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鑒》讀進去,就能進入古人的歷史世界。
讀《資治通鑒》,我是用手機讀的。
話要說得遠一點,交代一下我的非典型閱讀。平日上下班坐車(地鐵)來回時間較長,逐漸就養(yǎng)成了坐車閱讀的習(xí)慣。為了減低對眼睛的損害,主要讀字體大的書,基本都屬古籍,尤其是古詩詞類,因為這類書字體大的最多。
不過,讀紙書只限于有座位時,沒座位的話,就得看手機,包括手機閱讀了。
就買書來說,我是紙書黨,電子書只用于備查。但手機確是神器,自有它的好處,就是讓我在不方便閱讀的場合閱讀。
照我的經(jīng)驗,手機閱讀,最適宜讀經(jīng)典著作。很多紙書,尤其是近人著作,不妨飛速翻檢,只看個大概,甚至只翻前言、后記及目錄,這樣用手機翻頁較費事;反而是值得細讀的書,尤其是需要逐字讀的經(jīng)典,才更適合用手機來看。
誰說手機閱讀太零碎,不適合深閱讀的?反正對我來說,越是大部頭的經(jīng)典,就越是不容易專門抽出時間來讀,就越是適合利用零碎時間來讀——也就越是適合用手機來讀!讀大部頭,需要的不是閑暇的假日,而是忙碌的間隙,需要的不是決心,而是恒心。凡是有利于閱讀的方式,都應(yīng)充分利用,不管白貓黑貓,不管桌上車上,只要能讀進去,那就是好的打開方式。
我用手機看過的經(jīng)典,沒有專門記錄,想得起來的約有:《圣經(jīng)》、《史記》、《資治通鑒》、《鹽鐵論》、《水經(jīng)注》、《大唐西域記》、《讀通鑒論》。目前正在讀希羅多德的《歷史》。
具體到《通鑒》,過去一直不敢讀,既是覺得它體量太大,也考慮到它并非原始史料。我在古籍方面的功夫,偏重于上古,在上古階段,《通鑒》作為史料自無甚價值。等到用手機讀完《圣經(jīng)》、《史記》后,發(fā)覺此法可行,才下決心“染指”《通鑒》,讀此“非三代兩漢之書”。
用手機讀經(jīng)典有個好處,是多有免費資源,我讀《通鑒》亦然。(不過,近期找到希羅多德《歷史》的免費電子本,因錯字連篇,無法卒讀,不得不買了正式電子本,才發(fā)覺正本確甚精良。于是有點悔不當初,是不是該花錢買《通鑒》的正規(guī)電子本呢?)
我讀書的習(xí)慣,是必作批注。有觸發(fā)的問題,有用處的材料,所有值得重點關(guān)注的地方,都用紅筆批注。坐車時讀紙書,是先折頁,讀電子書,則是先用手機備忘錄簡單記下關(guān)鍵詞,回去再瀏覽紙書一過,在相應(yīng)處作批注。我就是這么斷斷續(xù)續(xù)讀完《通鑒》的,批注用的是岳麓書社四卷本。
查我的眉批,是從2012年7月開始讀的,但沒記下什么時候讀完。
必定有人問:閱讀古文的能力不夠,可以讀《通鑒》嗎?
我的回答是:如果讀完《通鑒》,閱讀古文的能力自然就夠了!
學(xué)習(xí)一種語文最有效的辦法,是直接跨入這種語文所承載的意義世界。正如熟悉一門學(xué)問最好的辦法,是直接鉆研這門學(xué)問范圍內(nèi)的具體問題。(我熟悉繁體字,最主要的途徑恐怕是舊詩詞,印象特別深的有上海古籍版的《詞綜》,可能也包括港版《射雕英雄傳》的第一冊。對書的內(nèi)容抱有大興趣,自然就能闖過繁體字的關(guān)。我進入舊詩箋注的領(lǐng)域,是由于對陳寅恪的心事感興味,欲知人論世,始能打破詩意闡釋的困境。)沒有誰是作好百分百的準備,才去讀一本書,才去研究一門學(xué)問的。
正因我們每個人的能力各有欠缺,知識結(jié)構(gòu)各自有不完備的地方,如此去讀同一本書,就必然有不同的視角,發(fā)現(xiàn)不同的問題,激發(fā)出不同的火花,才成就一個互補的閱讀世界和學(xué)術(shù)世界。
當然,《通鑒》難讀,自有客觀上的因素。文言還只是基本因素,走馬燈式的人物及其名號,還有多如牛毛的職官、制度、地理專名,我們都很隔膜,是更重要的因素。如能有專業(yè)人士,對《通鑒》每卷分別做個提要,對全書的專名做出簡注,在緊要處配上地圖,那就比如今方便多了。——可話要說回來,我們現(xiàn)在讀《通鑒》,其實已比前人便利多了。不僅可用手機來讀,更可用手機隨時檢索專名之類的疑難,還想怎么樣?還指望像讀公號文那么容易?
而且我覺得,讀《通鑒》,不必拘泥,不必追求讀懂《通鑒》的全部??梢詭е约旱膭訖C去讀,可以只著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可以忽略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可以用自己想得到的辦法來讀。
我向來很喜歡舉九方皋相馬的例——能找到好馬的就是大師,雖則他把馬的毛色弄錯了。讀書亦然,用不著面面俱到,能在我們關(guān)注的層面讀進去就好。我讀《通鑒》,最感凌亂的應(yīng)是中古時期,五胡十六國之際,族名、人名、官名種種,你方唱罷我登場;但我關(guān)注的重點在于人的事跡,于繁雜的專名之類,輒往往效仿陶淵明,“不求甚解”而已。
《通鑒》之難讀,除了文字、專名因素,我想還有個無形而根本的因素:古人對歷史的關(guān)注點跟我們不同,對歷史的寫法也跟我們不同。現(xiàn)代人著史,是站在一個“整體”立場,要概括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諸方面的狀況,要突出重大的歷史事件,突出大寫的“歷史”,人物和事跡只是用以說明這個大寫“歷史”進程的;而古人著史,卻是以人物為本位,最突出的是人物及其言行,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這類問題是融入到人事的敘述之中的,其“歷史”可以說總是小寫的。《史記》及后來的正史,基本有“書”或“志”的內(nèi)容,帶有從剖面呈現(xiàn)歷史的性質(zhì),而《通鑒》作為編年體史書,更是只能將剖面的成分納入到歷時性的敘事之中。
這意味著,讀《通鑒》,難在我們需要調(diào)整閱讀視角,需要跳出三界外,嘗試以古人的視角來看待古人的歷史世界。我們首先得學(xué)會理解:司馬光為什么要記下這些事情,為什么他會覺得這些事情很重要?
單就篇幅來說,《通鑒》確很長,是部大書。岳麓書社版字印得小,也有四大冊,中華書局版更有二十冊。但就它的內(nèi)涵來說,其實它是一部比外觀更要大得多的書,是高度緊湊和濃縮的書。在寫此文的過程中,曾翻檢《陳登原全集》,恰在《甸南讀書記》里見到有一則關(guān)于《通鑒》的考論,總結(jié)了《通鑒》幾項優(yōu)點,其中很緊要的一項就是“博收約取”。現(xiàn)在我們所見的《通鑒》,是司馬光依據(jù)助手提供的草稿仔細刪改出來的,比如唐代部分先由范祖禹起草,照司馬光自述,草稿“共計不減七百卷。更須數(shù)年,方可成編。又須細刪,所存不過數(shù)十卷而已”,南宋李燾也說“當時祖禹所修長編,蓋六百余卷。光細刪之,只八十卷,今《唐紀》自一百八十五卷至二百六十五卷是也”,僅保留草稿的十分之一多一點!可知《通鑒》已是刪而又刪、改而又改的結(jié)果。所以,我們讀的時候要有強烈的意識:司馬光留下來的,是他(他們)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是非寫出來不可的東西!
這樣,讀其書,需要我們不斷反省自身的歷史觀念:什么才是重要的事情?什么才是值得記下來傳諸后世的東西?
到底《通鑒》好在哪里,讀它又有什么用處?
《通鑒》作為史籍經(jīng)典,地位尊隆,前人多援與《史記》并列,康有為所謂“良史無如兩司馬”是也;而清代大儒阮元又將之與《文獻通考》并舉,稱為“二通”,以為由此“庶知千百年來治亂之原、政事之跡,可備他日出為世用”。有關(guān)其書的基本知識不難查閱,這里只講我個人的閱讀體會。
首先,《通鑒》文字流暢,敘事簡練,而范圍極廣闊,細節(jié)極豐盈,以最少的篇幅容納了最多的內(nèi)容。其內(nèi)容雖未必“有用”,未必皆合我們今日的“需要”,但絕對是干貨。我們讀到的無不是精華。
就寫作的原始動機來說,《通鑒》名義上是給統(tǒng)治者作借鑒,但原始動機是一回事,寫作實踐是另一回事;它的實際價值已遠遠超出了“資治”,客觀上是一部以人物為重心的大歷史圖卷,只是側(cè)重于政治社會方面罷了。其體裁是按年敘事,以大事件為主干,準確度很高;主干之外,附載了大量旁逸斜出的內(nèi)容,所述的人物未必是什么大人物,所述的事跡也未必是什么大歷史,但事跡本身卻往往深有意味,足以動人。照今天的話說,《通鑒》實包含了無數(shù)“段子”,它所以獲得古今共許的史學(xué)地位,實在也由于它的內(nèi)容萬象皆備,多姿多彩,可讀可鑒。
對于不以史學(xué)為業(yè)的讀者來說,《通鑒》的價值或許尤在于這些主干之外的成分。其精彩往往更過于主干,能令人感動,也能令人感慨,能令人發(fā)奮,亦能令人發(fā)指,對我們理解古代社會,乃至理解現(xiàn)代社會——理解普遍的人性,亦深有幫助。讀這些人與事,往往能使人代入到歷史世界之中,讓你不禁竦然而思:如果換了是你,你會怎么做?你能做得更好嗎?
若從治史的角度來說,讀《通鑒》的好處,是可以直達史料,直奔學(xué)術(shù)問題。
今人著史,凡引用古代史料,實為對史料的重新解釋,史料是史料,解釋是解釋,完全是思維方式的轉(zhuǎn)換;但古人著史,體裁完全不同,引用史料的方式完全不同。即如《通鑒》,性質(zhì)固然屬于“編纂”,不是一手史料(當然《通鑒》所引的史料也未必就是真正的一手史料);但其“編纂”方式是對舊史料汲取和融會,屬于“改寫”的性質(zhì),新文本與舊史料是打成一片的(古代史書的“編纂”多是如此,如《史記》也包含了大量對《尚書》、《左傳》的“改寫”)。這種體裁雖不合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規(guī)范,但也不無優(yōu)點,即能保存舊史料的“原汁原味”,從遣詞造句到具體含義,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原始信息。借用傳統(tǒng)形容拓本的話來說,這是“下真跡一等”的史料。它在嚴格意義上雖非原始史料,但我們卻不妨將它當作原始史料來讀——只要我們存有史料意識,在使用時盡可能查對其史源即可。
從這個角度來看,《通鑒》包含了無數(shù)線索、無數(shù)細節(jié),也容納了無數(shù)原始史料的信息。如此,讀《通鑒》,我們既是讀了一部五代以前的通史,又等于讀了一部五代以前的史料精編。透過這一文本,我們就能直接進入古代史的世界,若能自這一文本中發(fā)現(xiàn)問題,更能將之作為可靠的史料支點,直接展開進一步的探討。
《通鑒》的好處還有一點:其敘史年代,始于戰(zhàn)國三家分晉,可謂“截斷眾流”,一筆抹去了上古,抹去了 “怪力亂神”的歷史傳說,也抹去了儒家“三代之治”那些理想化的歷史敘事。因此,《通鑒》天然地跟現(xiàn)代的歷史心智接軌,更符合經(jīng)歷了“疑古”洗禮的歷史觀,這是相當難得的。別忘了,《史記》有《五帝本紀》,是勉強從“其言不雅馴”的黃帝開始講的,而《通鑒》連孔圣人都不管,完美地避開了儒家擾亂的歷史。
讀《通鑒》,只要讀進去,就是進入了古人的歷史世界。而惟其如此,才可能談得上對古人抱有“了解之同情”,才可能談得上“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吧。
當然,《通鑒》畢竟是千年之前的史著了。司馬光的史觀,我們不可能完全接受?!锻ㄨb》勝在史事選擇精當,敘述剪裁得體,但他的“臣光曰”,作為議論自然未必妥當,免不了有迂腐的地方。
重復(fù)一次,《通鑒》的好處就在于無數(shù)細節(jié)。故在此姑亦列舉一些實例,竹頭木屑,聊見這部巨著的光彩之一斑。
隋煬帝時,洋鬼子想到洛陽東市做生意,煬帝就大搞“面子工程”,“先命整飾店肆,檐宇如一,盛設(shè)帷帳,珍貨充積,人物華盛,賣菜者亦藉以龍須席。胡客每過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飽而散,不取其直,紿之曰:‘中國豐饒,酒食例不取直?!徒泽@嘆。其黠者頗覺之,見以繒帛纏樹,曰:中國亦有貧者,衣不蓋形,何如以此物與之,纏樹何為?市人慚不能答?!?/p>
唐初有位叫郝處俊的名臣,當唐高宗因多病想讓位于武則天時,他極力反對。武則天恨其入骨,但他言行無暇,無以入罪。后來武則天奪了天下,就誣殺其孫郝象賢,“象賢臨刑,極口罵太后,發(fā)揚宮中隱慝……太后命支解其尸,發(fā)其父祖墳,毀棺焚尸。自是終太后之世,法官每刑人,先以木丸塞其口。”
外國人吃飯“不取其直”,處決死囚“先以木丸塞其口”,果真是太陽底下無新事,我們總能在古代史中看到現(xiàn)代史。
唐后期,文宗受宦官挾制,李訓(xùn)、鄭注欲清除宦官勢力而功敗垂成,宦官遂聯(lián)合武人對文官大肆屠殺,是為“甘露之變”。舒元輿因參與密謀被殺,也就罷了,但宰相王涯卻是無辜被禍,此時《通鑒》就插播了兩個“段子”:“王涯有再從弟沐……留長安二歲余,始得一見。涯待之殊落莫。久之,沐因嬖奴以道所欲,涯許以微官。自是日夕造涯之門以俟命。及涯家被收,沐適在其第,與涯俱腰斬。舒元輿有族子守謙,愿而敏,元輿愛之。從元輿者十年,一日忽以非罪怒之,日加譴責(zé),奴婢輩亦薄之。守謙不自安,求歸江南,元輿亦不留,守謙悲嘆而去。夕至昭應(yīng),聞元輿收族,守謙獨免?!蓖跹囊呀?jīng)夠不走運的了,而王沐連朝廷官員都不算,也隨王涯一同被殺,就更不走運了;相反,舒守謙卻是因不走運而走了大運,居然全身而退,跟王沐“成了殘酷的對照”。從歷史本位來說,王沐、舒守謙兩人無關(guān)大局,本不值一提,相信任何一本歷史教科書都不會寫到他們——可是,這樣的故事,不是很讓我們感嘆個人在歷史中的飄忽命運嗎?難道這不也是我們讀歷史的一個隱秘動機嗎?
五代時閩國國主惠宗娶了南漢國的清遠公主,并遣太監(jiān)林延遇留駐南漢,“漢主賜以大第,稟賜甚厚,數(shù)問以閩事。延遇不對,退,謂人曰:‘去閩語閩,去越語越,處人宮禁,可如是乎!’漢主聞而賢之,以為內(nèi)常侍,使鉤校諸司事。延遇聞惠宗遇弒,求歸,不許,素服向其國三日哭?!边@位林延遇后來留在南漢,行事陰毒,但此時表現(xiàn)卻好,雖在南漢威權(quán)之下,卻不向南漢透露閩國內(nèi)情。此可謂忠于所事,按現(xiàn)代標準就是有“職業(yè)道德”,故司馬光也客觀地為他記下一筆。
就我個人來說,在讀《通鑒》時發(fā)現(xiàn)了很多值得深入考掘的問題。我在“騰訊·大家”發(fā)表的文史雜稿,就頗有從《通鑒》中首先“悟入”,再系聯(lián)其他材料而作的。
如唐僖宗時,黃巢之亂平定后,軍人向僖宗獻上被俘的黃巢家屬及姬妾,“上御大玄樓受之。宣問姬妾:‘汝曹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其居首者對曰:‘狂賊兇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zé)一女子,置公卿將帥于何地乎!’上不復(fù)問,皆戮之于市。人爭與之酒,其余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獨不飲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肅然?!贝伺骜g唐僖宗,令其啞口無言,何等剽悍!這段軼事,亦無關(guān)乎歷史大局,但我激賞不已,《大唐女子的任性》一文,即肇因于此。
唐末時,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錢镠與義勝軍節(jié)度使董昌爭戰(zhàn),“董昌使人覘錢镠兵,有言其強盛者輒怒,斬之;言兵疲食盡,則賞之?!本鸵蚨矚g手下報喜不報憂這一段,我起意考辯王小波的《花剌子模信使問題》,寫出了《“花剌子模信使”的虛與實》(發(fā)表時題為《王小波說的花剌子模信使確有其事嗎?》)。
還有未寫成,但仍值得繼續(xù)挖掘的。
有一陣告密問題成了熱點,“騰訊·大家”編輯問我能否就中國史上的告密寫一篇文字,當時我未有積累,無以應(yīng)命。過后才想起,《通鑒》里有一條:武則天擔(dān)心大權(quán)旁落,就廢了其子中宗李顯為廬陵王,“有飛騎十馀人飲于坊曲,一人言:‘向知別無勛賞,不若奉廬陵。’一人起,出詣北門告之。座未散,皆捕得,系羽林獄。言者斬,余以知反不告皆絞,告者除五品官。告密之端自此興矣?!憋埦謺r吐個槽,就被告密處斬。飯局非小事,吐槽須小心,慎之慎之!
唐僖宗時,西川節(jié)度使崔安潛用特別的辦法治盜賊,“出庫錢千五百緡,分置三市,置榜其上曰:‘有能告捕一盜,賞錢五百緡。盜不能獨為,必有侶。侶者告捕,釋其罪,賞同平人。’未幾,有捕盜而至者,盜不服,曰:‘汝與我同為盜十七年,贓皆平分,汝安能捕我!我與汝同死耳?!矟撛唬骸昙戎嵊邪?,何不捕彼以來?則彼應(yīng)死,汝受賞矣。汝既為所失,死復(fù)何辭!’立命給捕者錢,使盜視之,然后冎盜于市,并滅其家。于是諸盜與其侶互相疑,無地容足,夜不及旦,散逃出境,境內(nèi)遂無一人為盜?!边@是以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xué)所謂“囚徒困境”之法處理治安問題的先例。只是我檢索了一下,發(fā)現(xiàn)已有人據(jù)《容齋隨筆》先我而指出此意,我又未得更多旁證,就暫時放下了。
例子就舉到這里。我想已足可說明《通鑒》內(nèi)涵的豐富性了。
不過,《通鑒》雖好,也有人要砸司馬光的缸。
我說的是《制造漢武帝》這本書。因為由網(wǎng)紅教授“制造”,又有名牌出版社加持,頗引人矚目,竟引出了一番“爭議”——而我也成了“爭議”中一份子。
《制造漢武帝》的副題是“由漢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塑造看《資治通鑒》的歷史構(gòu)建”,其中心結(jié)論,是說司馬光虛構(gòu)了漢武帝晚年悔過的史實,進而給司馬溫公戴上“為達到其政治目的而徑隨己意構(gòu)建歷史”、“率以己意取舍史料”、“以主觀理念肆意取舍史料”一串大帽子??墒牵徊俊稘h書》,《西域傳》明明說“上既悔遠征伐”、“上乃下詔,深陳既往之悔”、“由是不復(fù)出軍,而封丞相車千秋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養(yǎng)民也”,《食貨志》也說“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為富民侯。下詔曰:方今之務(wù),在于力農(nóng)”,《西域傳》又說“下哀痛之詔,豈非仁圣之所悔哉”;還有,劉向的《新序》也有“孝武皇帝后悔之”的話。記錄如此多而明確,怎么竟成了司馬光“徑隨己意構(gòu)建歷史”呢?退一步說,就算文獻記錄未盡準確,那也是班固、劉向的鍋,砸司馬光的缸未嘗不可,但不能讓他背這個鍋呀!
總之,我以為網(wǎng)紅教授對《通鑒》的指摘,邏輯既多疏漏,結(jié)論更屬武斷,十足表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代人的無端驕傲。見到這一攻訐,我既覺驚訝,也感憤懣,故起而駁之,先后寫了《制度司馬光》、《從〈鹽鐵論〉看晚年漢武帝》幾篇駁論。此數(shù)文篇幅皆不長,網(wǎng)上不難搜索,且已收入《洛城論學(xué)二集》,這里就不多說了。
談及此事,我想說的是,《通鑒》有什么問題,要通過自己讀《通鑒》來判斷,而不是做學(xué)界名流一偏之見的應(yīng)聲蟲。
自然,我只讀過《通鑒》一次,也不是專業(yè)的讀法;而且我的身份只是“民科”,只是“報社記者”,不足以為《通鑒》站臺。那么,謂予不信,就找?guī)讉€明星級學(xué)者來代言好了。
陳寅恪推重《通鑒》,在史學(xué)界人盡皆知,自不待言。但對于傳統(tǒng)學(xué)問頗有點傲氣的傅斯年,在其著名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那篇宣言里,也特別稱許溫公:“司馬光作《通鑒》,‘遍閱舊史,旁采小說’……能利用無限的史料,考定舊記,凡《通鑒》和所謂正史不同的地方,每多是詳細考定的結(jié)果。”
已故的嚴耕望被稱為“中國史學(xué)的樸實楷?!?,其《資治通鑒的史料價值》有個正大的說明:“就史學(xué)言,當視《通鑒》為一整體論之;若從史料觀點言,可依時代先后分為戰(zhàn)國秦漢、魏晉南北朝與隋唐五代三個階段。戰(zhàn)國秦漢時代,所據(jù)史料,除正史之處或許不多,故史料價值可能不高(此待進一步認識);魏晉南北朝時代,所采正史以外之史料已很不少;隋唐五代時期,所采正史以外之史料極為豐富;而被采錄之原書絕大多數(shù)都已失傳,僅能在《通鑒》中留其內(nèi)容之蹤跡,故《通鑒》之史料價值乃不得不大為提高?!眹朗显氈卤瓤薄锻ㄨb》史料出處,特別指出其疏誤,但仍然承認“《通鑒》史料豐富,考證著墨亦極謹嚴”。
還有陳尚君先生,作為唐詩研究的集大成者,他也特別推重《通鑒》,其《我的神明書架》一文說到:“……其敘事條理清晰,主次分明,人事恩怨,政事得失,每有深入陳述和誅心之論。以后研究深入,特別是與歐陽修比較,更可知他不強調(diào)春秋筆法,不講究正統(tǒng)偏見,努力探索歷代興亡過程和真相的努力。十多年前做《舊五代史》的考證和輯校,把正史、《冊府元龜》所存實錄與此書作了幾乎每天史實的逐條比較,確認其敘事在紛繁文獻中取舍之有識,在文獻紛歧時遴選和考證的準確精當,以及改寫史文時的忠實嚴肅?!?/p>
嚴、陳是嚴格意義的史料學(xué)家,對有唐一代文獻的掌握無以倫比,也都細致比對過《通鑒》的史源,其判斷足可信任。故我們對《通鑒》的史學(xué)價值,完全可以放心。尤其一般讀者,本不需要拘束于文獻層面,對《通鑒》在史料上的缺點更可以忽略不計。
前面都是在灌迷湯,寫到這里,得潑點冷水了。
我只是說《通鑒》可以讀,值得讀,但我也得說:不是什么人都適宜讀(這是當然的);而且,即使是適宜讀的人,也不是什么時候都適宜讀的。
什么時候——什么年紀——讀《通鑒》,這是一個問題,非常緊要的問題。我讀《通鑒》,自覺收獲極大,但我開始讀時已四十五歲,可謂“聞道甚晚”。如我早十年、二十年讀,會怎么樣呢?也許會讓我有不一樣的觸動,不一樣的啟發(fā),但論具體的收獲,我想應(yīng)該比不上人到中年的時候吧。
讀一本書,能否讀進去,能否收獲,收獲多少,既取決于書的本身,也取決于讀書者的知識背景,知識背景越是豐富,收獲自然越大。譬如外出旅游,若未做好功課,對當?shù)厝宋臍v史缺乏理解,那就只能水過鴨背,做膚淺的觀光客了。說到底,讀書經(jīng)驗是很個人的,我之捷徑,未必不是你之迷途。
因之,是否要讀《通鑒》,怎么讀,什么時候讀,要視乎自己的需要。不要因這是一部名著,是一部好書,就非得去讀它。世上的好書多矣,但我以為,沒有任何一本書是非讀不可的。
最后,附帶推薦一下《通鑒》的版本。
我最早只買了岳麓書社的簡體字本,當時未下決心通讀,只是存以備查。后來用手機讀《通鑒》時,批注就是批在這個本子上——這是我有點后悔的事,因為稍后我就買了一套《毛澤東圈點資治通鑒》,天頭地腳更為疏朗。
論《通鑒》的版本,最經(jīng)典的自是中華書局五十年代的舊標點本(包含胡三省注),出自當時眾多史學(xué)名家之手。毛澤東曾認真讀過此本,并留下不少劃線,《毛澤東圈點資治通鑒》就是據(jù)毛澤東讀過的那套書影印的(今藏中央檔案館);也就是說,其底本就是中華書局原標點本,加上毛的批劃,實具雙重價值。這實際上是變相的盜版,但實在比原版更好!還有,這套書做成精裝十巨冊,我在孔網(wǎng)購得,價僅百元,只是快遞費要70元(當時中華新印本近500元,六折也要300元)。
再后來,我還在網(wǎng)商做活動時買入上海古籍出版社新刊的簡體字本(全六冊,附《通鑒考異》)。此本由鄔國義先生點校,他專于史學(xué)史,對《通鑒》及相關(guān)問題用力湛深,其點校本自可信任,而且篇幅相對較小,是最經(jīng)濟適用的版本。假如有朝一日重讀《通鑒》,我可能會選擇這個本子——假如,假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