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23 00:01 | 豆瓣：若錦
1.
“我不僅漂亮，而且聰明，而且善于交際，我是很受歡迎的。”
美琳站在鏡子前，對自己默默說道。
她左右轉了兩下，從每個角度苛刻地審視自己。名牌復古西裝短裙+挺括的襯衫，纖瘦的小腿，柔美又鋒利的高跟皮鞋，精雕細琢的60年代風格。柔順的黑色長發(fā)，不經(jīng)意撇向一邊的劉海，她有著東亞女孩不多見的立體五官，嵌在巴掌大的小臉上。高高大大的外國同學們偶爾會愛戀地摸摸她的頭，說她是東方版的奧黛麗赫本。
她擔得起這個贊美的。她有著謎一樣黑亮的瞳仁，和奧黛麗赫本的一模一樣。
她走出宿舍，一路跟人微笑著打招呼，英文，中文，粵語。。。人見人愛的美琳is in the house。
遠遠地，走廊盡頭，她的兩個臺灣閨蜜在等她。
“早呀，大美人——“棠拖著長腔招呼美琳，眼睛瞇成彎彎的月牙，她化著時下流行的下垂眼妝，原本短小的眼睛拖著半厘米長的眼線出來，墜成一雙人畜無害的笑眼。
美琳堆起笑迎上去，三個女生嬌聲笑成一團，一起進了電梯。
“老規(guī)矩嘍?！狈f穎朝教學樓外的圍墻努了努嘴。美琳和穎穎拿出精巧的煙盒，分別抽出一根纖細的女士煙，夾在手指間，動作流暢優(yōu)雅?？恐鴫Ω闊煹膸讉€男生見到三個東方美女施施然夾著煙走來，立刻轉換站姿，騰出地方。
“早上好啊?！?/p>
“早上好?！?/p>
兩撥人打上了招呼，美琳和穎穎剛把煙含進嘴里，男生們就湊上來點火。
“我今天沒帶煙哎，可以給我一根嗎？“ 棠再次瞇起笑眼。男生聞言立刻笑著拿出煙盒進貢美女，并殷勤地點上火。
棠是永遠不會帶煙的。
上課前十分鐘的煙迷小會，再一次讓不認識的男生女生搭上了話。
美琳長呼出最后一口煙，扔了一塊薄荷糖進嘴里。撣撣手指，快步走進教學樓。
美琳出國前并不抽煙，她也一向討厭煙味。
出國后的一周內她就當上了煙民，卻不是因為學習壓力。
而是因為聰明的她發(fā)現(xiàn)，抽煙，能迅速交上朋友。和全校所有遠遠近近的老師同學混個臉熟，搭上話。每天5到6次的cigarette break，是展開交際的秘訣，比晚上泡吧更有效率。其他中國留學生都很羨慕美琳的人際交往能力，卻不知道她的秘訣竟如此簡單。
人蠢的第一特征：不善于觀察生活。-------美琳得出結論。
美琳希望自己成為幾大圈子的橋梁，利益均沾。鬼佬圈，港臺圈，大陸圈，她要通吃，她要人見人愛。
卻不料在香港人那里，一開始就碰了壁。
美琳在開學前一周到校，已經(jīng)把宿舍和校園搞得差不多清楚，完全不似新生那般探頭探腦四處張望。開學前的周五中午，美琳正在等電梯，背后嘈嘈雜雜來了幾個說粵語的人，還有大件行李拖地的滑輪聲。
“我哋都搞唔清楚B區(qū)喺幾樓。我喺B，Amanda喺D，你哋兩個住喺邊度？”
看來是新來的香港菜鳥搞不清方位，美琳暗扯嘴角，隨即回頭笑道：“我就住喺B區(qū)，B區(qū)喺五樓?！?/p>
四個香港學生如逢救星，在美琳的幫助下將所有行李拖進電梯，人也堪堪擠進。擁擠的電梯里香港男生A問美琳讀邊個中學。
美琳一愣，還是友好地回答，自己是廣州人。
原本吱喳熱鬧的電梯瞬時安靜下來。連美琳自己都覺得尷尬。
用不用搞這么明顯？用不用表現(xiàn)得這么幼稚？
美琳只尷尬了幾秒鐘，隨即覺得這撥人幼稚可笑到極點，這種智商，不結交也罷。
到了五樓，美琳從行李堆里擠出去，禮貌地回頭道別，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背后傳來小聲嘀咕和行李的輪滑聲，連輪滑聲都有點兒訕訕的意思，美琳更覺得好笑了。
相比之下，還是臺灣學生面子上更會做人做事。美琳只在女衛(wèi)生間里借了化妝棉給棠，二人就成了形影不離的“閨蜜”。
2.
“友誼”的糟糕之處是，人總是被迫地，被捆綁去做一些不愿做的事情。比如不必要的“形影不離”。
兩個臺灣閨蜜原本也不抽煙，在和美琳成為閨蜜后，二人一周內就自發(fā)地當上了煙民。從此美琳在cigarette break里分到的關注和機會都被除以3.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那這周末就這么定了嘍。。。?！碧暮头f穎很快又有了周五派對的邀約。噴云吐霧的吸煙區(qū)里，三個女生和新認識的男孩子們笑成一團。美琳臉上笑得無比真摯，然而心里卻暗自厭煩這種綁定式的社交。
三個聰明姑娘都是同一種人，原本”互利”式的友誼漸漸發(fā)展成一種制衡，這顯然是美琳所不期望的。然而“綁定+制衡”之勢一旦形成，就很難打破了。美琳失去了放開手腳行事的自由。
人蠢的第二特征：和目標相同的對象形成私交關系，而不是工作上的合作關系。------美琳得出結論，并為自己的一時失策痛心疾首。
這個周五的派對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據(jù)美琳所知，她比較看好的幾個男生都不打算去，DJ也沒有請，據(jù)說是本校一個男生的個人彈唱晚會，大概有一堆他自己的好友去捧場。一個美琳沒聽說過的男生，必然不怎么樣。
社交也分高效率高回報率和低效率低回報率，這周五顯然是一場雙低社交，美琳其實不想去。無奈三人綁定已成定局，還是得去。吃過晚飯美琳便沐浴選衫化妝，她選了最能視覺上拔高自己的貼身黑裙，和一雙恨天高。今晚只坐在高腳凳上擺譜，不跳舞。
托尼是哈薩克斯坦人。哈薩克斯坦在國際友人們的眼里大概完全屬于”不知所云“ 這個范疇，稍微有點政治意識的憤青大概會立即聯(lián)想到什么車臣黑寡婦之類之類的，一般人絞盡腦汁后，大概會問：“哇。。。你們那里是不是人人都騎駱駝？” 這種問題。
看背影人們當他是中國人，一旦轉過頭來又讓人心生疑惑。他有著難以形容的容貌，一半是鮮明的蒙古人種，另一半又詭異地混著斯拉夫人的血。他有著深深的雙眼皮，淺褐色的瞳仁，頭發(fā)和睫毛都是深灰褐色，偏偏臉型，體型，周身氣質都像東亞人。他自稱穆斯林，可喝起酒來不要命，能喝倒整個club，大概是把蒙古人和斯拉夫人的酒量疊加了。
“ 他會個狗屁俄語！他們哈薩克斯坦人說的俄語他媽的也能叫俄語？” 俄羅斯男生們喝酒喝不過托尼，也經(jīng)常在托尼用俄語和他們對話時被惹怒，大聲叫囂著老子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仿佛托尼是個沾了蒙古血的雜種，不配用他們斯拉夫語。
3.
兩年前他在負一樓昏暗的洗衣房里，第一次見到美琳。
洗衣房有一股濕漉漉的霉味和臭襪子味，燈光搖擺不定，畢畢剝剝，一個嬌小的姑娘站在公用洗衣機前，略帶驚慌地按著洗衣機的不同按鍵，而洗衣機偃旗息鼓，毫無反應。
他走近。
美琳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著這個提著一大塑料袋臟衣服的男孩子，她臉上頓時露出非常抱歉的表情。
美琳還沒來得及開口，托尼就率先打了招呼，“ 你好?！?字正腔圓的中文。
昏暗的燈光下，美琳端詳了托尼兩三秒，她的困惑掩飾得無影無蹤，她用英文回到：“ 你好。真抱歉，恐怕。。。你暫時用不了洗衣機了?！?/p>
托尼在昏暗中走得更近，他對上一雙漆黑的，瞳仁很大的眼眸，像謎一樣，像奧黛麗赫本一樣。
“ 出了什么問題？我能幫你嗎？” 托尼問。
“ 是這樣的”，美琳沮喪地搖搖頭，“ 我先用洗衣卡洗衣服，衣服已經(jīng)洗好并甩干了，看起來一切正常，可是我想用卡付費，把衣服拿出來的時候出了問題，我把卡插進去，機器顯示我的卡無效，這樣機器就卡死了，門打不開，我沒辦法把衣服拿出來?！?/p>
美琳指指墻上的電源插頭，“ 然后我就干了一件蠢事，我想是不是拔掉電源，讓洗衣機重啟，再試試我的卡？ 結果我拔掉電源再插上，機器重啟不了了！”
“ 現(xiàn)在我是不是害的整棟樓的人都不能洗衣服了？！” 美琳說這句話的時候，搭在洗衣機上的手都有點兒微微發(fā)抖，被托尼看在眼里。
“ 你不要急，我個人猜測，在你洗衣服的過程中，可能干了些什么，不小心把洗衣卡放在某個有磁場的地方，結果消磁了，所以后面才顯示無效。這個洗衣機大概需要通過某個管理員程序才能打開電源。” 托尼的聲音很平穩(wěn)，” 現(xiàn)在是周日，管理員不上班，所以么。。。”
“ 所以我們留一張紙條，告訴樓里其他人洗衣機出故障，請不要硬撬開門，把你的衣服丟在地上，好不好？” 托尼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
美琳也笑了，洗衣房經(jīng)常出現(xiàn)慘況，先洗好衣服的學生長時間不出現(xiàn)取走衣物，耽誤別人使用，結果別的學生一怒之下撬開門，把里面的衣服丟得到處都是。洗衣房的大門還貼著公共告示，上面有若干滿地褲頭襪子的照片，呼吁學生們有點公德心。
“ 我叫托尼?！?托尼伸出手。
“ 我叫美琳?！?美琳握上去。托尼的手溫暖干燥。
“ 我是。。。哈薩克斯坦人。我只會用中文講你好?！蓖心岬?。
“ 我知道，哈哈?！?美琳友好而甜美地笑著，“ 謝謝你，托尼?！?/p>
第二天，周一，美琳早早就去了宿舍管理員那里，交代事情，管理員表示有人先她一步，已經(jīng)把情況說明了。
管理員拿出一個大塑料袋，里面裝著美琳半干不干的衣服。
這個面容慈祥的中年女士調皮地聞了聞：“ 太好了！沒有餿掉哈哈哈哈，可以拿去烘干了?！?/p>
“ 是個叫托尼的男孩子一早來找我去重啟洗衣機的，也是他替你把衣服拿出來的?！?/p>
“ 謝謝您?！?美琳回以明亮的笑容，掩飾著她攥緊的手。
她想象那男孩子的手抓過她所有衣物，心頭掠過一陣不適。
4.
“ 美琳你今天好好看啊！”
“ 你的腿好細哦！我恐怕要一個星期不吃飯才能把腿減到那么細吧。你告訴我你是怎么減的啦？” 棠一邊抽著煙，一邊盈盈笑著，用手指戳了戳美琳的腿。
穎穎心領神會，朝剛剛走過去的“沙威瑪” 努了努嘴，雙眉一挑，和棠對了下眼神，二人相視一笑，嘴角盡是嘲弄。
“ 沙威瑪（Shawarma）” 可不是那個女生的本名，人家本名叫喬安娜。沙威瑪其實是一種阿拉伯烤肉的名字，和土耳其烤肉很相似，在金屬的柱子上層層疊加腌制好的生肉，最終串成一個粗壯的倒三角形，熱燈架在側面，肉柱一邊旋轉，一邊烤。算是中東地區(qū)常見的街頭美食。
學校附近就有一家沙威瑪烤肉店，老板是個棕皮矮粗的中年人，一雙眼睛黑漆漆的，冒著精光，最喜歡漂亮的女學生來光顧。他家的招牌快要豎到天上，隔一公里也能看見。一個大大的彩印招牌，上面是一個倒三角形的，粗壯流油的巨型沙威瑪肉柱。
喬安娜是全校聞名的交際女王，總是穿著不及膝的短裙，巨胸，巨臀，不分季節(jié)，不分天氣，永遠能把自己補曬成小麥色，據(jù)說她是意大利某著名家族的富N代，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每周末都飛去西西里島曬一次。
她張揚熱情，男女通吃，走到哪里都是眾人爭相交往的對象。棠和穎穎的東方式精雕細琢和小聰明小手段，到了這種級別的對手面前，根本連個洗腳婢也當不上。二人對喬安娜恨之入骨，并且很快就找到了抨擊點：喬安娜的大腿頗粗壯。
于是“ 沙威瑪” 這個外號就誕生了，二人對自己的聰明才智驚喜不已，并且不分場合地試圖普及這個外號，讓更多的人知道。
無奈這個攻擊點大多數(shù)女同學都表示get不到，畢竟竹竿腿不是審美主流，巨胸巨臀才是。二人努力了一個學期，這個外號也沒能普及開來，甚至根本沒能傳到當事人耳朵里，殺傷力為零。
只有美琳會在這種時候被抬入對話，美琳你的腿真細，美琳你的腿真美，甩了沙威瑪那個肥臀婊子十條街，美琳我們還是最愛你。
5.
美琳離開小團體后，獨自走在靜悄悄的林蔭道上，今天她推拒了所有晚上的活動。她回宿舍換了一件輕薄的細羊絨外衫，開始往河岸走。
河岸離校區(qū)挺遠的，大概3公里左右，末班車9點，再晚就沒有了，所以學生們不怎么去河區(qū)一帶的酒吧和餐廳消遣。
河區(qū)的酒吧和餐廳，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本地人，什么年紀都有。服務和菜色也都偏老式，確實比不上大學附近明亮新潮的餐飲娛樂場所。
河灘上開始落雨，淅淅瀝瀝，周遭頓時冷起來。
仿佛商量好了一樣，餐廳酒吧們一個接一個亮起彩燈，紅紅綠綠，花花世界，暮暮朝朝。
美琳走到那家自釀啤酒的老餐廳門前停住，煢煢孑立，單單薄薄的一個小姑娘。
頭發(fā)花白的老服務員立刻從木門里走出來，邊走邊喊：“ 親愛的小姐，你又來了！為什么還不進來？雨會越下越大的?！?/p>
“ 你好先生，今天就我一個人?！?美琳回以禮貌的微笑，任老服務員將她迎進暖烘烘的大堂里。
餐廳已經(jīng)半滿，都是些壯實的，上了年紀的男性顧客，不到七點已喝得酩酊大醉，個個紅鼻子紅臉，齊齊朝美琳行注目禮。
美琳避無可避，只能大大方方對著滿堂賓客說晚上好。
“ 晚上好小姐！”
“ 干杯！”
賓客們聲如洪鐘，紛紛向她打招呼。
她的到來似乎讓所有不相干的人開心，為了不讓人失望，美琳的嘴角一直保持微笑，由老服務員將她帶至靠窗的兩人座位，她的老座位。上次和爸爸一起吃飯時，就是坐在這里。
“ 請上一份Flammekueche，主廚口味的。啤酒的話。。。要。。。要青檸龍舌蘭的。” 美琳點了和上次一模一樣的主廚口味德式烤薄餅，上面鋪滿了不同口味的風干肉，綴以山羊奶酪小塊兒。至于啤酒，上次是為了讓爸爸嘗嘗自釀德式黑啤，其實她一點也不喜歡那種像淤血一樣的苦滯感，這次她給自己點了符合年輕人口味的，青檸龍舌蘭味。
“ 好的小姐，啤酒馬上就來?！?老服務員利索地離開，不久就端來青黃色的啤酒，泡沫很漂亮。
美琳靜靜地等待著她的烤薄餅，偶爾抿一口啤酒，看一眼眼前空空的座位。
她和爸爸很久不曾親近了，像是兩個小心翼翼的陌生人。父母離婚后她和媽媽住在一處大房子里，基本上和爸爸不再來往。媽媽也經(jīng)常去外地談生意，家里就只有她和保姆。
直到她16歲以后，爸爸才開始經(jīng)常接她去各種飯局，在一些重要的叔叔阿姨面前混臉熟，熟悉待人接物，練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成人的場合里當一個重要的調劑品和媒介劑。
出國后爸爸來看過她一次，只待了一個晚上。那天父女倆就在這間餐廳吃晚飯。美琳不想讓同學們看到爸爸。
那天她點了主廚味的烤薄餅，爸爸點了一份耗時巨長的碳烤豬肋排，等啊等，等了40分鐘，美琳餓到低血糖，不得已要求烤薄餅先上，等她快吃完了，嗞嗞冒油的豬肋排才上桌。爸爸切了三分之一豬肋排放到美琳碗里。
“ 小姐，您的烤薄餅。請慢慢享用，祝您好胃口。” 老服務員打斷了美琳的沉思。
“ 謝謝您。”
美琳開動。吃了三分之二的烤薄餅，已經(jīng)覺得撐到極限。美琳自嘲地笑笑，無法想象上一次如何能吃下整塊餅加豬肋排。
等她吃完出門，已是萬家燈火。雨勢依然綿綿細細。前方有一家酒吧，也不知為何打了雞血，樂隊要站在空地上冒雨演唱，男男女女在雨中熱舞。左看右看也是避無可避，注定要從這群人里穿過，美琳嘆了一口氣，裹緊外衣，徑直走了過去。
走到舞池，音樂聲和人群的嬉鬧聲大到震耳欲聾。有幾個熱舞的女人，喝得神志不清了已經(jīng)，見到試圖從人群里穿過的美琳，不知怎地忽然產(chǎn)生敵意，開始推搡美琳。
這幾個人個個巨胸巨臀，雙腿好似沙威瑪，如身披坦克，開山碎石，幾撞幾推，嬌小的美琳仿佛要窒息在這漸漸合攏的肉山里，很快她被推倒在地，呼救聲也淹沒在嬉鬧聲里，眼看著那些穿著高跟鞋的巨腿，就要踩踏上來。
6.
美琳那一刻腦海是空白的。
她大約想象不到同性之間的力量差距可以到如此地步。“ 推搡” 的那幾掌“ 推” 在她身上，甚至還起到了“ 擊打”的效果。很鈍的噼啪幾下，她的身體猶如一根斷掉的病樹，直直栽倒在地，痛，鈍痛。
緊接著，一只細銳的鞋跟，踩進她上臂內側的軟肉里。
“ 啊?！?她甚至沒能成功地叫出聲，那銳痛抽筋剝骨，哽住了她的喉嚨，仿佛一只怪獸拽住她五臟六腑往后扯。那一瞬間除了痛還有惡心，眼淚奪眶而出，美琳幾欲干嘔，晚飯差點就要全部吐出來。
又一記尖硬的打擊擊中美琳的額角，似乎是皮鞋的尖頭。仿佛有人劈頭傾倒了一盆沙，美琳雙眼一黑，鼻腔也沙沙作響，她的口腔頓時充滿咸澀的液體，咸到淹沒五感。美琳不知是血，還是嘔吐前的口津。
大概要死了吧？死是這樣的感覺嗎？
在她被痛楚和惡心感淹沒的時候，她并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那一天有個男孩子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就這么冒出來。他頭發(fā)全部淋濕，緊緊貼在臉的邊緣，冷灰的膚色，不好形容的長相，到了晚上，從整個臉頰里蔥蔥郁郁冒出來細密胡茬，淺褐色的瞳仁，閃閃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怒火。
他像什么？他什么都有點兒像。細密的胡茬和格格不入的氣質，此時倒像某國某族裔的廉價勞工，或者街頭混混，或者毒販？他一身酒氣，濃到發(fā)臭的地步，倒讓人不敢多看，不敢多想。
他只身撞入人群，他什么也沒做就讓所有人注意到他。人們嬉鬧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舞姿和各種不明動作也僵硬地停住，他們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一種又慫又尷尬的“不關我事”的表情。人們微妙地閃開，給他讓路，他依然接連撞開好幾個人。砰砰作響，撞得可不輕。
那幾個醉酒女人發(fā)現(xiàn)狀況比較晚，已經(jīng)來不及了。托尼揚手打開其中一個黑色短發(fā)，小腹突出的，黑短發(fā)一個踉蹌，往后錯開半步，托尼大手蓋在她臉上，一推，她十分難看地倒退著摔倒下去，結結實實一個屁股墩砸在地上。臉上甚至有著掌狀的凹陷，凹陷慢慢平復，變紅，而她依然是半張著嘴，傻掉的表情。
另外兩個目睹著幾秒內驟然翻轉的局勢，也是震驚中酒醒了一半，可惜動作不夠快，腳還來不及從美琳身上撤開。托尼俯身單手抓住一只小腿，十個指頭深深嵌進去，猛地往前一送，像紀錄片里蒙古摔跤手那樣利落有力的一送，那條腿的主人便四仰八叉飛進背后的草叢里，往前呲了半米，幾乎滑進河道。腿主人并不輕巧，那一飛看起來著實有點迷幻。
剩下那位的嚇得坐在地上，只睜著大眼睛，混混沌沌中透著驚恐。
美琳在顛簸中恢復清醒。她很痛，被踩中的胳膊一定連肉都爛掉了，她覺得有液體不明又骯臟地在身上流來流去，是血嗎？我在流血嗎？她問自己。
接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一個酒氣濃臭的懷抱里。那懷抱滾燙。一個人正搖搖晃晃地抱著她走。
她努力睜眼閉眼幾次，橘黃色的飛花才從視線里消退。耳朵也從腦內轟鳴里抽身，開始聽到外面的聲音。她聽到粗壯急促的呼吸聲，像個破風箱。她看到一張幾乎記不起的臉，幾秒后她認出了這個男孩。
“ 托尼?！?聲音啞中帶血，出口都嚇了自己一跳。
“呼哧，呼哧?！?/p>
“ 托尼。”
“ 呼，呼，呼。。。嗯？”
“ 托尼。停一下，放我下來?！?/p>
托尼依然機械地走出近十米，才終于能停下來，依言放下美琳。
美琳落地，二人都幾乎站立不穩(wěn)。托尼的雙臂在發(fā)抖。
美琳輕輕扶住托尼，她根本沒有力氣，可她感到托尼抖得很厲害。
美琳用意念忽視自己周身的劇痛，她看向托尼的臉。
這男孩子滿臉通紅，不斷呼出難聞的酒氣。他的嘴唇是死灰色。他裸露的脖子上，胳膊上全是雞皮疙瘩，醉酒后被冷風冷雨吹的。
“ 托尼”，美琳說話艱難，“ 我們不要走了，我們打車?！?/p>
托尼目光呆滯，仿佛被什么凝固了一樣，他愣住幾秒，才下意識地用手拍拍大腿兩側，美琳意識到他在拍找自己的錢包。
美琳一把抓住他發(fā)抖的手，“ 不要找了，我有錢。你看前面飯店門口停著一輛出租車，我們就坐那個。”
美琳拽著托尼往出租車走，雖然托尼也在跟著她，可美琳依然覺得要用很大力氣，才能拽著這個男孩子。
二人終于坐進溫暖的車里，彼此都有如僵尸，沒有說話，直愣愣目視前方。美琳渾身的痛終于打倒意志，再度攻陷她的神經(jīng)，她身上仿佛被碾碎一樣痛，頭也炸裂般嗡嗡作響，嘴里都是咸的，她很想哭，她硬撐著，只是手無意識地越握越緊。
不久后那只手也開始回握住她。
可惜美琳全部的意識都在忍痛，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手了。
7.
托尼與美琳渾身濕透地回到住宿區(qū)，凄風吹得二人冷如冰塊，不知不覺，美琳已經(jīng)緊緊挽著托尼的手臂，但她感覺不到托尼的溫度。到了宿舍樓門前，二人傻站了十多秒，美琳住A棟，托尼住B棟，到底誰送誰？
痛過了頭，美琳反而清醒的很，果然女人是可怕的生物。托尼已經(jīng)面無血色，美琳直覺不妥，要送托尼上樓。托尼也不知在硬撐什么，嘴唇哆嗦了半刻，聲音有些發(fā)抖地說：“ 美琳，我給我好哥們打電話，他有車，送你去醫(yī)院上藥。你胳膊上的傷。。。”
美琳倒是鎮(zhèn)靜而穩(wěn)重地搖搖頭：“ 小傷，自己涂藥就行了。托尼，我送你上去?！?說罷手上用力，將托尼挽得更緊，實為拽著他往前走。到了托尼的宿舍門口，美琳敲門，打游戲打得正酣的室友拖拖拉拉來開門，見到美琳，頓時瞪大眼睛，眼神頗有內容，倒似是知道美琳這個人的。
“ 她們打你，你可以報警，不必放過這些人?！?托尼很小聲地說：“ 我可以替你作證?！?/p>
美琳禮貌地請室友照料托尼，便離開了。一路上路過其他學生，見她從托尼房間出來，都頗有興趣地看著她。
美琳回到自己宿舍。這一晚好似世紀般漫長。她將自己浸入熱水浴，刺辣辣的疼痛讓她愈發(fā)冷靜下來，她靜靜地給自己上藥，吃下一片止痛片，躺在床上權衡利弊。
最終她不想連累托尼因為酒后斗毆而被處分，下了決定：不報警。
事情過去了一天。她沒有再見到托尼。二人其實不熟，也沒有聯(lián)系方式。盡管心中想要規(guī)避一些事，但沒禮沒節(jié)地當縮頭烏龜也不是美琳的風格，當天晚上，美琳便買了水果去探望托尼。
敲開宿舍門，見到室友，才得知前一晚美琳走后不久，托尼便支撐不住跪倒在地，吐出幾口鮮血，大汗淋漓，面無人色。室友嚇壞，連忙呼朋喚友，開車送托尼去醫(yī)院急診，才知道是飲酒過量引起的胃出血。托尼需要住院兩天。
那一晚他又因為愚蠢的原因和俄羅斯人拼酒，也不知喝了多少，雖然腦子不醉，但身體是不行了。
“ 美琳。托尼經(jīng)常說起你。” 室友道。
這話語中的促狹和期待之意，美琳不是聽不懂。男孩子在背后都會講什么，她也能大致猜到。她只是老練而得體地笑了笑，笑中帶著禮貌的輕蔑，倒讓室友的眼神閃爍退讓了一下。
托尼病愈回校。二人再次在公共場合相遇。美琳禮貌地詢問托尼的身體狀況，可言談中毫無更近一步的其他意思。托尼敏感地退縮了。
他再度退到了三丈之外，退到了那個只能默默看著她，默默想著她的難堪位置。
那晚美琳緊緊挽著他的胳膊，像是一場夢。
8.
這種不入流的緋聞毫無助力，美琳只字不提，但到底還是流入了棠和穎穎的耳中。
“ 哎，你那個癡癡纏纏的哈薩克小情人，你都沒有講過哎，你嘴好嚴哦?！?棠吐出一口香煙，挑了挑眉。
“ 雖然知道他追你。。。但是到底有什么故事發(fā)生我們就不知道了。。。美琳，這一次你很不夠意思哦?！?穎穎也是看好戲的樣子。
托尼難看嗎？一點也不。他是很帥的。即使美琳那么挑剔的人，她也是發(fā)自內心承認托尼是很帥的。
可東亞人那種虛驕狂妄又深度自卑的，莫名其妙的種族觀，自動把這個還不錯的男孩子劃入了不入流的那一類。
“ 按照老人家的話，這種，不就是叫做雜種嗎?” 棠到底還是把這句話講出來了。出口的剎那，她神情閃爍地迅速瞟了瞟四周，生怕被人聽到。
美琳的疏離是有用的。很快那個落寞的身影就主動消失了。
這個周五的派對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據(jù)美琳所知，她比較看好的幾個男生都不打算去，DJ也沒有請，據(jù)說是本校一個男生的個人彈唱晚會，大概有一堆他自己的好友去捧場。一個美琳沒聽說過的男生，必然不怎么樣。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棠和穎穎打算給這個不特別的派對加點料。
美琳不愿意，也很不屑，但由于小團體之間微妙的綁架，她到底還是試了試。反正大家都說，“這個” 和“ 那些個” 是不一樣的，“ 這個” 很安全，沒有副作用，絕不會讓人失去理智，神志不清，做出蠢事，只會起到放松作用而已。
“ 你選哪個?” 棠鬼鬼祟祟打開小手包，里面是兩根香煙一塊蛋糕。
美琳剛好餓了。她選了蛋糕，幾口吃掉，并不覺得味道有何特別。
美琳坐在高腳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跟著音樂輕輕晃著。棠摟著一個男生在跳舞，穎穎和另外幾個男生窩在角落。
好死不死地，她一直試圖擺脫的追求者蘇朗姆端著兩個高腳酒杯徑直走過來，輕輕將其中一杯擺在美琳面前。
美琳沒有喝酒，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他，可是事情漸漸地不對了。
9.
忽然間，就那么一剎那。
美琳腦中所有的血管，盡數(shù)發(fā)出“ 砰砰” 聲，像電火花，像仙女棒，它們五彩繽紛地紛紛爆裂開來。這感受無法停住，不受控制，瞬間五感好像被割裂開來，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統(tǒng)統(tǒng)成了獨立部門，感受被乘以十倍地放大，五感之間的橋梁被切斷，大腦被撕開，撕成互不相干的五個部分，它們將美琳的靈魂也往五個不同的方向拽扯。
這是五馬分尸嗎？美琳想象著自己被五馬分尸的畫面。這畫面怎么就如此好笑呢？
太好笑了簡直，美琳不禁笑出聲來。她眼神迷離閃爍，似乎閃著火光，那笑容如此突然，卻懶散而不設防。蘇朗姆看得愣住，還以為美人終于被自己的笑話打動，頓時三魂掉了七魄，居然順勢握住了美琳放在桌上的手，反復揉捏。
美琳被這觸感又拉回現(xiàn)實，她看清蘇朗姆呆傻的臉，頓時又忍不住笑了，天啊，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太好笑了。她一笑不可收拾，笑聲如銀鈴一樣，美琳素來有一種聰明過頭的穩(wěn)重，此刻她笑得如嬌憨小女孩，那模樣說不出的松弛而誘人，周身散發(fā)著不設防的氣息。蘇朗姆精蟲上腦，當即將美琳拉下座位，開始和她跳舞。美琳晃動著，只覺得好笑，只覺得今晚沒法兒生氣，啊，怎么整個人都那么不受控制。就連蘇朗姆捏著她的腰，她也沒法兒把這只臟手打下來。
晃動的視線讓她暈眩，這是一種極其愉快的暈眩，簡直能忘卻一切煩惱，她渾身都是輕的，輕如鴻毛，身體幾乎沒有知覺。她只是大腦轟塌了一般，如一團爛泥，攪來攪去不知煩惱，竟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幾番周旋，美琳的愉悅終于攀上了頂峰。
“ 砰?！?又一根血管炸掉了。
腦子麻麻的。就讓這一切結束在這里吧。美琳嘴角是淡淡的微笑。
她在眾人的驚呼中緩緩倒了下去。
蘇朗姆接住朝思暮想的美人，將她打橫抱起。
“ 我這就送她回宿舍?！?蘇朗姆激動得舌頭打顫，額頭微微出汗。
眼瞧著美琳就要被抱出酒吧，棠和穎穎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黑暗的角落里沖出一陣風。
一記重拳，蘇朗姆被打得撞上門廊。那一拳太響，很多人本能地顫了一顫，臉上似乎都感覺到了劇痛。
美琳落地，她完全沒能醒來。
褐發(fā)的男孩子在酒吧的燈光下，看起來竟是前所未有的暴怒和猙獰。他眼底陰鶩兇狠，嚇壞了所有人。蘇朗姆連跌滑幾下也沒能爬起來，他鼻腔開始流血，卻連擦也不敢擦，動作蠢笨，看起來更加像一坨臭狗屎。
托尼走上前，抱起美琳，美琳重重地在他胸前撞了一下。
他大步走了出去。
托尼真的將美琳送回宿舍了。鑰匙就在她的小手包里。
美琳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盡是各種稀奇古怪的，美好的事情，讓人飄飄欲仙，根本不愿醒來。迷迷糊糊中她感到有人給她喂水，有人用濕毛巾擦拭她的臉頰，脖頸，手臂，小腿，甚至雙腳。多么舒服啊，再擦一次吧，不要停下來。
直到后半夜，美琳才因為干渴醒過來。她睜開眼，四肢百骸還是前所未有的舒服?；璋档拇差^燈下，坐著托尼。眼里都是紅血絲，看起來那么疲憊。
“ 托尼？”
男孩子沒有說話，他只是再度探身過來，仔細撥開美琳的眼皮看了看，摸了摸她的臉頰和額頭。他不說話，他將臉埋進美琳的小手里，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去。
“ 托尼，我們。。。” 美琳不害怕，她還是處在過度的放松之中，她甚至不想問任何問題。
“ 美琳，你難不難受？”
“ 我不難受，我很好?！?/p>
“ 你要不要喝水？”
“ 要的，我渴了?！?/p>
托尼將美琳扶起坐著，端起杯子小心地喂水。
美琳喝了大半杯，覺得通身舒坦。
“ 美琳”， 托尼望住美琳的雙眼，“ 你在酒吧昏倒了，我一直在看著你，你舉手投足都不對勁。我懷疑是蘇朗姆那個混蛋在酒里下藥。你聽我說，我們不要放過他，不能放過他。現(xiàn)在我報警，送你去驗尿驗血，查到證據(jù)，讓那個混蛋付出代價?！?/p>
“ 美琳，你聽到?jīng)]有？你覺得好不好？我在這里，我會處理一切，我會一直陪著你，保護你，待在你身邊。你只要回答我你愿不愿意？”
“ 美琳，你愿不愿意？”
美琳的理智漸漸回來，她也深深望住那淺褐色的雙眼，她忽然覺得無比難過，心尖好似針刺那樣難過。
“ 來，穿鞋，我們走。只要堅持幾個小時就可以了?！?托尼將美琳的小腿擺下地，開始給她穿鞋。
“ 托尼。” 美琳抓住托尼的胳膊，她沒有什么力氣?！?托尼，不要去。不能去。是我?！?/p>
“ 是你？你做了什么？”
美琳苦笑：“ 我吃了蛋糕。”
托尼緊抿住嘴，不再說話。良久，他熄了床頭燈，扶著美琳躺下去。他牽起美琳的手吻了下。美琳只覺得很累，她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她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房間里黑乎乎的，窗簾都被仔仔細細拉起來了。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
10.
美琳順利完成了學業(yè)，畢業(yè)，在很好的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已有8個多月，一切似乎都那么光明坦蕩，一帆風順。此時國內的父親也適時地打來電話，表示很希望美琳回國，進家族企業(yè)工作。
美琳開始收拾東西。
也開始給所有人發(fā)郵件道別，在Facebook上一一打招呼。
鬼使神差地，她在搜索欄打出 “ 托尼-斯米赫諾夫” 這個很難拼寫的名字，她一直都知道怎么拼。
原來他去了澳門。
他的頁面沒有什么照片和動態(tài)，只是個人簡介里簡簡單單寫著目前的工作地點而已。
美琳合上電腦。
她閉上眼睛，靜默數(shù)秒，重新打開電腦，火速點擊了加好友按鍵。
這一點覆水難收，駟馬難追，她重重合上電腦，長出了一口氣。
那一刻心跳加速，形神俱滅，額頭上冒出虛汗，竟好似十幾歲的小女孩一般。她將窗簾統(tǒng)統(tǒng)拉上，房間陷入漆黑，她躺上床，用被子將自己蒙了個結結實實。
（完）
查看原文 ? 版權屬于作者 商業(yè)轉載聯(lián)系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