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嗎?
如果有,你藏了多久?
如果,這個秘密,是你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你,還能藏得住嗎?
有這樣一個人,他從戰(zhàn)火硝煙中走來,數(shù)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復員返鄉(xiāng)后,卻把用鮮血換來的赫赫戰(zhàn)功當成“不能說的秘密”埋藏在心底。這個秘密,他一守就是60余年。
他叫陳訓楊,今年已經(jīng)100歲。如今是江西省高安市大城鎮(zhèn)洲上村的一位普通農(nóng)民。
那天,記者見到他的時候,老人正坐在院子里和老伴兒揀茶籽,悠閑地曬著太陽,腳邊臥著一條土狗。這幅秋日里靜謐的畫面,讓你不忍上前去打擾。
如果不是那深陷、坍塌的左眼眶,可能沒有人會把眼前這位安靜慈祥的老人和70多年前那一次次殘酷慘烈的戰(zhàn)斗聯(lián)系在一起,也不會有人知曉這是一位在炮火硝煙中榮立過2次一等戰(zhàn)功、1次三等戰(zhàn)功的老兵。
信 仰
“只要有共產(chǎn)黨員這個身份,就夠了”
如果不是生在那樣一個動蕩的年代,陳訓楊或許同無數(shù)個農(nóng)村青年一樣,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歷史永遠沒有如果。排行老七的陳訓楊先后失去了6個哥哥:兩個參加紅軍失去了聯(lián)系,兩個被日軍炸死,還有兩個被國民黨抓壯丁一去不返。
有這樣一句話,“在大時代的漩渦中,我們都是小人物?!?/p>
近代以來,災難深重的中國內憂外患,無辜無助的百姓流離失所。生于1920年的陳訓楊以及他的家人也難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命運。
“雙手被死死地用繩子捆著,騙我說只是去運送裝備?!比缃?,老人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被抓的情形——1948年,由于戰(zhàn)事吃緊,陳訓楊最終也被“抓到”國民黨部隊入伍。
當兵不到4個月,陳訓楊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解放軍俘虜。這次被“抓”,卻為他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那碗面吃得好香喲!”陳訓楊剛被俘,一位解放軍班長就遞給他一個高粱面兒的窩窩頭,讓他先墊墊肚子??筛C窩頭太硬了,咬不動,班長就帶著他去炊事班煮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70多年過去了,老人還是忘不了那碗面的滋味。
是拿遣散費回家,還是留下參加解放軍?當時,年輕的陳訓楊面臨著選擇。他隱約覺得,這支隊伍和國民黨的軍隊,不太一樣。
“在我們老家,這是孝子孝女才干的事情啊!”俘虜訴苦大會上,陳訓楊含淚訴說了自己失去父母兄弟的悲痛,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連長、指導員臨時制作了8塊靈牌,帶著全連官兵和他一起祭奠親人。望著托舉靈牌的連長和指導員,陳訓楊心里有了答案,他要和解放軍官兵走一樣的路。因為,這是一條向著光明和美好的路。
誰把人民放在心上,人民就把誰放在心上。
此刻的陳訓楊,在共產(chǎn)黨的隊伍里,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人民”——他是中國人的大多數(shù),是陳訓楊自己,是他逝去的親人,是他的戰(zhàn)友、鄰居,是他見過的許許多多普通的老百姓……他打仗,是為了他們!
就像一名紅軍戰(zhàn)士曾在寫給家人的信中說:“我們不僅懂得怎樣打仗,特別懂得為什么要打仗。我們的生命已經(jīng)貢獻給革命了,我們一點汗,一滴血,都是為工農(nóng)而流?!苯袢?,已無從考證這個戰(zhàn)士叫什么,但我們確切地知道他、知道陳訓楊信仰什么。
成為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的陳訓楊對指導員說,“我來晚了。”指導員說,“不晚,萬里長征才開始第一步。”就這樣,陳訓楊踏上了一心跟黨走的“長征之路”,而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停下腳步……
即使在“文革”中,陳老遭受不公,他仍然惦念著要把黨費交上;平反后,組織上要將當時扣除的工分給他補上,他卻并不在意,說:“只要有共產(chǎn)黨員這個身份,就夠了!”
有件事,陳訓楊的兒子至今記憶猶新。1950年,在剿匪途中,陳訓楊的左眼被彈片擦傷。多年后,年近七旬的他舊傷復發(fā),左眼球被摘除,共用去醫(yī)藥費630多元。鎮(zhèn)民政所知道后,讓陳訓楊的兒子帶著住院發(fā)票去報銷。沒承想,陳訓楊卻狠狠斥責了兒子:“家里出不起這筆錢嗎?還要向國家伸手?”為了防止家人再去報銷,陳訓楊干脆將住院發(fā)票全部撕掉。
功 勛
“我們哪里知道,主角竟是他”
藏起的是功名,藏不住的是老兵身上的“勛章”。
失去的左眼、嚴重變形的肩胛骨,滿身的創(chuàng)傷……這是戰(zhàn)火留給這位百歲老兵的印記與榮光。然而,談起這些,陳訓楊說,能夠活著,已經(jīng)足夠幸運。
在他的回憶中,那場戰(zhàn)斗的慘烈場景永遠難忘——
1949年4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決定發(fā)起渡江戰(zhàn)役,百萬大軍枕戈待旦,準備橫渡長江,直取南京。國民黨以70萬兵力扼守長江天塹,企圖阻止解放軍渡江。
陳訓楊所在團決定成立渡江突擊隊,搶占渡口,打掉敵人的堡壘,為大軍開路。
突擊隊,其實就是“敢死隊”,報名條件有3條:黨員、南方人、識水性。
記者問:“這些條件您都符合嗎?”陳老一笑,告訴我們:“就符合一條,南方人。當時哪管那么多,聽說要選突擊隊,就報了名?!比缃?,談起這些事,老人很平靜,但我們都知道,這無疑是一次生死抉擇。
戰(zhàn)斗在凌晨打響,江面風大浪高。一聲令下,渡江突擊隊劃著船向長江南岸沖去。敵人密集的炮火不斷落在船的周圍,炸起沖天水柱。犧牲戰(zhàn)友的尸體,成片成片地浮在江面上,難以分辨。
即使身邊不斷有人倒下,但剩下的人依然勇往直前。陳訓楊說,自己當時根本沒想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只一心向前沖。300多人的突擊隊,只有50余人突破封鎖線。完成占領敵陣地的任務后,活著的已經(jīng)不到20人。
成功打掉敵人堡壘,陳訓楊又馬不停蹄地執(zhí)行新的任務,運送戰(zhàn)友過江。
從凌晨兩點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陳訓楊冒著槍林彈雨,擔任小船的舵手,在江面上來回6次,未曾停歇。最后一次過江,他駕著的小渡船被敵人的炮彈擊中,炸成了碎片。陳訓楊靠著一塊木板,在江面上漂了好久才上岸。
戰(zhàn)后,陳訓楊榮立一等戰(zhàn)功,被授予“水上英雄”稱號,并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這么傳奇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你們都知道嗎?”采訪時,記者問陳老的家人、鄰居,還有村干部,他們都不甚了解。陳訓楊的孫子說:“打仗的事兒爺爺?shù)故侵v過不少,但我們哪里知道,主角竟是他!”
那些天,記者一直都在努力去讀懂陳訓楊,讀懂他的深藏功名,讀懂他的淡泊名利。我們想讀得透徹、再透徹一些,我們想知道,這個秘密為什么一守就是60余年。聽完另一段故事后,我們似乎又懂了一些——
1950年,陳訓楊隨部隊入朝作戰(zhàn)。在朝鮮戰(zhàn)場上,志愿軍經(jīng)常遭受敵人的炮火攻擊,還要忍饑受寒。
那天,戰(zhàn)斗間隙,陳訓楊和戰(zhàn)友圍坐在一起取暖?!澳惆ぶ?,我挨著你,在冰天雪地里,才能感受到一絲絲溫暖?!?/p>
到了上哨的時間,陳訓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向遠處走去……突然,“轟”的一聲巨響從身后傳來,等他回過神,轉頭望向剛才休息的地方,已是一片血火,幾分鐘前還活生生的戰(zhàn)友們,就這樣,在他面前沒了。
“想想和我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一個個都倒下了,我還能活著,成了家,生了兒子,我哪有顏面到處對別人宣揚自己呢?”在陳訓楊心中,這種傷痛綿延太久,那是戰(zhàn)友對戰(zhàn)友的思念,更是幸存者對犧牲英雄的緬懷。
離開朝鮮戰(zhàn)場,陳訓楊背起行囊,復員返鄉(xiāng)。從此,他把昔日的烽火歲月和赫赫戰(zhàn)功一并打包,留在了過去,留給了記憶。
前半生戎馬倥傯,后半生默默無聞?;蛟S,榮譽和名利才是英雄的試金石,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貧,方顯一名真正軍人的英雄本色。
奉 獻
“‘壩’字是爺爺特意改的”
當年,陳訓楊和戰(zhàn)友們復員離開部隊的時候,首長叮囑:你們是老功臣,回家后不能居功自傲,要以普通黨員的身份搞好家鄉(xiāng)建設,再立新功!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陳訓楊的一生都在印證著這句話。渡江戰(zhàn)役中,他舍生忘死,是“水上英雄”;解甲歸田后,他修堤筑壩,輾轉于新中國水利工程建設一線,仍被鄉(xiāng)親們傳頌。
在家鄉(xiāng)高安,沒有人知道陳訓楊的戰(zhàn)功,他卻依然赫赫有名。
70歲以上的高安人,只要提起陳訓楊,個個都會豎起大拇指:“興修水利大會戰(zhàn)時,他可是好樣的!”
青山銜綠水,藍天飛白云。走進綠樹成蔭的庫區(qū),佇立在高大的主壩上,極目眺望,云水之際,仿佛又浮現(xiàn)出陳訓楊帶領鄉(xiāng)親們一錘一鑿、肩扛手提修堤筑壩的“激情歲月”。
1958年,陳訓楊被任命為上游湖水庫施工團第三連指導員。
“完全是軍事化管理,起床、吃飯、開工、收工都吹軍號,每天凌晨3點鐘就催我們起床勞動,吃飯都是送到工地上。修建水庫會遇到很多難題,他既當指揮員,又當戰(zhàn)斗員……”說起與陳訓楊一起修筑大壩的情形,74歲的田南村村民滕朝九滿是欽佩之情。
興修水利,利國利民。陳訓楊帶領鄉(xiāng)親們沒日沒夜地干,每個月的團部總結大會上,他的連隊都是雷打不動的先進單位。他先后參與修建碧山、樟樹嶺、九龍、上游湖、錦惠渠等水庫、堤壩,被評為縣勞動模范。
陳訓楊說,他一生只會干兩件事,打仗和修水庫。
陳壩根、陳壩英、陳壩鳳……老人的每個子女名字中間都有一個“壩”字。按照鄉(xiāng)里習俗,每代人名字中都有一個“字輩”。采訪時,我們特意向老人的孫子陳傳球求證:“你爸爸那代人的字輩原本就是‘壩’嗎?”陳傳球說:“不是,‘壩’字是爺爺特意改的。”
一個“壩”字,是陳訓楊埋藏在心底的家國情懷。硝煙彌漫、艱苦卓絕的革命戰(zhàn)爭年代,老人一往無前、無懼生死;一窮二白、篳路藍縷的建設歲月,他又甘當鋪路石、螺絲釘,把“小我”刻進大國。
1960年,水利建設完成,組織上有意將陳訓楊調職任用??伤?,卻找到縣領導,主動申請放棄“鐵飯碗”,回到老家洲上村當了農(nóng)民。植樹造林、開發(fā)果園、疏浚溝渠……在當大隊支部書記的那段日子,他帶領鄉(xiāng)親們把洲上村建設成了“全鄉(xiāng)模范村”。
我們無法用一次選擇去判斷一個人,但一次又一次的選擇,卻能展現(xiàn)出一個人的一生。什么是忠誠,什么是奉獻,什么是不忘初心,陳訓楊用他的選擇給出了答案。
網(wǎng)上曾有一句很火的話: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中國;你怎么樣,中國便怎么樣。
陳訓楊的一生,是深藏功與名的一生,也是為中國奮斗的一生。走下沙場,他也許不再是人們眼中身披盛光的英雄,但他像螢火一樣,用盡渾身的力量,和許多籍籍無名的普通建設者一起點亮中國前行的道路。
前行的路上,少不了苦和難,但看到國家一天天強大,所有的苦和難在老兵的心中都化為兩個字:值得!
尾 聲
一朝戎裝穿在身,終身流淌軍人血。
陳訓楊有一件入朝參戰(zhàn)時發(fā)的棉大衣,一直被他視若珍寶。這件大衣,包裹過他的兒子、孫子,還有重孫……我們知道,老人無法忘記那段烽火歲月,也許還有一種薪火相傳的寄托。
硝煙散去,英雄退隱。
在祖國大地上,還有多少老兵封存了血與火的記憶?或許,我們再也不能知道他們的名字;或許,他們的故事會永遠封存在歷史的長河中。當我們走過祖國的山山水水,行走在一片片熱土上時,我們仿佛能看到他們,看到他們?yōu)樽穼だ硐牒托叛龆I出的一切……
祖國不會忘記,人民不會忘記,我們不會忘記!
(李 嫻 郭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