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夫是個混混,這事原本不必大驚小怪,因為我曾經(jīng)就在小混混的邊緣徘徊,我身邊五個堂兄弟,沒有一個文化高、出息大的,我七歲至十三歲跟著他們,除了殺人越貨沒干過,其他的諸如抽煙喝酒,火燒草料堆,跟老師對著干,烤吃鄰居的雞,這些事一樣沒拉下。只不過后來我雞立鶴群了,與他們分道揚鑣,被父母塞進了寄宿學校。
高考完后的某一天,我把思考了三個晚上的決定告訴兄弟們:我要報師范學中文。當時圍攏我的五個壯漢一臉無知地問:出來能干個啥。我后退兩步,斂聲屏氣地說:“當老師的幾率大一些,不過我保證,如果有選擇我絕對不干?!?/p>
果然,濤哥星哥鵬哥以及彪弟葛弟沖我吼:“你最好別干,咱們這哥兒弟兄沒有一個和老師是一派的,老師不喜歡咱,咱也不喜歡老師。到時候要有學生欺負你,我們可不幫你啊?!?/p>
我說:“要是當一個和其他人不一樣的老師呢?和學生打成一片,一個有學問讓學生佩服的老師呢?”
幾年之后我衣著筆挺,耳架眼鏡,手持教鞭,出口普通話,登上了講臺,以最后一點野性消失為代價。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清規(guī)戒律,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我漸漸適應這一形象是在一年后,那時妹夫賓哥闖入了我的生活。
妹夫平時喊我哥,在我們相談甚歡、興致高漲時,我會拍著他的肩膀賓哥長賓哥短的叫。賓哥知道我喜歡寫一些東西,就經(jīng)常跟我講他的英雄事跡,還不止一次要求道:“哥啊,你能不能把我寫好點,照著英雄本色里的周潤發(fā)寫,你看見我這對大耳朵了嗎?跟如來佛祖似的,放在以前,怎么也得是個亂世梟雄啊?!?/p>
梟雄放在和平年代就得逃學,賓哥小時候逃學后不敢回家,就在田地里大街上瞎溜達。有一天他看見地里的白菜長勢喜人,閑來也無事,就撅了一根桃樹枝,耍了一遍獨孤九劍,以白菜為假想敵。那時大家都在看包青天,賓哥自封為錦毛鼠,他率領(lǐng)其他四鼠大鬧東京,手里拿著鞭子,腳上踩著風火輪,風火輪是大白菜做的,他從這棵跳到那棵,腳落地算輸,半畝白菜供賓哥一人飛檐走壁。主家一冬的桌上菜很榮幸變成了一代梟雄的墊腳物。老實本分的王二看到后,腦袋簡直要被氣炸了,呼天搶地,如喪考妣,他告到賓媽那里,賓媽嘴上道歉,手里拿著桃樹枝抽她兒子屁股,又騰出一只手掏錢,賓哥又倔又皮實,一聲沒哭。
從此賓媽有空就送兒子去上學,要看著兒子進校門。有一天,賓媽完成任務后順便去趕集,路遇熟人,熟人說:“你們家二小子又逃學了?!辟e媽說:“不可能,我可是看著他進校門的?!?/p>
“肯定是他,穿著黑褲子白褂子。”
賓媽一聽臉綠了,滿街找,她在一伙人中找到了“奮袖出臂,兩股戰(zhàn)戰(zhàn)”的兒子,那時他正在跟一個賣鱉的老頭打賭,老頭揚言他那只好戰(zhàn)的鱉咬住人絕不松口,賓哥不信,發(fā)誓有十種辦法讓它張嘴,正準備擼袖子,突然后腦勺襲來了一記熟悉的閃電。
賓哥后來到城里上初中,一年的時間練就了一身本領(lǐng),代表功夫就是單車進校門時長驅(qū)直入,門衛(wèi)什么都看不見,也不會攔。上到初二時,發(fā)生了一件事,教室里的玻璃黑板裂開一道縫,老師扯著嗓子說誰干的。
沒人承認。老師走到賓哥旁邊,看他滿肚子壞水幾乎要溢出來,指著他的鼻子說:“笑笑笑,一看就知道是你弄的。”
“不是我?!辟e哥喊。
“誰能證明不是你?你平時壞事干盡,校長的自行車都敢扎,還有什么是你不能干的?”
“我做的會承認,大丈夫敢作敢當,誰不知道我講義氣啊。”雙方急頭白臉對峙了一百二十秒,不分上下。
十幾年后,妹夫在一次家庭聚會上說到此事:“老師非覺得這事只有我能干,我不怕打不怕罵,就怕別人冤枉。那次真把我氣急了,我抄起一個凳子腿,咣當咣當就開始砸,把整個黑板砸了個粉碎。我還嫌不解氣,沖著教室里的玻璃揮去,一個挨一個,一邊使勁砸一邊使勁哭,——從小到大沒受過這么大委屈。全班的同學都躲到一邊去,看著我,老師也看著我,沒人敢上前。其他班的老師學生都不上課了,沖出來瞧熱鬧,眼睜睜見我把教室里的玻璃砸了個遍,最后沒一塊是完好的。”
成年的妹夫說得眉飛色舞,指手畫腳,講完這一段時,他已經(jīng)從客廳的沙發(fā)上,移到了廚房的水池旁,間隙抽出右手摸他那扇大耳朵。妹夫問我:“哥,你要是遇到我這樣的學生怎么辦?”
其實,妹夫在繪聲繪形時,我就開始思索這個問題,同時極力控制情緒,妹夫讓我產(chǎn)生身臨其境般的感覺,就在我要抽手給他一記耳光的時候,多年和學生打交道的經(jīng)驗,及時將我制止,我摸著自己的小耳朵說:“你這樣的人才一百年都不一定出一個,我根本用不著思考這樣的問題。”
后來,沒幾天,副校長把他和另外兩個學生叫到辦公室,一副“穩(wěn)坐釣魚臺”的樣子,手里端著茶杯,杯子上寫著“開門見山”四個字。
“你們仨以后就別來了,回家?guī)椭惆帜銒尨蚶泶蚶砩?,他們時間緊,任務重,正缺人手,隔三差五還得往學校跑,都為了你們那些偷雞摸狗的事?!闭f完把三個鮮紅鮮紅的小本甩到桌子上?!澳弥甙?,回教室收拾收拾,你們仨——提前畢業(yè)了。”
三人你瞅我,我瞅你,翻開紅本本,里面的內(nèi)容都填好了,章也蓋好了,就差貼相片。
“沒鋼印啊?!辟e哥頭腦是清晰的,很及時地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驕傲地喊了出來。
“你還知道鋼印??!還要什么鋼印??!今天你拿回家,這輩子干嘛還用得著它呀?!本瓦@樣,賓哥拿著一個沒有鋼印的文憑提前結(jié)束了中學時代,直接奔入了社會這所大學。
當我以一個毛頭小伙子的身份走出校園認識妹夫的時候,他已經(jīng)報廢了三輛車,從十五歲無照駕駛,到今天天南海北,熟悉各種路況,結(jié)交各路朋友,在餐飲業(yè)和建筑業(yè)小有成績,他的行車里程上已經(jīng)寫滿了四十萬公里。在一次小酒加小菜的深夜,妹夫醉意朦朧地對我說:“哥啊,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碑敃r我被一種陽剛之氣籠罩:“你就吹吧……我讀過的書比你吃過的飯都多?!辟e哥說:“我一天掙的錢比你一個月的工資都多?!蔽覛獠淮蛞惶巵恚焙鸷鸬卣f:“信不信,十年后,我教出來的學生,登上福布斯富豪榜的也有,你信不信?!闭f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醉了,哈哈大笑,賓哥也哈哈大笑,笑后我們達成一致,由他負責擴大資本,穩(wěn)固經(jīng)濟基礎(chǔ),由我負責教育后輩,提升家族底蘊。我還趁他醉得不成樣子的時候,添入了一條附加款,如果他兒子和我兒子讀書讀得朽木不可雕也,就直接追隨他老子他姑父成才的老路去。
妹夫說:“哥啊,寫文章,你最缺什么?”我說:“最缺經(jīng)歷和素材,我需要體驗一種平淡生活以外的東西?!?/p>
賓哥把這句話放在了心上,有空就帶著我各處玩耍,他的朋友遍及各行各業(yè),階層也大不相同,有警察局的,也有“行竊組”的,有銀行數(shù)錢的,也有站馬路牙子的。有一次,賓哥非要帶我去玩?zhèn)€刺激的,我以讀書推脫,沒料到他“霸王硬上弓”,拉我就走,將我?guī)е廖鞫h(huán),五大車系——奔馳、寶馬、福特、三菱、現(xiàn)代的“4S”店全部匯聚于此,他打著試車的名義,將駕照押在服務臺,同時把我像一只挨宰的雞一樣捆縛在后座,只囑咐一句:“扒好了啊。”油門一腳踩到底,“嗡嗡”的一聲,汽車像炮彈一樣飛馳出去,大路上的私家車、公交車、電動車正常運行,而妹夫選準時機在它們中間變道超車、瞬息制動、短途提速,我坐在后座上大呼小叫,猶如坐上了“海盜船”,左搖右晃,前傾后靠,若不是安全帶,吾命休矣。
試過德國車的敦厚、美國車的皮實、日韓車的輕便之后,我推開車門,躲到角落里嘔吐。跟著驗車的哥們姐們無不臉色慘白,其中一個胖子下車后說:“我以為這次怎么也得斷條腿啊?!泵梅蛘f:“看見我這兩扇大耳朵了嗎?如來佛祖的耳朵,只要我死不了,你肯定也沒事?!?/p>
“飆車”一事是可以容忍的,但自從被他騙去酒吧,讓我違反“中央八項規(guī)定”,并且與一個穿得的金光閃閃的孔雀男的肥臀零距離接觸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拒接妹夫的電話。只是,我一直好奇他每到冬天去一個叫淶源的小縣城買驢的事情,他多次跟我說,買活驢不過秤,要請一個極有經(jīng)驗的“驢先生”,他繞著驢看一看摸一摸,驢的重量八九不離十,討價還價的時候雙方在袖子里把手一握,用五個手指攻城略地、防守反擊。無奈賓哥多在凌晨三點出門,我一直沒機會親見。直到一個大白天賓哥親自登門:“哥,走,帶你看驢去?!?/p>
來到一個小院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冷冷清清的空氣里飄蕩著一股血腥味,白晃晃的大鋁盆,冷硬冷硬的鐵鉤鐵器,一片潮濕的胭脂色的泥地,——這分明是屠宰現(xiàn)場,我立刻意識到。
“你要我看殺驢。你不是帶我去找‘驢先生’嗎?”我瞅著滿臉橫肉的妹夫,頓時覺得他像個屠夫。
“‘驢先生’多半也是驢殺手,太陽都到頭頂了,早就交易完了,沒得看,只能看殺驢?!?/p>
“太血腥了,我可不看?!?/p>
“吃的時候怎么不嫌血腥。來都來了,看看也沒什么損失啊?!?/p>
賓哥不容我廢話,指著不遠處彩鋼棚里一個模糊糊的黑影說,就是它了。我這才看見里面拴著一頭黑灰健壯的毛驢,嘴巴用繩子纏得結(jié)實,一個套著黑皮圍裙的男人將一個編織袋塞進繩子里,驢的眼睛被遮住,它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微微閃了一下頭。這時旁邊的男人已經(jīng)拿起了一個大榔頭,揚起,高過人頭,沖著驢子的腦門重重的一擊——“砰”,驢子四肢立刻癱軟,摔倒在地。我簡直要叫出來,心被狠狠地揪住了,好像見證一場慘烈的車禍,立即扭開頭,再也無法看下去,——這頭愛叫的驢子連最后哀嚎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我終于知道驢眼被遮的原因——人們受不了與它對視。等我轉(zhuǎn)過頭來,另一個男人已經(jīng)從驢子的脖子中抽出了血刀,汩汩的血漿不到一分鐘就注滿了大白盆。
我躲到一角臨風隕淚,心里想著“君子遠庖廚”的事。賓哥拍拍我的肩膀說:“哥,沒事的,我剛開始也受不了,幾天吃不下飯,我尋思,天天這么殺生會不會遭到報應啊,后來我想通了,生意不能不做,你不做別人做,這頭驢我不把它買走,還會有別人把它買走。人有人的命,畜生也有畜生的命,換個腦筋想想,我們既然幫不了它,但是我們可以幫人啊,在和別人打交道時,咋們多講義氣,多行好事,不就是積德嗎?為什么要鉆牛角尖呢?”妹夫說完,我扭頭一看,他那張屠夫臉頓時消失了。
賓哥答應要帶我去唐縣打野雞,去正定品嘗“八大碗”,還說能幫我聯(lián)系聯(lián)系,把駕照上的十二分賣個幾大千。我們想做的事太多,無奈工作太忙,每次家庭聚會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他向我們講述,一輛私家車將一輛電三輪和人撞飛的事,私家車司機推開車門就向小路跑,賓哥是目擊證人,他停車就追,沒跑出五百米就把醉醺醺的肇事者提溜回來,但是并沒人發(fā)現(xiàn)他也喝了酒。
我還知道,賓哥老家的村子正在賣房賣地,而村干部趁機腐敗,巨款去向不明,村民連連上訪縣里市里,沒想到村干部關(guān)系硬,帶頭人竟然以擾亂社會治安被刑拘。賓哥出手相助,花錢托關(guān)系將人撈出。
賓哥比我小兩歲,我比他讀的書多,他比我認識的社會深刻,我雖以授徒為業(yè),但與他相處,我倒像個無知的學生,我依賴了一個曾經(jīng)與老師水火不容的人,一個亦正亦邪卻具有真性情的人,這使我不能輕視坐在教室里的每個小混混,也許反抗教條、放蕩不羈、率性而為放在校園里是大忌,走向社會找到適合的土壤,并被正確的引導,一定會變成一個可愛的、前途無量的好男人。賓哥不正被他的老婆、岳父、大舅哥以及小外甥熱愛著嗎?
前一年,我所在的團隊中考成績大勝,我忍不住在朋友圈嘚瑟了一下,誰料,我那幾個無甚文化的兄弟紛紛指責:把別人家的孩子教得那么好,——哼,趕緊回來看看你這幾個大侄子吧,都快成小混混了。
我回復道,學習好壞放一邊,先把人做好。
其實,他們不知道,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帶著自己膚淺的見識,回鄉(xiāng)教育子侄。
漫畫版賓哥,我的學生杜依瑾14歲手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