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救距離
營救距離
年輕的母親阿曼達帶著女兒妮娜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市郊的度假屋度假,母女倆結識了好客的鄰居卡拉??ɡ劝⒙_年長許多,可她看起來卻那么美麗優(yōu)雅,也神秘莫測。阿曼達躺在醫(yī)院里,女兒已不在身邊,到底發(fā)...
年輕的母親阿曼達帶著女兒妮娜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市郊的度假屋度假,母女倆結識了好客的鄰居卡拉。卡拉比阿曼達年長許多,可她看起來卻那么美麗優(yōu)雅,也神秘莫測。阿曼達躺在醫(yī)院里,女兒已不在身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的記憶可靠嗎?田野在我們眼前發(fā)生變化,卻無人注意到;也許不僅僅是干旱或除草劑,也許還關涉我們與孩子之間系連的那根生命線?!稜I救距離》在追問這樣的問題:如果災難降臨,每個人都難以逃脫,我們?nèi)绾沃獣允潞髸坊谀埃?/p>
薩曼塔·施維伯林的聲音在當代西班牙語文學里獨樹一幟,我期待聽到更多她的講述?!R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薩曼塔·施維伯林(Samanta Schweblin), 1978 年出生于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 2001 年,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騷動的心》獲得了阿根廷國家藝術基金會獎和哈羅德·孔蒂全國文學大賽一等獎。 2008 年,第二部短篇小說集《吃鳥的女孩》獲得美洲之家獎,并被翻譯成十三種語言。曾在多地短期生活、寫作,如墨西哥、意大利、中國和德國。 2011 年,薩曼塔·施維伯林入選《格蘭塔》雜志“最佳西班牙語青年作家”榜單。
香煙的最后一點灰燼落下來,正好掉在卡拉的胸間。她稍微撣了撣,隨后嘆了口氣。我想我之后得要清洗這輛車了,我丈夫對這些衛(wèi)生細節(jié)總是特別重視。
“我們住在這兒的人有時候會去綠房子拜訪。因為我們知道,要把醫(yī)生們從診所叫過來需要等好幾個小時,而他們有時候來了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如果情況嚴重,我們就會去找‘綠房子里的女人’?!笨ɡf。
妮娜將她的鼴鼠玩偶放在我的躺椅上,擺在浴巾的上面。她朝著泳池走了幾步,我警覺地從座位上直起身體??ɡ蚕蛩慈ィ坪跤X得并沒有什么危險的隱患。妮娜彎下身,坐在泳池邊,將雙腳浸入水中。
“她不是一個預言家,那女人一直這么澄清。但她能看到人體內(nèi)的能量流動,還能對此做出解讀?!?/p>
“怎么‘解讀’”?
“她能看出一個人是否得了病,看出是身體哪部分的能量出了問題。她能治療頭痛、惡心、皮膚潰瘍、吐血等等。如果來得及時,她還能阻止流產(chǎn)?!?/p>
“有這么多流產(chǎn)?”
“她說都是因為能量出問題的緣故?!?/p>
“我外婆以前也常這么說?!?/p>
“她的工作就是探查能量的流動,如果是不好的能量就阻止它,如果是好的能量就促進它的循環(huán)。鎮(zhèn)上的人們都經(jīng)常找她咨詢,有時候也會有人從外鄉(xiāng)來找她。她的孩子們住在她家的后面。她有七個孩子,全都是兒子。他們負責照顧她,她要什么就給她什么。但據(jù)說這些兒子永遠不能進那綠房子的門。我們要不要一起去泳池找妮娜?”
“不用了,不必擔心?!?/p>
“妮娜!”卡拉叫了她一聲。妮娜這時才看到我們坐在車里。
妮娜甜甜地笑起來,露出小酒窩,皺了皺鼻子。她站起來,從躺椅上拿起她的鼴鼠玩偶,朝我們這兒跑來。卡拉探身向后,給她開了后座的門。她在駕駛座上移動自如,難以相信她是今天第一天上我們的車。
“但我得再抽一根了,阿曼達。對不起,妮娜,但是不再來一根,我沒法繼續(xù)講完?!?/p>
我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又一次把煙盒遞給她。
“把煙吹到窗外去?!蔽艺f話時,妮娜正爬上座位。
“媽咪?!?/p>
“怎么啦,小胖妹?”卡拉問。但妮娜無視了她。
“媽咪,我們什么時候能打開那盒棒棒糖?”
妮娜坐下來,照她爸爸教她的樣子系上安全帶。
“一會兒就開。”
“OK?!?/p>
“OK?!笨ɡf。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在卡拉的敘述過程中,已經(jīng)不像她剛開始時那樣情緒激烈。她沒有哭,也沒有把頭抵在方向盤上。她不受打斷,繼續(xù)講著自己的故事,仿佛擁有無盡的時間,仿佛在享受重新回憶這一切的過程。我自問大衛(wèi),你是否真的像她說的那樣,改變了那么多,自問卡拉是否在講述這段經(jīng)歷的過程中,短暫地回憶起了當年那個還沒有變得那么陌生的自己的兒子。
“那女人一打開門,我就把大衛(wèi)塞在她懷里。那個女人不但很神秘,也很謹慎理智。她將大衛(wèi)放在地上,給了我一杯水,讓我先冷靜一點再開始講話。那杯水讓我稍稍鎮(zhèn)定了一點兒,這是真的,有那么一會兒,我甚至開始懷疑我的恐懼是否只是自己在發(fā)神經(jīng)。我想那匹馬可能是因為別的原因才生病的。那個女人仔細地觀察著大衛(wèi),把放在電視機柜上裝飾用的小人偶拿給他玩。她走近大衛(wèi),和他一起玩了一會兒,仔細地打量著他,有幾次悄悄地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或托住他的下巴仔細看他的眼睛?!瞧ヱR這會兒已經(jīng)死了?!桥苏f,而我發(fā)誓我還一個字都沒提過馬的事。她說大衛(wèi)還有幾個小時,或者一天,但很快他就得需要輔助呼吸。‘這是中毒,’她說,‘毒素會侵蝕心臟。’我看著她,幾乎都不記得自己這樣待了多久,渾身冰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時,那個女人說了一些可怕的話。那些話甚至比宣布我兒子馬上要活不成了還要更可怕?!?/p>
“她說什么?”妮娜問。
“去吧,去拿棒棒糖?!蔽艺f。
妮娜解開安全帶,抓起玩偶,向屋子的方向跑去。
“她說大衛(wèi)的身體承受不住這種毒素,會死;但我們可以進行一個轉移儀式?!?/p>
“轉移儀式?”
卡拉掐滅還沒抽完的香煙,使勁伸展雙臂,幾乎拉直了整個身體,仿佛吸煙這個動作已經(jīng)令她精疲力竭。
“如果我們及時把大衛(wèi)的靈魂轉移到另一具身體中,部分的毒素會跟著他一起轉移。將毒素分在兩具身體中,就還有可能挺過去。這不是個穩(wěn)操勝券的方法,但有時候有效。”
“什么叫有時候有效?她之前已經(jīng)這么操作過了嗎?”
“這是能保住大衛(wèi)性命的唯一辦法。那女人說完又推給我一杯茶,說慢慢把它喝下去能有助我冷靜。但我兩口就把它喝光了。我?guī)缀鯖]法理解自己剛剛所聽到的一切。我的腦中一團亂麻,自責和恐懼感占據(jù)了我的身心,令我渾身不停地顫抖?!?/p>
“但你相信這種事情嗎?”
“這時候,大衛(wèi)摔倒了,或者說我覺得他是摔倒了。他花了好久想重新爬起來。我看著他的后背,穿著他最喜歡的那身小士兵的罩衫,想方設法地支撐雙臂的力量想站起來。他的動作笨拙無力,讓我想起幾個月前,他剛剛開始學會自己站立時的樣子。如今照理說他應該不用那么吃力了。于是,我意識到我的噩夢真的開始成真了。當他重新向我轉過身時,我看到他擰著眉毛,姿勢奇怪,仿佛在承受著痛苦。我跑向他,將他緊緊抱在懷中。我抱他抱得那么用力,阿曼達,我覺得全世界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無法再來掰開我的雙腕了。我聽到他的呼吸,緊挨著我的耳邊,聽起來有點急促。那個女人柔和但堅定地將我們拉開。大衛(wèi)坐到一張扶手椅上,開始揉眼睛和嘴。‘要趕快了,’那女人說。我問她大衛(wèi)會到哪里去,我指大衛(wèi)的靈魂——它會逗留在這附近嗎?我們能否替他選一戶好人家?”
“我不確定我是否聽懂了,卡拉?!?/p>
“你明白的,阿曼達,你完全明白的?!?/p>
我想告訴卡拉這一切聽起來都是如此的荒謬。
“那是你的主觀想法。那不重要?!?/p>
我沒法相信這種故事,但是這段故事中又有哪一段是適合我評價的呢?
“那女人說,她沒法替靈魂選擇家庭,”卡拉說,“她沒法知道分離出的靈魂去了哪里。她還說,轉移儀式是要付出代價的。一個身體里不會有兩個靈魂,也不會有一具身體里面沒有靈魂。轉移儀式會把大衛(wèi)的靈魂帶到一具健康的身體中去,但也會把一個陌生的靈魂帶入這具生病的身體中。每個身體中的一部分靈魂都會留到另一具身體中,他們都不再是原來的他們了,我要對這個新的他做好準備?!?/p>
“新的他?”
“但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要知道靈魂去了哪里,阿曼達。但那女人不同意,她說最好不要知道。她說最重要的是將大衛(wèi)從這具生病的身體中解放出來,同時她要我明白,即便大衛(wèi)已經(jīng)不住在這具身體里了,我也要對這具身體負責,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我必須履行承諾?!?/p>
“但大衛(wèi)——”
“就在我們在討論此事的時候,大衛(wèi)又湊上前來抱住我。他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發(fā)腫,眼皮又紅又緊繃,就像那匹馬一樣。他沒有大哭,沒有喊叫,也沒有眨眼,只見眼淚默默地從眼里流出來。他此刻又虛弱又害怕。我在他的額前輕輕一吻,立即注意到他的高燒熱度正在飆升。飆升啊,阿曼達。此時此刻,我的大衛(wèi)正在離我而去——”
題圖為薩曼塔·施維伯林,來自:企鵝蘭登書屋,Photo: ? Alejandra Lópe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