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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漠視的“不死絕癥”
飛蚊癥，學名玻璃體渾濁。對于癥狀較重的患者，如果不進入他們的視角，很難體會這些人每天都經歷著怎樣的痛苦。
只要睜開眼，網狀、絲狀、塊狀的黑線黑團一直在眼前飛舞，越是明亮的地方就越明顯，在視線里揮之不去。
圖片來源于網絡
飛蚊癥患者雖然看似與常人無異，但卻飽受煎熬，甚至因此引發(fā)嚴重的心理問題，無法正常工作生活。但直到現(xiàn)在，醫(yī)學界從沒有真正重視過飛蚊癥，也沒有一個完美的治療手段解決患者痛苦。
“這個病不礙事，無需治療，自然而然就會適應。”這是飛蚊癥患者從醫(yī)生那里聽到的最多的回答，他們只能盡量把自己置于陰暗之中，恐懼光亮，期望著有一天新的技術出現(xiàn)，讓他們重新感受清晰的世界。
睜開眼，就是噩夢
“休學那年，我每天躺在床上，走出房間的時間不超過三小時。我拉起房間所有的窗簾，逃避光線，害怕睜開雙眼。一年后，當我重新走出家門，回到校園，卻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一點都沒有適應它。焦慮、抑郁、恐懼，就和眼前的飛蚊一樣，時刻伴隨，像噩夢一樣?！?/p>
休學發(fā)生在陳成（化名）大二那年，在那之前，他的眼前只是有幾條細長透明的線狀物漂浮，他一直都未太在意。2010年的一天，癥狀突然加重了，半年內迅速發(fā)展到視野里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
在醫(yī)院接受了全面眼底檢查后，醫(yī)生排除了所有眼部疾病的可能，簡單地給他開了一些緩解疲勞的眼藥水，并告訴他：“不用管，不礙事，沒得治?！?/p>
但對陳成來說，每天早上一睜開眼，沮喪絕望的情緒就開始了。除了那些隨處漂浮、數(shù)不清的桿狀物，絮狀物，還有幾十條又黑又粗的“飛龍”和大黑團，只有閉上眼睛，他才有片刻安寧。
陳成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癥狀加重后，他看書連一分鐘都堅持不了，白天他不敢出門，晚上不想出門，只能通過睡覺來逃避現(xiàn)實。醒著的時候也基本不和人交流，只是呆呆地觀察眼前的“蚊子”，感覺自己像個廢人。
他只好選擇休學。
在飛蚊癥的患者里，有著類似經歷的人并不少。羅鑫（化名）在剛工作的那年得了飛蚊癥，僅僅幾個月的時間，黑灰色的漂浮物幾乎遍布了他整個視野，最明顯的那一團橫跨了整個視野。
他幾乎跑遍了北京所有叫得出名的醫(yī)院，但越是知名的專家越不把他的病當回事，回應都是：“沒事，這只是正常生理現(xiàn)象，不影響視力，很多人都有?！?/p>
在那之后，羅鑫像著魔了一般，辭了工作，在網絡上四處尋找各種治療偏方。祖?zhèn)髦兴?、按摩、離子導入，幾個月的時間里他把能找到的療法試了個遍，癥狀卻絲毫沒有緩解。
2017年春節(jié)前夕，羅鑫被診斷為中至重度抑郁癥，醫(yī)生建議他入院接受治療。父母當著醫(yī)生的面把他拽出診室，吼道：“大過年的，住什么院，我看你就是吃飽了撐的”。
“我真的很想把眼前的飛蚊給他們，給他們所有人，哪怕只有一分鐘，讓他們感受下這到底是什么感覺?！绷_鑫說。
受到漠視的“不死絕癥”
“蚊友”，是網絡上飛蚊癥患者彼此間的稱呼，他們把自己的癥狀戲稱為“不死絕癥”。絕大多數(shù)蚊友十分清楚飛蚊癥并不會造成實質性的損傷，但每當新的一天睜開眼，煩躁、不安、抑郁的情緒就會襲來。
正常情況下，人的玻璃體是無色透明膠狀體，占據(jù)著眼球的空腔。作為屈光間質，光線通過透明的玻璃體在視網膜上成像，清晰的世界得以呈現(xiàn)。當玻璃體發(fā)生改變，變得不再透明，其中漂浮的雜質便會在視網膜上形成投影，產生眼前可見的“飛蚊”。
生理性玻璃體混濁的誘因多源于高度近視、年齡等因素，玻璃體膠質逐漸液化，濃縮聚集投射在視網膜上產生陰影。也有部分患者的發(fā)病毫無原因，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和個體差異。
由于玻璃體本身幾乎沒有代謝能力，這些雜質不會被排出。它們將會一直漂浮在玻璃體內部的液化空腔。在視覺上，不同人的主觀感受差異也非常大。對于輕度飛蚊癥患者來說，多數(shù)能逐漸適應，不會因此產生困擾。但對于癥狀較重的患者來說，眼前長期堆積著大量形狀大小各異的渾濁物，視線和心理都受到極大的影響。
難道這一輩子只要醒著，無論工作還是休閑娛樂，就永遠得面對眼前混亂不堪的景象嗎？許多患者感到絕望。
溫州醫(yī)科大學附屬眼視光醫(yī)院眼底病科主任醫(yī)師吳榮瀚告訴“醫(yī)學界”，飛蚊癥患者并不算少數(shù)，大概占全人群10%左右，但會對實際生活產生困擾的，臨床上稱為“癥狀性飛蚊癥”的人可能不到1%。至于真正重度的，就更罕見了。
相比于視網膜病變等嚴重眼底疾病，由于飛蚊癥并非致盲性眼病，醫(yī)學領域并不重視。但對于部分飛蚊癥患者，實際受到的困擾和帶來的長期心理損傷，卻絲毫不亞于部分嚴重的致盲性眼病。
“任何藥物對于飛蚊癥來說都是無效的，起不到緩解作用，未來幾年也不太可能有什么進展，這是其發(fā)病機理導致的”，吳榮瀚提到：“但隨著醫(yī)學發(fā)展，也漸漸從國外引進了一些關于飛蚊癥的干預手段，主要有激光和FOV手術兩種方式?！?/p>
激光的原理主要是通過能量光束打散大塊的團狀飛蚊，僅能起到部分緩解癥狀的作用，效果也因人而異，無法徹底治愈。
全稱Floaters Only Vitrectomy（只針對混濁物的玻璃體切除術）的FOV手術，似乎成為了中重度飛蚊癥患者最后的救命稻草。
由于玻璃體切除手術（以下簡稱玻切術）風險較大，后遺癥發(fā)生率較高，一般適用于嚴重的進展性眼內疾病，如視網膜脫離等。隨著技術的不斷發(fā)展，安全性越來越高，在美國和歐洲等地的一些私立醫(yī)院，部分醫(yī)生漸漸開始使用玻切術對嚴重的飛蚊癥患者進行玻璃體切除，達到臨床治愈目的。
但在國內僅有部分醫(yī)生愿意為飛蚊癥患者做這個手術。資料顯示，國內最早開展FOV手術的是香港養(yǎng)和醫(yī)院，在2010年前就開始應用于飛蚊癥患者的治療。由于費用昂貴，早期手術風險大，僅有極個例患者愿意前往接受手術。
十年揮刀斬蚊
在網絡貼吧和各個飛蚊癥病友群里，出現(xiàn)最多的兩個詞，一個是FOV手術，另一個就是吳榮瀚醫(yī)生。
作為國內為數(shù)不多的關注飛蚊癥患者群體的醫(yī)生，回想起過去十年和飛蚊癥患者打交道的經歷，吳醫(yī)生很是感慨。
早在2010年以前，吳榮瀚就在門診中遇到不少主述飛蚊的患者，當時他和大部分醫(yī)生一樣，認為這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也確實沒有好的解決辦法，在檢查確認眼底情況后便讓患者離開。
但隨著問診的患者越來越來，吳榮瀚發(fā)現(xiàn)飛蚊癥對患者的影響已不單單局限于視覺的不適，還會誘發(fā)嚴重的心理問題。
“我看到的患者都太典型了，很多病人找到我時已經嚴重到產生焦慮或者抑郁的癥狀。他什么時候想什么，表現(xiàn)出什么情緒，甚至什么時候要掉眼淚，我都完全能預測，因為這些不是個例，每個中重度患者表現(xiàn)都太一致了。我有個病人，他連衣服都不能自己穿了，光也見不得，他父母每天給他穿衣服，已經需要精神藥物進行干預?！?/p>
“很多人都不了解這些飛蚊癥患者，認為他們小題大做。其實他們的痛苦并不亞于那些視力損傷或者瀕臨失明的患者，但卻一直得不到醫(yī)生的重視，也不被旁人理解。曾有一位患者的父親就在我身邊對他兒子吼，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破病，我看你就是過的太好了，我真后悔把你生下來。”
2010年，吳榮瀚操刀了人生第一臺FOV手術，患者同為一名醫(yī)生，受到飛蚊癥困擾多年。吳榮瀚查閱了相關信息和FOV手術的基本原理，發(fā)現(xiàn)本質上就是一個微創(chuàng)玻切術。當時吳榮瀚所在的科室已經引進了最新的設備，他便答應了患者手術治療的要求。
“那時的設備還沒今天這么先進，做個眼內手術要很久”，吳榮瀚回憶到，“當時壓力非常大，患者術后眼壓很低，一直上不來，我還擔心了好一陣。好在后面漸漸就回復了，視力也沒有任何損傷?！?/p>
“這個病人做完手術已經十年了，一切都很好，也沒發(fā)生任何后遺癥?！?/p>
2015年國內引入了最新設備，手術切口進入了0.4毫米時代，這代表著眼內微創(chuàng)手術的創(chuàng)口和損傷越來越小。成功手術經驗的積累和設備的更新也增加了吳榮瀚對FOV手術的信心。此后吳榮瀚開始把更多的精力轉向飛蚊癥群體，把它作為自己的事業(yè)之一。
“其實做FOV手術最能體現(xiàn)‘吃力不討好’”，吳榮瀚笑著說，“FOV的手術費用相比一般眼底手術要低很多，但術前術后花費的精力和承受的壓力卻大了好多倍。不僅要和患者反復溝通，還要心理疏導，甚至和家屬也要再次解釋。對于我這樣工作量超負荷的醫(yī)生來說，付出的時間決定著能幫助的病人數(shù)量，大量嚴重的糖尿病眼底病、黃斑裂孔、視網膜脫離等病人甚至要在我這里排隊一個多月才能做上手術?！?/p>
“若不是看到他們如此痛苦，每個人都似乎是懷著最后一絲希望來找我，有時候真的不想再做這個手術，太累了?！?/p>
十年來，吳榮瀚累計為超過700位飛蚊癥患者完成了FOV手術，解決了他們的問題。他告訴“醫(yī)學界”，他最欣慰的是很多人多年來一直和他保持聯(lián)系，有的找到了滿意的工作，有的重新投入學習考上了博士，可以說這個小小的微創(chuàng)手術改變了不少人的人生。
爭議：FOV手術的利與弊
單從原理上，F(xiàn)OV手術對于任何一位眼科醫(yī)生都不復雜，但這項手術至今還未得到過主流醫(yī)學界的認可。
多位飛蚊癥患者在采訪中告訴“醫(yī)學界”，自己在就診過程中多次向醫(yī)生提及FOV手術，均遭強烈反對，認為這屬于過度醫(yī)療的范疇。
吳榮瀚告訴“醫(yī)學界”，業(yè)內對FOV手術持有謹慎甚至負面態(tài)度并非毫無根據(jù)。
從安全性來講，隨著技術的發(fā)展，眼內微創(chuàng)手術的風險和創(chuàng)傷已經大幅降低，但FOV依舊屬于侵入式手術，存在大量不確定因素。對于技術嫻熟的眼科醫(yī)生，術中并發(fā)癥的發(fā)生率雖然較低，但一旦發(fā)生，每一個并發(fā)癥都將嚴重威脅到視力，造成不可逆的損傷。在以往的觀念里，只有進展性視力損傷的患者才不得已需要采取玻切術進行治療。而飛蚊癥患者的眼睛處于“健康”狀態(tài)，是否值得動刀冒險，醫(yī)生很難決斷。
“我不認為所有能使用玻切進行眼底疾病處理的醫(yī)生，都能夠安全進行FOV手術，起碼需要10年以上經驗。”吳榮瀚介紹，“患者的期望值是不同的，傳統(tǒng)玻切大多數(shù)是“粗放式”的，針對的是不同眼底疾病的治療，以挽救視力。而飛蚊癥患者的訴求是恢復清澈的視野，那首先就要保證玻璃體切割的盡可能干凈，對玻璃體邊緣的處理要十分細致，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漂浮的膠質或色素細胞。在此前提下，對于擴大切割范圍可能造成的損傷，在FOV里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
此外，術后白內障也是眾多醫(yī)生對FOV持反對態(tài)度的重要原因。白內障作為傳統(tǒng)玻切術主要的并發(fā)癥和后遺癥之一，大部分進行過玻切治療的患者在術后幾個月至幾年不等，都需要再次進行白內障手術。
“FOV 由于手術時間短，不需要進行氣體或者硅油填充，加上患者本身并無其他眼底疾病，在術中沒損傷晶體的情況下，術后白內障短期發(fā)生率并不高，十年隨訪以來，還沒有一位年輕患者在術后患上了白內障?！眳菢s瀚說。
但手術會造成白內障的發(fā)生提前幾乎是確定的。正常情況下，玻璃體對于晶狀體有著抗氧化保護作用，切除后眼內由房水進行替代填充，含氧量增高，白內障在這樣的代謝環(huán)境中必然會加劇。
“會提前多久依舊是個未知數(shù)，從目前我的病例來看，5到10年應該不成問題，再久的情況會如何，還需時間檢驗?！?/p>
多年來，吳榮瀚始終在積極探索如何能更安全有效地為飛蚊癥患者開展手術，解決他們的煩惱。在各類眼科學術會議和公共媒體上，他也會向同行和大眾普及研究進展，分享手術治療飛蚊癥的心得與經驗。
“我從來不贊成對所有飛蚊癥患者都采取手術，因為它并不是一個完美的治療方式，更像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飛蚊癥患者首選療法一定是自我調整適應，尤其是對于年紀較小、癥狀較輕的患者?！眳菢s瀚說，“曾經有一位17歲的女孩，揚言要24小時跟著我，直到我同意手術。但考慮到她年齡較小，癥狀較輕，心理問題要大于飛蚊癥的問題，我還是拒絕了她?！?/p>
“開展并積極科普這個手術，一方面它確實能夠解決很多重癥患者的困擾，我希望能進一步提高手術的有效性和安全性。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夠引起業(yè)內重視。過去飛蚊癥患者經常因為得不到關注而陷入絕望，如果有人能站出來告訴他們，如果實在適應不了，我們醫(yī)生還是有辦法可以幫助你，這一句話的效果可能會勝過頂級的心理咨詢和藥物?！?/p>
“我的很多病人在得到我肯定答復后，焦慮的癥狀明顯減少了，他們認為實在受不了還有我可以幫助他們，很多這樣的患者回去后就再也沒來看過，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結果?！眳菢s瀚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