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文/桃子
2014年，我有了第一個文身，在后背。面積不小，色彩鮮艷。
我當時想，回東北過年的時候穿得多，我爸媽看不見，可以蒙混過關(guān)。
結(jié)果，那年我家在海南過年。
沒辦法，只能先發(fā)制人了。我穿著露背裙子在三亞下飛機，見到爸媽第一件事就是轉(zhuǎn)過身來給他們看背，故作興奮地說：“彩繪！印度的顏料，一個月不掉色呢，為了來海邊拍照好看特意去畫的！”
他們竟然信了。不知道是我演技好，還是他們太天真。
后來悄悄跟我媽說了實話，她大驚失色、痛心疾首一番后，一臉凝重地對我說：“一定不要告訴你爸，除非你想氣死他?！?/span>
我爸，共產(chǎn)黨員，教育工作者?？思菏胤ǎ疂嵎罟?，助人為樂，一身正氣。換句話說，也就是大家理解中的老派、守舊、非?！鞍职帧钡哪欠N爸爸。
他討厭我化妝，不讓我戴隱形眼鏡，覺得我染了頭發(fā)就變小太妹，如果被他知道我跑去文身，不和我斷絕父女關(guān)系恐怕也會氣到昏厥吧。
2014年，我大學畢業(yè)的第二年，賺得不少，沒有一分錢存款。爸媽時常會問：“錢夠不夠花，給你打點錢?。俊?/span>
他們會因為我連續(xù)兩天不給家里打電話而生悶氣。我爸每次見我都板著臉說“臉抹得太白了，眼睛畫那么黑，很難看?！?/span>
◇
2017年暑假，爸媽來北京。
我早就拋棄了謹慎作風，反正總要有跟老爸攤牌的一刻。鮮艷的刺青圖案就這么在他眼前晃過來又晃過去，他從沒問過一句，就像沒看見一樣。
我問我媽：“你跟我爸說了我后背這個是文身了？”
我媽：“沒有，我怎么可能說。要說也是你自己說，萬一把火發(fā)在我身上怎么辦?！?/span>
我：“可他不會以為彩繪三年都不掉色吧？我爸又不傻。”
我媽：“他沒看見唄。”
我相信我爸是沒看見。現(xiàn)在，很多事情他都看不見了。
這兩年，他再也沒說過我妝太濃、裙子太短，以前他看不慣我的行事作風、生活習慣，現(xiàn)在他統(tǒng)統(tǒng)都看不見了。
有一天我們在探討一個問題，說來說去我就有點急，態(tài)度變得不太好。我意識到了以后剛想要道歉，我爸語氣特別溫柔地說：“爸爸媽媽說的也許和你的想法不一樣，也可能是不對的，但你總要給我們表達意見的權(quán)利吧？我們說了你就當個參考，你不同意也沒事，你就聽聽?！?/span>
那一瞬間，我竟覺得鼻子有點酸。
我大學時，有次因為電視節(jié)目和他爭論，他怒氣沖天對我說：“你不要以為自己讀了北大就很了不起了，你的很多想法都是偏激的錯誤的，我是你爸爸，你要記??！”我氣到大哭不止。
而現(xiàn)在，他不再認為自己的女兒是偏激的錯誤的了，他甚至可以容忍我對他大呼小叫的冒犯。他把不會給其他任何人的寬容和理解給了我，不再維護自己做為家長的權(quán)威，變成了一個和氣的小老頭兒。
就是在那個瞬間，我覺得爸爸老了。
他鬢角白了，有皺紋了，覺睡得越來越少，我都不覺得他老了。爸爸怎么會老了？爸爸永遠是強硬的，堅定的，正確的。我是女兒，他是爸爸，他是我的家長，我的依靠。
2017年，我26歲。爸爸把我當成一個成年人對待了，而且是一個正確的、聰明的、被他尊重的成年人。我發(fā)現(xiàn)，他老了。
◇
有不少大學生向我抱怨和父母的關(guān)系緊張，覺得父母想要操縱自己，不尊重自己的選擇，一到暑假寒假根本就不想回家。更有甚者，開始思考親情所帶來的壓力、質(zhì)疑這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無私的愛。
我想先跟大家聊聊我和爸媽的四年。
我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們總是指責我沒有人生規(guī)劃；大學四年級的時候，不管我做什么都說我在浪費時間；畢業(yè)第一年，因為我創(chuàng)業(yè)他們倆寢食難安，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讓我覺得壓力很大；工作第二年，我開始穩(wěn)定了，他們又總是因為我回電話不及時大發(fā)脾氣……
說沒有煩的時候，沒有抱怨的時候，那是在說謊。也的確想過：“如果不是為了滿足你們的期待，如果不是害怕你們失望，我可以過更無畏更輕松的人生?！?/span>
父母對我的愛和我對家庭的責任，確實在一些夜晚，令我覺得很累很累。和他們的矛盾與爭吵，也確實讓我的眼淚決堤了一次又一次。
但是。
我工作的第二年，有一天接到了媽媽的電話。電話里她的聲音悶悶的，我知道她剛剛哭過了。
我問：“媽媽，怎么了？”
她吸了一下鼻子說：“我很后悔讓你離開我那么遠到北京去上學，當初讓你留在我身邊就好了。我看著朋友們的孩子每星期都回家，心里很羨慕，你在那么遠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你到底過得好不好。今天有個同事跟我說，你女兒現(xiàn)在還每天給你打電話，是因為她才剛工作，以后更忙了，人家已經(jīng)經(jīng)濟獨立了，能一周想起來你一次就不錯了！我知道你不會那樣的，對吧？我的女兒不會的……”
電話這頭的我，放下了手里忙的事情，耐心地安慰了她。我的媽媽害怕了。
那一刻我想明白，我是第一次當孩子，他們也是第一次當父母。當他們遇到難以把握、令自己害怕的事情時，難免會慌張，會不自覺將自己的壓力和不滿轉(zhuǎn)嫁到子女的身上。
我們之間的矛盾，不是主觀上的沖突，而源于雙方的無力和硬撐。
我們，父母和子女，在這幾年，都是無力的迷茫的恐懼的，但又出于自尊與愛，不想向?qū)Ψ教拱鬃约旱能浫酢?/span>
◇
如果說我們從孩童變成少年，經(jīng)歷的是青春期的顛簸和叛逆，那么父母從壯年變?yōu)槔先?，其實也有一段掙扎彷徨的時期。你會發(fā)現(xiàn)，從你大學畢業(yè)前兩年，到工作最初的兩年，你們之間爭吵增多，曾經(jīng)無話不談的父母，竟變得專制、霸道、易怒、甚至有點神經(jīng)質(zhì)。
其實，他們也在度過生命里絕無僅有的困難時期啊。
兒女讀了大學，大多數(shù)父母在知識水平上已經(jīng)不再有絕對的優(yōu)勢。身為家長的權(quán)威隨著孩子的長大成人和經(jīng)濟獨立而一次次受到巨大的挑戰(zhàn)。
孩子的日常生活里不再有父母的位置，變得越來越有主見有想法，而年輕人的想法與他們的是那么不同，對他們來說，因為不可把握而顯得有些危險。
這個小家伙的人生究竟會走向哪里？他們焦慮又擔心，而這擔心在兒女看來是那么的多余又不被理解。
他們不得不承認你已經(jīng)成熟了，又覺得你還遠遠不夠成熟。他們想要繼續(xù)幫助你駕駛?cè)松暮酱?，卻發(fā)現(xiàn)眼盲了，手僵了，這船已經(jīng)隱入霧中，自己卻無能為力。
會不會從此就變成無用的老人了？再幫不上心愛的孩子什么忙了？他的船要行駛多遠？還會記得回頭看看我們兩個老人家嗎？
這些心理活動，對已經(jīng)當了將近二十年家長的他們來說，不啻為一場災(zāi)難。
人在脆弱的時候，難免會暴躁敏感，甚至言行失當。他們可能會用錯誤的方式去表達自己的愛。你不知道，他們的專橫其實是不自信，他們的敏感易怒其實是害怕，他們的神經(jīng)質(zhì)其實是過于焦慮。
你以為他們對你不滿意，其實，他們只是不放心。
而作兒女的，有時竟會把這當成一場戰(zhàn)爭：要和父母爭奪主導權(quán)和自由，要比一比是你的啰嗦還是我的不耐煩更能占上風。
真傻。
隨著時間和你的成長，他們總會投降的，就像我爸爸一樣。在和兒女的戰(zhàn)爭中，他們沒有一丁點贏的可能。
◇
敵人投降，是舉起雙手；父母投降，是放下雙手——放下了為你高擎著的金鐘罩，卸下了想要為你的人生負擔的重量。
他們總有一天會對自己說：“他是一個大人了，他的人生自己做主吧”。這一刻如果來得早，說明你成長得迅速；如果來得晚，也不要心急，拿出他們陪你度過青春期的耐心去對待他們。
在投降的那一刻，他們終于承認自己老去的事實，知道不再有能力為你遮風擋雨；他們終于接受與子女之間力量對比的轉(zhuǎn)換，無奈又欣慰地說“未來的日子，是我們依靠著你走了?！彼麄儠⒆约旱臒o助、恐懼、孤獨、脆弱全都暴露給你，會因為擔心自己成為你的負擔而心思沉重。
所以，在他們投降之前，哪怕有委屈，也不要說傷他們心的話，更不要懷疑親情的意義和他們對你的愛啊。
他們不是別人，是帶你來到這個世界的人。是只要你哭一聲疼、喊一句累，哪怕拼了最后一絲力氣也要背起你的人啊。
請相信他們說的：做父母的心啊，只有你當了父母才會明白。
但請千萬不要如他們所說，在當了父母以后，才明白父母的心。
作者簡介
北大中文系學姐，半吊子情感專家
微博@蜜司憨格瑞
硬核少女小劇場
吸吸：長大之前，從父母那里得到了一切；長大之后，能給他們的卻太少太少。
修度：“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span>
桃子：想說的都在文章里了，讓我哭一會兒。
十四：父母在，不遠游，我卻游到了……南半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