在那風(fēng)云變色的年月，養(yǎng)活了一家四口?？粗⒆映缘美峭袒⒀?，舅爺心滿意足，渾身摸兜，舅奶奶知道他想抽煙了。
晚年癡呆的舅奶奶祥林嫂般地重復(fù)那句話：你們舅爺聰明啊，要是第一碗盛得滿滿的，等他吃完，飯?jiān)鐩]了，一家人就得餓死。她臉上的神色得意而幸福。
打下手，得穿舊衣服，弄臟了也不心疼。舅爺穿得整整齊齊，利利落落，活呢，卻干得又快又好，仿佛天生干這個的。天天身邊有這么個精神明亮的人，誰看了都?xì)g喜。歇的時候，大家都逗他講故事，全本的三俠五義，他講的栩栩如生，熱鬧火熾。
那年月肚子里沒油水，都喜歡聽吃的過過干癮。舅爺出身富貴，是吃過見過的主兒。大家又都是在勤行里混，不是沒見過世面，不講點(diǎn)新奇有趣的拿不住人。他最擅講的是吃熊掌，熊掌那玩意又大又厚，割下來得先放上一年半載，等水分蒸發(fā)。你要是只放水燉，那你等著吧，怎么燉也不爛，得先抹上蜂蜜。要說這熊掌味道還真說不上有多好，相當(dāng)粘稠，但吃完，必須有小伙計拿著手巾板在旁邊伺候著，要立即擦嘴。熊掌蛋白質(zhì)多，要是晚一會兒啊，保管你那嘴就張不開了。大家聽得是又怕又想，怕的是越聽越餓，干聽吃不到嘴，想的是他繼續(xù)講。
所謂：廚子不偷，五谷不收。廚子偷吃是好事，被人認(rèn)為是家業(yè)興旺的兆頭，可也得分時候。領(lǐng)導(dǎo)下來視察，帶來兩瓶紹興黃，幾斤豬肉，放在食堂。吃飯時，觥籌交錯，喝了幾十年酒的人，酒摻?jīng)]摻水，那還不是心明眼亮。廚子收拾收拾滾蛋，但菜總得有人做，誰都不敢接。舅爺就被推了出來，大伙兒的話是：他說吃的說得那么好，手底下也差不了。舅爺就這樣趕鴨子上架，他沒別的訣竅，看了一晚上菜譜。有些人天生是祖師爺賞飯吃，適合干這一行，做出來的菜，都挑大拇哥兒。只是鄰居大嫂的臉色不好看，自己家男人的工作被頂了，心情能好嗎？出來進(jìn)去嘴里老說著白眼狼。
舅爺是才子命，廚子身。月光西斜，家人睡熟，他總要鋪開紙寫兩筆，舅爺?shù)淖质勤w孟頫的底子，姿態(tài)俊朗，飄逸瀟灑，神韻動人。縣里的兩大造反派爭著拉攏他，讓他寫大字報，刷標(biāo)語，不為別的，舅爺?shù)淖钟袣馄?，壓得住別人。他哪個也沒答應(yīng)，逍逍遙遙，安安穩(wěn)穩(wěn)做他的廚子，伺候好領(lǐng)導(dǎo)的嘴，他的飯碗就丟不了，這道理舅爺懂。
世道亂，家里的書能燒的都燒了，免得惹事，留了一本《論語》舍不得，藏在枕巾里。孩子當(dāng)時十三四歲，哪懂其中的利害，無意中口風(fēng)就透給了鄰家大嫂，一下子就壞了菜了。
那本《論語》當(dāng)場就被燒成了灰，強(qiáng)迫舅爺吃下去。舅爺躬著身子剛抓了一把，一巴掌就把他打翻在地，鼻血橫流。批判會上舅爺被剃了個陰陽頭，半人半鬼，似人似妖，脖子上是根細(xì)細(xì)的鐵絲，墜著沉沉的木牌。舅爺體力不支，跪了下去，繼而躺了下來。這么大的場合，還沒開始批判，哪容得你如此模樣？又是一頓拳打腳踢。
回來時，已是半夜。木板朝地上一跌，院子里叫了一聲，一群人就走了，床板上是已半昏迷的舅爺。舅奶奶看著背上腰上血紅的傷痕，拿著跌打油，輕輕地上藥，生怕藥用得重，刺痛了他。凌晨，舅爺迷迷糊糊地醒來，一片沉沉的黑暗，床尾是孩子抱著自己的腳，他在慢慢地給自己剪腳趾甲。沒有一絲光，他小心翼翼地摸索，一點(diǎn)點(diǎn)地剪。孩子感受到了背上的目光，轉(zhuǎn)身低沉地叫了聲：爸。父子兩人的眼淚都滾了下來。
熬過了那些天翻地覆的歲月，吃上了口安生飯，兩個兒子也相繼成家立業(yè)。五十歲的舅爺卻要離婚，錢鐘書講：老年人的戀愛那是老房子著火沒救了。女方是個菜販子，有過男人，死了，四十多，但沒生養(yǎng)過，模樣長得勻凈。舅爺去那進(jìn)菜，和幾個老哥們神侃自己的富家子弟歲月，那女人陡然來了一句：君子遠(yuǎn)庖廚，干的是殺雞宰羊的事兒，就別提以前的阿彌陀佛。舅爺嘴上沉默了，心里卻亮了：這個女人不簡單。買菜賣菜，一來二去，也就好上了。
子女不同意：“爸，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別整這花花事兒，我孩子剛生下來，兩個人都忙，還指著你們老兩口幫襯著呢。”
“我忙了一輩子，把你們養(yǎng)大了，現(xiàn)在又來了個屎尿不知的，還指望我，我這把老骨頭你們是熬干血還得榨油?。 ?/p>
兒女的勸不聽，舅奶奶是個沒主心骨的人，一輩子聽他的，現(xiàn)在出了這事兒，索性自己住兒女家。大兒子出了個主意，把舅爺?shù)某閷锨肆?，錢，存折都拿了。
“那女人八成奔著咱爸的錢來的，爸的錢沒了，那女人也就知難而退了。”
舅爺嘆氣：“我這輩子屬魚鷹的命，攢了半輩子的錢都被他們叼走了?！?/p>
“沒事兒，又不是都躺倒動不了了，都有手藝，還有把子力氣，過日子圖個平安舒心?！迸诵Σ[瞇地說。
一起的老伙計都不明白舅爺為什么這么折騰？看著他都不懷好意地笑：“行啊，老了，老了，老牛吃嫩草，真給我們掙臉！”
舅爺把煙頭一掐：“我是活了半輩子才活開了，就是想找個說話的人，心里憋得慌。人啊，找個懂你的人，多難得啊！”
老伙計們面面相覷，都愣了。
舅爺走的那天，早上喝了兩大碗小米粥。到了菜場，捂著心口就躺了下去。抬回來的時候，還有意識，手指虛弱地指了指神龕。女人把神龕拿了下來，底下是兩塊老舊的銀元。
女人轉(zhuǎn)身，舅爺含笑而逝。
來悼念的老哥們說：“死的時候沒遭罪，挺好?！?/p> 查看原文 ? 版權(quán)屬于作者 商業(yè)轉(zhuǎn)載聯(lián)系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