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紅學(xué)專家、學(xué)者、教授，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專家。1954年畢業(yè)于前浙江師范學(xué)院（現(xiàn)浙江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78年調(diào)京，籌創(chuàng)《紅樓夢學(xué)刊》，成立紅學(xué)會；1986年任民革中央常委、宣傳部部長。曾任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紅樓夢學(xué)會副會長等職務(wù)。蔡義江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特別是唐宋詩詞、紅學(xué)研究方面成績顯著。出版主要著作有：《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論紅樓夢佚稿》、《蔡義江論紅樓夢》等，其專著和論文曾多次獲國家、省、市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關(guān)于一部文學(xué)作品怎么樣去研究，角度各異，一部產(chǎn)生經(jīng)久魅力的文學(xué)名著，它的成書過程常常也是研究者關(guān)注的焦點。中國紅樓夢學(xué)會副會長、著名的紅學(xué)專家蔡義江教授對《紅樓夢》一書是怎樣寫成的，有很精深的研究。
《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絕大多數(shù)作品，它的題材、內(nèi)容跟作者自己的情況是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因此大家對作者的情況也不注意，有的甚至于對誰著的都弄不清楚?！度龂萘x》的作者是羅貫中，對羅貫中的情況，諸位了解多少呢？研究者也講不清楚多少，因為羅貫中跟諸葛亮"借東風(fēng)"沒有關(guān)系，跟劉關(guān)張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督鹌棵贰返淖髡咛m陵笑笑生又是誰呢？迄今也無定論。
《紅樓夢》的流傳實際上情況也差不多。大家都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但曹雪芹是怎么樣一個人呢？開始人們了解得很少。20世紀(jì)初，胡適他們一代新紅學(xué)派，開始對作者的家庭情況作了一些歷史考證，才知道一些他的家庭情況，特別是他的祖輩的情況。新紅學(xué)派把小說跟作者及其家庭聯(lián)系起來，是對紅學(xué)的重大貢獻。當(dāng)然新紅學(xué)派也有它嚴(yán)重的不足之處，我下面還要講到。即使這樣，關(guān)于曹雪芹的直接資料還是極少。迄今為止，還弄不清楚他究竟是誰的兒子。有的說是曹颙的兒子，有的說是曹頫的兒子，甚至于還有人提出《紅樓夢》不是曹雪芹寫的。此外，曹雪芹生在何年，享年多少，這些問題說法上也都不一。在這種情況下，產(chǎn)生了一些證據(jù)不足的成見，甚至還有錯誤的看法。如果我們不拋開這些成見，就很難接近事實的真相。主要有哪些成見呢？舉例如下：
第一種，認(rèn)為曹雪芹一定是經(jīng)歷了像賈寶玉那樣的風(fēng)月繁華生活，沒有經(jīng)過這種生活，他哪里寫得出來呀？這個是最普通的一個成見。賈寶玉就是曹雪芹的影子或者化身。就是說，賈寶玉這個人物，基本上跟曹雪芹差不多，跟作者差不多。那么，小說描寫的故事呢？雖然說將真事隱去了，但基本上還是曹家的家史是他們家庭的歷史構(gòu)成。這是一種成見。
第二種，認(rèn)為《紅樓夢》這么一部內(nèi)容如此豐富的巨著，如果作者太年輕了，憑借其生活閱歷，是不夠的，是寫不出來的。二十幾歲人家認(rèn)為還不夠，至少要在三十多歲以后來寫，才有可能。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成見。
第三種，曹雪芹寫《紅樓夢》是在北京西郊的某一個山村里面寫的。所謂"著書黃葉村"--這是一句詩里面的，敦誠的詩里面有"不如著書黃葉村"，所以講著書黃葉村--都以為《紅樓夢》是在西郊的黃葉村里寫的，結(jié)果后來沒寫完，天不假年，作者忽然去世了。這個觀點認(rèn)為我們看到的抄本里面，最接近于曹雪芹去世時間的本子，譬如說庚辰本，庚辰年是1760年，而曹雪芹死的話，應(yīng)該比這個時候還要早三年到四年時間吧，因此這是最后整理的，認(rèn)為這個是曹雪芹最后的定本。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成見。
第四種，認(rèn)為小說后四十回雖然是后人續(xù)成的，但其中必有曹雪芹的殘稿，或者大綱，或者再退一步講，有一些回目加以啟發(fā)，在這個基礎(chǔ)上才能夠把這后四十回補寫完。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成見。
如此等等，都是我們很熟悉的一些說法，如果要成為一種確認(rèn)，的確是如此，那就必須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基礎(chǔ)上，可是在我看來是經(jīng)不起嚴(yán)格的檢驗的。
第二個問題，我講確定
曹雪芹的生卒年，就是他什么時候生、死，這是他能否過上曹家好日子的一個關(guān)鍵。
這個問題實際上非常關(guān)鍵，有些人對生卒年的問題沒興趣，你們這些紅學(xué)家去爭論吧，早一年死、晚一年死，早幾年生、晚幾年生，跟《紅樓夢》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關(guān)系實在太大了。因為看法不同，曹雪芹出生的年月相差有十年之久。比如，曹雪芹出生以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情，也是曹家最大的事情，就是曹頫--他的父親--犯罪了，被抄家了，曹家從此以后就敗落了，搬到北京來住。晚十年，曹雪芹是三四歲，就像幼兒園時候，早十年，或者是十三四歲，兩者能一樣嗎？這就太不一樣了。如果曹雪芹是十三四歲，那他還有回憶，特別像他這樣聰明的人，小時候的記憶應(yīng)該很深刻；如果在他三四歲的時候就抄家了，他就根本沒有可能過上風(fēng)月繁華的生活。你說這關(guān)系大不大，我覺得很大，他出生在哪一年，是沒有史料記載的，這是根據(jù)他死的那一年和他活了多少歲，倒推出來的。
那記載曹雪芹歲數(shù)的資料呢？只有兩條，一條是曹雪芹的朋友敦誠--這個敦誠要比曹雪芹小十歲，年紀(jì)很小--在甲申年（1764年）挽曹雪芹的詩中所提到的。他寫的挽詩曾經(jīng)改過，因此有兩個稿子。一個說"四十蕭然太瘦生"，四十歲呀，這么凄涼的，人又那么瘦，曹雪芹死的時候，他一定是看到了，說是"太瘦生"；另一稿則作"四十年華付杳冥"，四十年華，活了四十歲的時候，就去見上帝了，"付杳冥"，就是到陰間里去了。這兩次的詩稿里面，文字調(diào)動很大，但開頭都用了"四十"兩個字。那么，
曹雪芹應(yīng)該是活了四十歲。第二條材料是曹雪芹的另一個朋友叫張宜泉寫的。
張宜泉沒有參加曹雪芹的葬禮，大概他不知道消息（曹雪芹不是名人，他死在西郊的時候，張宜泉是住在東南面，相隔很遠(yuǎn)），他可能是后來知道的，所以寫了一首詩叫《傷芹溪居士》。他加了一個小序，里面講"年未五旬而卒"，即沒有活到五十歲就死了。這兩個材料本來并不矛盾，四十歲也是沒有到五十歲就死了。不過一條講得很具體，很確鑿，四十；一條呢，講得很籠統(tǒng)，不大確定。這兩條材料，照例來說，前者是可靠的，應(yīng)該做依據(jù)。為什么呢？因為敦誠、敦敏的關(guān)系跟曹雪芹認(rèn)識得還比較早，在到西郊之前，就有交往，這是一個；更重要的是敦誠寫挽詩的時候，是知道死者的確切年齡的。你們對我的估計，蔡先生你看上去大概六十剛出頭一點嘛，或者有些人問：你到七十歲了嗎？總是不太確定。就是我們朋友之間，可能除了特殊問過以后，了解得不是很多。但是死的時候，要寫公告，享年四十歲，這個大家都知道，本來不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所以從這一點來講，敦誠這個材料是確切的。
有人說，虛構(gòu)嘛，有時候湊個整數(shù)，四十也不一定就是四十，也可以是四十幾嘛。這在別的詩歌里面也有可能，獨有寫挽詩的時候，說人家明明活了四十三四歲，或者四十五六歲，甚至四十八九歲，你一定要給人家減掉多少歲，說是活到四十歲，而且兩次都不改，這種可能性不大。講"四十年華"就是四十年華，但是現(xiàn)在有相當(dāng)多的人，都贊成、都運用、都看重張宜泉的說法，說"年未五旬"。他這個是一句類似散文的話，沒有到五十，既然沒有活到五十，你猜他四十二三也可以，猜他四十八九也可以，而且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猜他活到四十八九，總希望曹雪芹活得長一點。這樣的話，才好解釋抄家的時候，他已經(jīng)十幾歲了，所以他才會有一段奢華的生活。這是從這個觀念出發(fā)的，我認(rèn)為不對，我們要從事實出發(fā)，每一個材料都要推定它的可信程度。雍正五年（1727年）年底下旨抄家，就算雍正六年（1728年）初抄家吧，
曹雪芹虛歲才四歲，實際還在三歲多些，能懂得什么，既無回憶，也談不到風(fēng)月繁華生活，何況曹頫后來的生活已經(jīng)很差了，就是天天買菜的錢，都要去當(dāng)東西。何以見得？抄家的時候抄到什么東西，有賬單記錄，都有公文在那里。就在雍正十二年（1735年）底、乾隆元年（1736年）的時候，因為皇帝改了，所有犯罪的人都是要被寬赦的。有一個公文里面提到，曹頫，就是曹雪芹的父親，因為"少老抑棧"--這是他被抄家的直接理由--而應(yīng)該賠出來多少銀子。至于他的公款欠款，那當(dāng)然不用說了，得多少萬兩了，那把這個家抄了，東西全部充公就拉倒了。獨有這個東西要賠出來，賠出來的數(shù)目是多少呢？四百三十三兩二錢。這個也不算多嘛，才四百三十三兩二錢?！都t樓夢》里寫到王熙鳳一下子要了老尼姑兩三千兩，說是打發(fā)打發(fā)，所以四百多兩銀子并不算太多。而且，這個銀子你有錢不敢不還，沒錢才會還不出。這樣，從曹頫被抄家，到雍正末年乾隆初年的時候，七八年里面，他家還了一些，還了多少呢？還了一百四十一兩，還欠三百零二兩二錢，就是說這些非還不可的錢，他每年還個一兩、二兩、十兩，連三分之一都沒還到，還有三分之二的錢還不上來，被剛剛做皇帝的乾隆給免了，就像特困生，考進大學(xué)交不起學(xué)費給免掉一樣。所以我的結(jié)論是曹雪芹不可能有風(fēng)月繁華的經(jīng)歷。這一點大家也許覺得這樣講我太大膽了，是不是還能再想想辦法，讓他經(jīng)歷經(jīng)歷？他就沒有這個經(jīng)歷，這是我講的第二點。
我這個說法跟現(xiàn)在流行的，或者是很多權(quán)威的說法不一樣的話，你們可以研究，也可以提出批評，我只能把我自己的看法說出來。
第三點我要講，曹雪芹神游于失去的樂園。他經(jīng)常夢想失去的樂園，而且曹雪芹很會講，這種事情說出來的話呢，就像身臨其境一樣。曹雪芹隨著被抄沒的家回到北京的時候，還是幼年，就是我們講三四歲了，說他虛歲吧，算他四歲。
四歲的時候回到北京，發(fā)還給他家崇文門外十七間半房子，過去叫蒜市口，現(xiàn)在是大馬路了，就是廣安大街。所以，他不可能有對南京、對秦淮河的種種回憶。這個年齡，剛剛會講話，
正是什么都想問的時候。而他家里那些人呢，正處于這樣一個大的落差對比無處訴說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小孩子正好很聰明，最好跟他講。他們家里有什么人呢，有兩氏孀婦，也就是說，有兩代的寡婦，一個是他爺爺曹寅的妻子李氏，就是李煦的妹妹；一個是他的伯母馬氏，他的伯父曹颙已經(jīng)死了。家里除了祖母、伯母，還有他的雙親，可能還有幾個老家人。因為被抄家了，所有的丫鬟什么，都賣掉了、送掉了或都給了后任了。但因為照顧他爺爺曹寅的關(guān)系（曹寅的關(guān)系實在太大了），要關(guān)照曹家的遺孀，還發(fā)還給他們這十七間半房子，這十七間半房子是發(fā)還給他們讓他們度日子的。還發(fā)還給他們?nèi)龑ζ腿?，三對嘛，我想是三男三女，三個丫鬟或者三個老嬤子，三個老家人或仆人，這樣有六個人在這兒。
另外
他們自己家里的親人家口也還有一些，這些人都可能給曹雪芹講，從前你爺爺?shù)臅r候是怎么樣怎么樣，你爸爸的時候是怎么樣怎么樣，我們家里以前是怎么樣怎么樣，可能講得是繪聲繪色，而且很動感情。而小孩子他看到的是非常窮困的沒落的生活，但可以想到在他出生之初甚至出生前十幾年--曹寅是在曹雪芹出生前十二年就死掉了，他的伯父曹颙去世也有九年十年--之時，特別是在曹寅的時代，他們曹家是非常顯赫的。這些事情是會不斷地講給他聽，這就形成了他的一種夢想：他家里是這樣的。有時候呢，想象比現(xiàn)實感受更活躍。如果你們有過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人就知道，不要低估了想象的能力。能寫出一個金粉世家的不一定是富家子弟，何況曹雪芹有家里這么些情況給他講。
曹雪芹在京的親戚關(guān)系
姓名關(guān)系官職納爾蘇曹雪芹的姑夫平郡王曹佳氏曹雪芹的姑母平郡王妃福彭曹雪芹的表兄襲封平郡王
正黃旗滿洲都統(tǒng)曹頎曹雪芹的堂伯父漢軍鑲黃旗副都統(tǒng)傅鼐曹雪芹的姑祖父左侍郎
盛京戶部侍郎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后，他是比誰都有機會進那些王府、侯門、深宅大院的。為什么呢？因為他們上代的關(guān)系，他的曾祖父曹璽的妻子孫氏是康熙皇帝的保姆，所以康熙皇帝封她為一品太夫人。一品太夫人，就是曹雪芹的曾祖母。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奶兄弟，等于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很小的時候他就是康熙皇帝的近侍，服侍康熙讀書什么的。后來他做的職務(wù)雖然是江寧織造等職，但實際上他擔(dān)負(fù)的責(zé)任比誰都大，像江南的情報局長一樣。他可以寫密奏，直接報告康熙皇帝，吏治鄉(xiāng)情怎么樣，哪個人老是撈錢，哪個人不錯，哪個地方老百姓受災(zāi)害了、有什么怨恨，他都直接寫秘密奏章給康熙。他還兼有類似今天"統(tǒng)戰(zhàn)部長"的職務(wù)，聯(lián)絡(luò)江南漢人里邊的有地位的知識分子，廣交斯文朋友。所以他們這一家，上代跟在京城里的關(guān)系是很密切的。曹寅有兩個女兒，嫁給了親王，其中一個叫納爾蘇，所以他們在北京的親戚、故交、舊時候有來往的人一定很多。既然曹頫犯了罪，作為一位罪犯到了北京，大人之間來往可能顧忌多一點，但四五歲的小孩子誰領(lǐng)著都可以走，到這個王府去到那個王府去，都可以走走的。所以在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后所走過的深宅大院也一定很多很多。
所以我有一次跟紅學(xué)界的朋友講，我說《紅樓夢》里寫的劉姥姥進大觀園，看到自鳴鐘什么什么的，很驚奇的樣子，我說這可能就是曹雪芹的眼睛。朋友說我講得精彩，夸獎我。我覺得曹雪芹跟劉姥姥還不一樣，劉姥姥從來沒見過這樣，而他呢，看到人家深宅大院的時候，想法就會不一樣，就想到祖母講過了，我們家里過去比你還闊呢，我祖父在做江寧織造的時候，就親自接駕四次，織造府做的行宮，誰有這么闊？所以他那時候看到人家豪富，他的心情是復(fù)雜的。再說他交往的這些宗室子弟當(dāng)中，在政治斗爭中敗落的也很多。比如說敦誠、敦敏，他們的上代就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阿濟格，很有名的親王，后來也是在政治斗爭里敗落了，所以他的子孫，說是宗室，其實就和普通老百姓一樣。
他到北京以后，以前玉堂金馬后來陋室篷窗的事情聽到不知道有多少，而且曹雪芹這個人又會講，如果平時不講的話，喝酒喝了幾杯，他一定講，不但講還要哭。我這個話不是憑空想象的，敦誠、敦敏的詩里頭多次提到"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fēng)月憶繁華"。"燕市"嘛就是北京，一面哭著一面唱歌，悲嘆自己身世的不幸；"遇合"就是遭遇命運。秦淮河的風(fēng)月他還在回憶著，當(dāng)然敦誠、敦敏弄不清楚，這是回憶還是他聽來的夢游。我說是他聽來的，他夢想的自己家庭本來是怎么怎么好，因為敦誠比曹雪芹小十歲，敦敏比曹雪芹小五歲，比曹雪芹年紀(jì)還輕呢，他們看到他喝酒的時候，講述往事發(fā)牢騷的時候，頭頭是道，猶如身臨其境，特別是講述曹寅那個最繁華的年代時。
所以，在敦誠、敦敏的詩里面，就可以看出一些誤會來，以為曹雪芹有過風(fēng)月繁華的經(jīng)歷?，F(xiàn)在再回憶呢？這些詩句也可以不做這樣解釋，但是有一句話我可以肯定敦誠、敦敏的確是在曹雪芹的生動描繪下產(chǎn)生了誤解，就是"揚州舊夢久已覺"。揚州呢，古代在東吳時代，它直屬建業(yè)、金陵，所以指的就是南京，這句話說南京的夢早就醒了。這句下面敦誠有一個注解："雪芹曾隨先祖寅織造之任"。雪芹，曹雪芹；曾隨先祖寅，寅就是曹寅，隨著先祖曹寅；織造之任，在江寧織造府里面生活過。這里講他夢已經(jīng)醒了。
這個顯然是誤解。不是你敦誠、敦敏認(rèn)為他活了四十歲的嗎，如果他要隨著他祖父而且有記憶的話，那起碼再多活二十年、三十年，因為他祖父在他出生前十二年就死掉了，而且十二年前生的話，那也沒有記憶呀，那么就得還要大，所以實際上是趕不上了，要趕得上的話，曹雪芹要活到六七十歲了。這正如《紅樓夢》里面王熙鳳有一次談到省親的時候，給人家講，以前這個皇帝南巡，這個熱鬧，可惜我們遲生了二三十年，沒有趕得上看那個熱鬧。這才是真的，沒有趕得上，所以我們說這些都說明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寫的東西，主要是他想象出來的，他在不斷地把這些生活素材--自己家里當(dāng)然是為主，還有他看到的現(xiàn)在的富家，還有他看到的沒落的那些宗室子弟--不斷地在思想上醞釀起來，從一個風(fēng)月繁華的大家庭，最后到一敗涂地、沒落，這樣的構(gòu)思逐漸地形成。
第四個問題，我想講一講，就是講窮困倒霉的命運造就了偉大的文學(xué)家。曹雪芹不幸的遭遇，造就了他這個偉大的文學(xué)家。乾嘉的時候，有一個人，他的筆名或者講外號叫二知道人，二知道人講了什么話呢，他說"蒲聊齋之孤憤，假鬼狐以發(fā)之"。蒲聊齋就是寫《聊齋》的蒲松齡，他的孤憤，"孤"是孤獨的孤，"憤"是憤慨的憤，孤憤，就是一個人心里的積郁、憤慨，孤憤"假鬼狐以發(fā)之"，"假鬼狐"就是借著鬼狐，里面寫鬼、寫狐貍精的，"以發(fā)之"，來發(fā)泄出來。又說"施耐庵之孤憤，假盜賊以發(fā)之"，盜賊那就講一百零八將了，梁山好漢，寫梁山好漢來發(fā)泄施耐庵內(nèi)心的激憤、孤憤。"曹雪芹之孤憤，假兒女以發(fā)之"，借兒女故事發(fā)泄出來。同是"一把辛酸淚"，同樣都是一把辛酸淚，心里都有不平，都有激憤，才寫出這么一部小說。我覺得這個話也講得很深刻。
你說曹雪芹最大的恨、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呢？我覺得不僅僅是生活方面，過去能夠吃大魚大肉，紅樓宴里面的那些菜，現(xiàn)在只能吃粗茶淡飯。不是這個。最重要的他覺得他的環(huán)境、他的路給堵住了，就是他這一生能夠發(fā)揮作用、做大事業(yè)的路給堵了。
為什么小說開頭要寫一個"女媧補天"的補天石，煉了三萬六千零一塊，大家都去補天了，就這一塊不用。這幾句話你們好好體會，"誰知此石自經(jīng)鍛煉以后"，所謂鍛煉，實際上就是學(xué)習(xí)，補天石經(jīng)過一番鍛煉以后，靈性已通，靈性通了，煩惱就來了。"因見眾石俱得補天"，因為看到所有的石頭都能夠去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選不上，沒有材，"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補天"就是安邦治國，在古人看來這是男子漢的大事業(yè)。探春講："但凡我是一個男人，我早就做一番大事業(yè)去。"安邦治國，做大事業(yè)，實際上就是做官了，為國家做些事情，"入選"實際上就是參加科舉考試，為朝廷選重，被朝廷錄用，這樣才能安邦治國。在這一點上，了解他的脂硯齋曾經(jīng)批，說他"無材補天，幻形入世"，這八個字就是作者一生的慚愧和遺憾。
還有一條批，我覺得特別有趣，這大概是他的上輩人批的。說"剩下這一塊"，就是剩下一塊沒有用了，"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來"，就寫出《紅樓夢》故事來，"使當(dāng)日雖不以此補天"，假使當(dāng)日雖不能夠考試去做官、做大事，"就該學(xué)去補地之坑陷"，就該去種田、做工，做些實實在在的事，補地之坑陷，地是坑坑洼洼的，做些好事情使地能夠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話"，就不會寫出這么一部鬼話來，把《紅樓夢》很戲謔地稱之為一個鬼話，鬼話嘛，你可以解釋為荒唐言、胡說八道，實際上他這個也是故事，也是很多已經(jīng)成為鬼的前代人的故事。
可見，曹雪芹補天之路不通，這是他的很大的遺憾。一方面，過去要考科舉制度要有專門訓(xùn)練。你不能今天想曹雪芹文章寫得那么好，為什么不好去考呢，難道他考不取嗎，本領(lǐng)不夠吧！這個《紅樓夢》里講賈寶玉的時候就講過，這是兩個路子，他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訓(xùn)練，即符合科舉考試的訓(xùn)練，封建正統(tǒng)的文獄訓(xùn)練都沒有。把《四書》、《五經(jīng)》背得非常熟，把經(jīng)義讀得爛透，能寫八股文章，這才能考中。自學(xué)成才的人，他喜歡什么就讀什么，就很難考中。這個事情胡適也說他沒有很好地經(jīng)過文獄訓(xùn)練，雖然他是個天才，看得出他沒有經(jīng)過訓(xùn)練，是自學(xué)成才的，但是這樣給他增加了雜學(xué)的知識，特別是他的哲學(xué)，什么都懂點，醫(yī)學(xué)也懂得一點，建筑也懂得一點，紡織也懂得一點，飲食也懂得，這對寫小說來講，正是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另外根本一點是，他的家庭環(huán)境、政治條件是不合格的。
這個大家今天也能理解，我們今天考大學(xué)已經(jīng)不強調(diào)這個了。當(dāng)時還沒有聽說過，父親幾年前剛剛犯了重罪，他兒子能考取一個狀元的，這怎么行呢，這都要調(diào)查的，父親是做什么的。所以這條路對他來講，準(zhǔn)備的條件，他沒有，沒有經(jīng)過嚴(yán)師教督的嚴(yán)格訓(xùn)練；從客觀上講，他也沒有考試被錄取的希望，所以這條路對他來講是斷的，他不能去安邦興國、治理國家，做其他大事，但是要讓他做工務(wù)農(nóng)，曹雪芹還不甘心呢，所以只好寫文章，想讓大家知道他的才能，選擇了走寫小說這條路。
在《紅樓夢》的時代，還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情或者自己家庭的事情遭遇原封不動地，或者基本上如實地寫到一部小說里，小說在當(dāng)時是供給人家適趣、解悶用的一種"閑書"，還沒有取得今天的地位。一種嚴(yán)肅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觀念，當(dāng)時還沒有形成，誰愿意把家里的事情、把自己的事情寫到小說里去讓人家看呢？我們今天講，有多少偉大的小說家，小說是不朽事業(yè)。那個時候卻不可以，且不要說政治環(huán)境，使得思想言論受到很大的禁錮，他的家庭的興衰都跟朝廷、跟皇帝是密切聯(lián)系的，不敢寫，這且不談。單就封建倫理道德來講，也是不允許的，誰允許揭家里事情之短，揭家里之丑，你如實地寫的話，你得罪了某個長輩怎么辦，不可以隨便褒貶自己家里的人。
如果《紅樓夢》這個小說的內(nèi)容可以跟曹家或者某一個家庭完全對上號的話，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某人和某人發(fā)生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了，某人和某人心里還想著她，你敢那樣寫，曹雪芹也會覺得這樣寫不對。所以，他要虛構(gòu)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與他原來的完全不一樣，與家里情況完全不一樣，但又要反映出他對家里的真實感受，這是一個很大的矛盾。所以，我講《紅樓夢》是移假成真，拿假的東西來當(dāng)成是真的，拿虛構(gòu)的東西來把真實的東西保存下來，這一點，在小說開頭的時候，就通過人名在第一回里面就開宗明義地把這一點點明了。
第一回是什么？"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這是個諧音，"甄士隱"，就是把真的事情隱去；"賈雨村"，就是用假語保存下來了，"假語存焉"，反復(fù)強調(diào)這小說里的真假、有無。跟太虛幻景的對立，只要出現(xiàn)一次就夠了，它卻出現(xiàn)了兩次，"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先是甄士隱做夢看到，后來賈寶玉做夢也看到，這都是反復(fù)地強調(diào)真假。還有作者題下這個絕句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一把辛酸淚"就是現(xiàn)實基礎(chǔ)，就是他真實的感受，但寫出來呢，是"滿紙荒唐言"，不是真的故事，你千萬不要去對號。所以呢，《紅樓夢》里的人物故事，包括大觀園的環(huán)境等都是藝術(shù)的虛構(gòu)，大觀園現(xiàn)在大家找不到，這是曹雪芹自己看了多少中國庭院以后，寫出來、想象出來的。
這個規(guī)模，在清朝三百多年里面，任何私家的哪怕是親王的花園都不可能達到這個規(guī)模，可以相比的只有圓明園，只有頤和園，至少要有這樣大，他寫的有些還有過之。他所取的現(xiàn)實的大量素材，是經(jīng)過重新鍛鑄變形之后，用到這個小說里面去的。脂硯齋很多評語都指出他的小說素材的來源，但從來沒有講過這個故事是在寫誰家的故事。講到素材來源，比如講西堂故事，東南西北的"西"，"西堂"是曹雪芹爺爺?shù)囊粋€堂室的名字，這是原來的事情?；蛘咧v賈璉的奶媽跟王熙鳳談什么省親的事情的時候，一開口就"哎喲喲，阿彌陀佛"，他旁邊注一筆"文忠公之嬤"，文忠公是傅恒，這又把傅家的一個嬤嬤的樣子在這里用上了，但你不能得出《紅樓夢》是寫富人家的家史的結(jié)論。
他這些都是點滴的素材。有時候是口頭禪，"樹倒猢猻散"是他爺爺經(jīng)常講的，這個筆記里面記載了；還有作者自己小時候的經(jīng)歷，批書人知道的也給指出來。這種細(xì)節(jié)的運用那都是很真實的，人物的言行細(xì)節(jié)和命運也是符合于性格發(fā)展的邏輯，這也是它真實的一面，尤其是大家庭由盛到衰這一個敘事，這一個沒落，完全是基于現(xiàn)實，是真實的，用作者自己在小說開頭講的話來說呢，就是說"至若離合悲歡"，至于我寫到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就是興啊、衰啊、際遇啊，"則又追蹤躡跡"，又追原來的蹤跡，"不敢稍加穿鑿，以失其真?zhèn)髡?，徒為供人之目反失其真?zhèn)髡?。
"穿鑿"，就是主觀想把它寫成怎么樣就怎么樣，勉強把這兩個事情放在一起。不敢穿鑿，就是他的現(xiàn)實主義。我們講現(xiàn)實主義，真實的是他的美學(xué)理想。創(chuàng)作上面非常像我們近代創(chuàng)作的一些理論，他當(dāng)初沒有很明確的這樣一個理論，但它實際上是這樣。小說的基本故事是虛構(gòu)的，這一點脂硯齋也明確指出。你們?nèi)タ吹谑氐挠幸粭l評語，就是賈瑞生了病以后，有一個跛足道人，拿了一面鏡子來給他照，用風(fēng)月鏡來照他。
道人說這個風(fēng)月鏡是從太虛幻境、寶靈殿里面出來的。這里脂硯齋講，因為這面鏡子就象征著這本書，可以正反兩面照，書里面比喻很多，它是這個意思，他說這是"言此書"，言這本小說，原系"空虛幻設(shè)"四個字，原來是一個空虛的，一個虛幻的"幻"，虛幻的設(shè)置，"空虛幻設(shè)"這就講故事，這是他明確講的一點。
再看人物，賈寶玉現(xiàn)在都被人家看做是曹雪芹的自我寫照。所以現(xiàn)在寫關(guān)于曹雪芹的小說的人，也按照賈寶玉的基本性格和特點來塑造曹雪芹，寫的小說里面我看到好像曹雪芹年紀(jì)輕的時候跟賈寶玉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甚至我還看到一種電視劇的稿本--這本子拍出來沒有？還不一定拍出來，因為我們給他提意見了--他完全根據(jù)賈寶玉的性格特點來寫曹雪芹，他寫曹雪芹小的時候也是喜歡弄脂粉、畫畫、釵環(huán)這些東西，還喜歡吃女孩子嘴巴上面的胭脂，甚至還把他有同性戀傾向都寫進去了。
這是賈寶玉，這不是曹雪芹，曹雪芹哪會是這樣。要這樣塑造曹雪芹的話，那就把賈寶玉跟曹雪芹搞混了，這實在是很大的誤會。小說要虛擬一個作者，曹雪芹說小說不是他自己寫的，只不過拿來看看改改，說是石頭寫的，石頭不會寫書，所以虛擬作者是石頭，后來就是通靈寶玉，掛在賈寶玉的脖子上，一直跟著賈寶玉走，就像一個隨軍記者一樣。它通靈的，什么都知道，所以賈寶玉看到的、接觸到的人和事情，哪怕你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賈寶玉沒有看到，它也知道，或者它能知道，因為它通靈的嘛，就像《聊齋》里面寫的狐貍精一樣。
曹雪芹這樣的構(gòu)思，無非想通過"我"這雙眼睛，也就是通過賈寶玉來寫這個故事，而這些故事都是"我"親自聽到的、經(jīng)歷到的，特別是后來曹家沒落的時候，是"我"經(jīng)歷到的，是這樣的一個設(shè)計。后來把它改成石頭就是通靈寶玉，就是賈寶玉的前身，這樣就弄不清楚了：作者是石頭，那么作者就是賈寶玉了，賈寶玉就是曹雪芹。就這樣子畫等號，這實在是很大的錯誤。
賈寶玉在曹雪芹那里是提煉生活素材以后，成功地重新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全新的藝術(shù)形象，就好像魯迅寫的阿桂、阿Q一樣，阿Q是魯迅嗎？那當(dāng)然不是，是他創(chuàng)造的。這一點由最熟悉賈寶玉的批書人脂評明確地指出--我把這條脂評給大家讀一讀，這是很重要的--"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就是《紅樓夢》里面寫一個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于書中見而知有此人"，我們這些人讀了這個書，看了以后才曉得有這個人，"實未曾親目睹者"，實在沒有親眼目睹，這個人到底是誰，我們不知道，"合目思之"，眼睛閉起來一想，"卻如真見一寶玉"，好像真的看到一個寶玉，"真聞此言者"，好像真的聽到他講話了，"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他這個講話，他這個脾氣，要移到第二個人，萬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也無法成其為文章了。
這個賈寶玉是非常突出的，就是這么個賈寶玉，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是在讀了書以后才見到的。脂硯齋對曹雪芹很熟悉嘛，如果他按照曹雪芹寫，怎么說從來沒見過！而且移到第二個人不行，這個話實在講得太好了，這個話是什么話呢，就是黑格爾的話，就是"這一個"，就是"這一個"的典型。阿Q就是阿Q，沒有第二個人，他綜合了中國民族性的某些特點。賈寶玉也是這樣，他移到第二個人是萬萬不可的，你說，這是不是很明確地告訴你，賈寶玉這個形象是曹雪芹創(chuàng)造的。其實，不但賈寶玉這個人物是如此，就像林黛玉、薛寶釵這些人物也是這樣。有一條脂評這樣講，"釵、玉"，釵是薛寶釵，玉是林黛玉，"名雖二個"，名字雖然兩個，"人卻一身"，人實際上是一個人，"此幻筆也"，這是作者把她分做兩個人，是一種幻筆。他講他批的那一回已經(jīng)過了三分之一多了，所以寫了這一回，這一回就是說兩個人和好了，"使二人合而為一"，把兩個人合二為一。
過去講這個，曾經(jīng)在20世紀(jì)50年代遭到批判：階級調(diào)和論。薛寶釵同林黛玉完全是對立的嘛，怎么兩個人把她合二為一，這不是調(diào)和還是什么！意思沒有弄懂，先別馬上進入批判，意思是說本來是一個人，他現(xiàn)在把她寫成兩個人。這種可能的解讀是這樣的：譬如說曹雪芹理想中的人，把她的重感情聰明靈巧、很直率的一面寫到林黛玉身上，把博學(xué)多才、很冷靜、很機智的一面寫到薛寶釵身上，這兩個人看上去是對立的，到這一回的時候，兩個人互相交心，兩個人作為好朋友了，這在脂硯齋看來是合二為一了。
這個觀點我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脂硯齋認(rèn)為這兩個人，是"幻筆"?？梢娝廄S也不知道，曹雪芹是不是真有個女朋友。而今天有些人在找來找去找到蘇州某某人，說是林黛玉的原形，好像本領(lǐng)比脂硯齋還要大，脂硯齋都不曉得。還有一條脂評，說"將薛、林作真玉假玉看書，則不失執(zhí)筆人本旨意"，就是講把薛寶釵和林黛玉當(dāng)做真寶玉和假寶玉來看這部書的話，就不會失去這個作者原來的意思。真寶玉、假寶玉當(dāng)然是幻筆，你以為真的有兩個人，名字也一樣，相貌也一樣，就是姓屬不一樣，一個姓真一個姓假，這當(dāng)然是個幻筆了，這樣容易你寫的是假，有必要的時候是真；真是在南京，假是在都中。譬如說，元妃省親，這個事情寫得很熱鬧，也是可以寫的，女兒看父親嘛；而康熙南巡，爺爺接駕，這是萬萬寫不得的，這一寫大家都知道了。因為這個事情太出名了，怎么辦呢？在省親之前有一段話，談話說當(dāng)年宋皇帝南巡的時候怎么樣怎么樣。
說明她講的是康熙南巡的時候，獨獨是他們甄家最氣派，獨獨他們接駕四次，脂硯齋馬上在這旁邊批，"這是大關(guān)鍵"，你可要注意。可惜我們趕不上，哎呀呀，那時候銀子用得像海水一樣。這里用真假來點一點，這是一個。真玉假玉，就是黛玉、寶釵，這還是他"幻筆"的意思嘛?？梢娫谥廄S的心目中，這兩個人并不是有現(xiàn)實的人作為原型的。
還有一條脂評更有趣，二十六回批的，就是賈蕓把那些小說偷偷地給賈寶玉看，一次賈蕓去看賈寶玉的時候，走過窗前看到他里面好像在念書，后來一進去，他果然弄本書在那里看。這里脂硯齋就有批語，他說裝樣子看書，"這是等蕓哥看"，賈蕓來看，"作款式"，所以做出好像看書的樣子。如果真的在看書，在隔紗窗子說話時已放下了，"玉兄若見此批"，玉兄就是賈寶玉，如果看到我這個批，"必云"，必定會講，"老貨，他處處不放我，可恨可恨"，就是說我當(dāng)時是故作姿態(tài)給賈蕓看，他都不放過，都要指出來。這些都不重要。
下面講，"回思將余"，回想將我，"比作釵、顰，乃一知己等何幸也！一笑"，回想作者把我比作薛寶釵、比作林黛玉，這是我的一個知己，我多么幸運啊，一笑。指脂硯齋批"老貨"、"老頭子"、"老朽"，又把他比作薛寶釵、比作林黛玉了，所以有的人根據(jù)這個東西就推出脂硯齋這些人可能是女的。女的也不能老得那個樣子，對吧？寫賈寶玉、寫小說的，從他十幾歲開始寫，寫到二三十歲，那時候那女的年齡還要更輕一點，怎么就變成老朽了、老貨，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這說明什么呢？男的某些體會也可以移到女的身上。這完全是魯迅先生關(guān)于創(chuàng)造典型的話，移來移去的，嘴巴在浙江、眉毛在江西都可以的，你有了生活體驗以后，經(jīng)過自己重新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可以寫得出來。
我舉這些東西來說明，《紅樓夢》里面這些人物及整個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千萬不要和實際生活中的人對來對去，這是對不好的。
再下面一點，我們講講給《紅樓夢》批書的。我們剛才講到了脂評，籠統(tǒng)講，凡是脂硯齋重評在《石頭記》上面的批語，我們都叫它脂評。實際上有些是脂硯齋評的，有些不是脂硯齋，到底批書的都是哪些人？我就講這個。
這個我只能講得比較籠統(tǒng)，不能講得太詳細(xì)，不然的話要引的材料太多，實在不合適。我可以說里面分為四類人，第一類人是所謂"諸公"，譬如梅溪、松齋等人，可能還有沒署名的人，這是一批人。這批人呢，是未定稿時被征求意見的那些人。近乎相當(dāng)于曹雪芹的未定稿，初稿寫出來了，請你看看，你有什么感想，有什么意見，就批在上面。這樣的一些人，是最早的一批。當(dāng)初也沒有想到《紅樓夢》要用帶評語的形式來流行。這些人有很多可能是他的上一輩人，也有可能他同一輩的親友在上面提意見，所以這些人在上面寫什么都可以，而且批語可能不多，每一個人可能批了幾條，看過了算是我提過意見，但是總起來也有一定數(shù)量，這叫"諸公"。這是第一類。
第二個就是脂硯齋。這個人是有意與曹雪芹合作的，就是他想把他的評語跟小說正文一起流傳到外面，流傳到后世。因為當(dāng)時評點小說的風(fēng)氣很盛，而且實際證明很受到人家歡迎，比如說在他們面前有個金圣嘆，金圣嘆批小說、批戲曲都受到大家歡迎，所以脂硯齋也就想，批了以后是要隨著正文一起流傳的，所以他在整理自己的批語的時候，就整理成正文下面的三行，夾批。比如說，正文把一句話講完，下面用兩行小字排下來，是他的批語，就是要用這種形式流傳的。這個人年齡我想跟曹雪芹相仿，或者大一點，或者小一點。他的批語在諸公之批后面，他自己也曾經(jīng)在批語上提到，諸公批有諸公的樂趣，我批有我的看法什么的。因為前面有諸公批過了，盡管他們不想流傳，他的目的卻不一樣，他是要準(zhǔn)備流傳的，所以他的批語叫重評，《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因為前面很多曹氏親友都已經(jīng)上面批了不少了，他重新來評，這叫重評。這個"重評"兩個字在我的理解是對諸公而言的，不是像現(xiàn)在許多研究家所說的那樣，重評是他脂硯齋第二次評。既然有重評一定有初評，那么脂硯齋初評是什么時候？然后重評是什么時候？三評、四評呢？到己卯、庚辰年間，脂硯齋已經(jīng)四次評閱《石頭記》了，但是書名不叫《脂硯齋四評<石頭記>》，而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所以他這個重評，是脂硯齋相對前人已經(jīng)評過說的，我不管，我自己重新來評，是這個意思。這一點也是很關(guān)鍵的一個問題。
第三類的人就是叫"畸笏叟"，"田"字旁邊一個奇怪的"奇"，竹頭底下一個"勿"，就是"當(dāng)年笏滿床"的"笏"，過去的朝板，就是過去官員拿在手里的朝板，畸笏叟。他是書稿的保存者，曹雪芹寫好的書稿，由他負(fù)責(zé)保存或者管理。我以為最大可能就是他父親，我認(rèn)為畸笏叟就是他父親曹頫。這一點，如果要詳細(xì)講的話，那要寫一篇，我引進這些證據(jù)的材料，我這里只舉最明顯的幾點。曹雪芹死了以后，他留下來的手稿，書稿沒有別的人批，只有畸笏叟批，死了以后他繼續(xù)在那里批。
說明這個書稿在他手里，是他保存的，而且批了好多年。你說人死了以后，能夠把死者的遺物--這么重要的遺物書稿--拿來保存的，那是誰呢？這是你們可以考慮的一個問題。第二個大家知道，《紅樓夢》的第十三回，原稿上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就是秦可卿和她的公公之間有些曖昧關(guān)系，最后被人家撞見以后她自殺了。但是，這個畸笏叟看到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的事情，講了家里幾大弊病、后世怎么安排的情節(jié)時，覺得她很有眼光：我們家里本來不是這個樣子，就是沒有考慮到這些后世安排，比如說在自己的墳地旁邊多造些學(xué)校、義學(xué)或者是祠堂，將來退了以后，子孫可以在這里種田，諸如此類。他覺得這些想法都是很有遠(yuǎn)見的，所以命令曹雪芹，把她在男女問題上犯的錯誤，這個丑事就給她舍掉了，別寫出來了。
"故舍之，因命芹棄"，命曹雪芹把這些刪去，曹雪芹就聽了這個意見就刪去了，刪掉也不可能全刪掉，還保留了很多痕跡。你說誰能"命芹棄"，命作者把它刪去，有這么大權(quán)威？還有，這個畸笏叟的批里面有幾次稱"余二人"，我開始都弄不明白，很長時間都弄錯，有時候覺得"余二人"一個大概是畸笏叟，一個是杏齋、松齋，猜來猜去，現(xiàn)在也相通了，"余二人"就是曹雪芹的雙親，如果這個是對他的兒子講的話，完全可以這樣講，"我兩個人也可以寬慰了"，因為兒子是他們兩個人的。等等證據(jù)，這里我不再多做考證了。
第四種，我們叫"圈外人"，圈子外面的人。有一些可能了解曹雪芹原稿八十回以后寫的大體內(nèi)容，聽人家說過，他原來怎么怎么寫的；有些不了解，但是都是早期抄本里的，這個也有一批人。大體就是這么四類。
第七點，成書的時間同書當(dāng)中的破綻。在甲戌本中--《紅樓夢》就這么一本給大家看，字也蠻大的，就這么一本，因為它保留下來的只有十六回了，這十六回還不是連著的，中間還是缺的--在這個本子里面，多出一句話是其他抄本里所沒有的，就是說，"至脂硯齋甲戌"。甲戌是什么年份呢？是1754年，曹雪芹1764年死的，1754年距此剛好還有十年，在他三十歲的時候，"抄閱再評"，我把它抄閱過來了，人家諸公評過了，我再評仍用《石頭記》，我寧可堅持用《石頭記》，所以他的署名叫《石頭記》，有這么句話。
由此可見，在1754年之前，曹雪芹已經(jīng)有了全書的初稿，盡管有些要刪的，有些要分的，還沒弄清楚，他這里還沒整理出來，只有十六回，但初稿是都有的，后來其他本子還是整理出來了，而且在這個書的楔子上面已經(jīng)說了，曹雪芹在悼紅軒里"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如果沒有弄好的話不好講這個話，這個書里面講已經(jīng)披閱十年了，實際上就是創(chuàng)作改改寫寫，改了五次了，哪怕第五次沒有完成，改了一半，這么也算第五次了。反正初稿是有的?！斗怖吩娎锩?-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時前面多了一個《凡例》，就是此書開卷第一回，也就是后來被抄到現(xiàn)在很多流行本子前面的第一段話，這就是他的《凡例》--它最后有一首題詩，這首題詩里面最后一句話講"十年辛苦不尋常"，就是改來改去改五次的稿子，前后改了十年。這樣來算，如果沒有成見的話，《紅樓夢》的初稿寫成，應(yīng)該是曹雪芹二十歲之前開始寫，在三十歲之前寫完。這個很多人覺得，好像年齡不大一點寫不出來。
但是我想，這是實在的，是完全可能的，對于曹雪芹這樣一個天才來講，譬如說十八九歲開始寫，寫到二十八九歲，十年他初稿就已經(jīng)寫完了?！都t樓夢》是寫完了的，最后一回都有嘛，這個大家稍微研究過脂硯齋的都知道，它最后叫"警幻情榜"，一個榜貼出來，里面對每一個人還有幾個字的評語，賈寶玉出家也寫了，連"懸崖撒手"都也寫了，連林黛玉死都寫了。寫完了，最后一回末尾他都講到了。有人說這個時間太早，十八九歲寫到二十八九歲，這么偉大的小說能寫出來嗎？不相信。不相信呢，也合乎情理。
比如蘇聯(lián)有個作家叫肖洛霍夫，大家都知道，他寫了《靜靜的頓河》，這么厚四本；你如果看電影的話，可能一晚上看不完，要看好幾個晚上，場面也蠻大的。你知道他什么時候?qū)懗鰜淼膯幔鹅o靜的頓河》出版的時候，肖洛霍夫二十二歲，就因為這一點有人懷疑他寫不出來，是剽竊人家的成果了什么什么的。到后來呢，肖洛霍夫的手稿找到了，這種謠言不攻自破。確實他就是二十二歲之前寫成了《靜靜的頓河》。
曹雪芹就寫不出來？從二十歲到三十歲，或者是二十歲之前開始寫，就寫不出來？誰說的？我覺得這是根本不成其為理由的。五次修改，第一稿還不叫《紅樓夢》，或者不叫《石頭記》，叫《風(fēng)月寶鑒》。《風(fēng)月寶鑒》在《紅樓夢》里面講到過，而且在書開頭也提到過。"東魯孔梅溪"，東魯是山東，有孔梅溪這個人，題曰《風(fēng)月寶鑒》，并在這個上面有一條說明，我以為是孔梅溪加的，因為孔梅溪這個人是加過批語的?！讹L(fēng)月寶鑒》作為《紅樓夢》的第一稿是可能的，寫得比較幼稚，這也是可能的。當(dāng)然還存在另外的可能，就是《風(fēng)月寶鑒》是另外一部書，是曹雪芹寫的另外一部很幼稚的書，早年寫的，這個書沒有留下來。反正，我們要說明他五次修改稿子的話，都是在1754年之前，就是三十歲之前。
總體來講，它的結(jié)構(gòu)很嚴(yán)密、合理，描寫很精細(xì)，但是也不要否認(rèn)，里面破綻不少。這些破綻從小說描寫來看，甚至連缺點都算不上，可以略去不計，但是有些研究者就非常認(rèn)真，就是要找這個破綻，而且得出些結(jié)論。都是些什么破綻呢？一個是小說人物年齡前后不一致，或者有矛盾。譬如說，賈寶玉到底是十三歲，十四歲，還是十五歲到十六歲？
前后寫的不一致?，F(xiàn)在舉的最多的比如說巧姐的年齡，還有元春到底比寶玉早幾年生的，還是第二年就生了賈寶玉（那等于差不多年齡），還是過了若干年以后再生的，即使后來有些人補，補來補去，補了這里那里有矛盾，補了那里這里有矛盾。年齡大小不一致的地方有很多，嚴(yán)格說來是破綻，我們來看，曹雪芹在寫的時候就有的，開始的時候，如果不給他寫得小一點的話，賈寶玉跟姐妹們怎么能同住，大家都住到大觀園去，那姑娘小伙子也不大合適，所以要給他寫得小一點。
那太小也不行，一開始就要讓他有愛情的可能性，寫他的生理過程，第五回要寫太虛幻景的夢，要寫他跟襲人的超過一般的關(guān)系，這表示他不應(yīng)是個孩子，好像應(yīng)是個男人了，沒有這個的話，還不全成了小孩子胡鬧？所以他在這個地方五次修改的話，改來改去，一會兒大，一會兒小，有一些矛盾，差一年兩年我說一點都不奇怪，我們看《紅樓夢》里面并沒有覺得這是破綻。
還有地點上的破綻。大觀園這個地點，有時候也有前后不一致的。比如梨香院，本來說是在大觀園的西北角，在西面，但是寫到后來他又說，從東門走了。到東面去了。小的破綻是有的，這些都是一稿多改，改了四五次才產(chǎn)生的不統(tǒng)一，才產(chǎn)生這個結(jié)果。但是現(xiàn)在有些人太認(rèn)真了呢，就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說是《紅樓夢》這部書不是曹雪芹一個人寫成的，是原來有一個人寫了一部書稿，曹雪芹拿來改的，這個還是受到小說開頭虛構(gòu)的影響，有二書合成說，有三書合成說，還有個日本的作者說是六書合成說，六本書！
小說不是理論文章，理論文章你這篇文章幾個觀點，我這篇文章幾個觀點，各有好處，可以把兩篇文章合在一起。你小說怎么個合法？有人物的，都不同的個性的，我還沒有看見過，特別是長篇小說，能夠有兩個原來不同的小說合在一起，就由曹雪芹最后把它合在一起縫補的，這能成嗎？
第八點，我就講曹雪芹最后十年沒有再寫，也沒有再改《紅樓夢》。這一點提出來的話，很多人都很疑惑。
有一段話，就是敦誠的詩，是寫給曹雪芹的："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得色，不如著書黃葉村。"我把它翻譯出來，就是你不要因為生活困頓，就老是發(fā)牢騷，也不要整天去找這個有錢人家、找那個有錢人家解決你的生活問題。那些殘杯冷炙，那些吃剩的東西，就是給你的話，他們還要有了不起的臉色給你看，我看你還不如在黃葉村好好地寫書吧。
這是勸他，是勸勉的話，勸誡他的話，并不是描述他的話，因為敦誠、敦敏知道曹雪芹在搬到西郊之前是寫過小說的，也一直在寫小說，所以他到西郊以后，是住在黃葉村里面，就說他還不如寫書，這正好證明曹雪芹在那個時候沒有寫書，他在為生活奔忙，這是外證。最重要的是內(nèi)證，就是從1754年（甲戌年）我們看到這十六回的本子出來以后，后面所有的本子都沒有曹雪芹改動一個字的痕跡。甲戌年這個本子，我們認(rèn)為是最后的定本。不管是作者定的也好，是脂硯齋定的本也好。他覺得可以，基本上沒有什么問題，他把它抄出來，只抄了十六回，當(dāng)然不是說十六回之外沒有稿子，還是有。但是這個本子是不是只有十六回，我們也不知道，可能他整理的還要多，這個我們不去管它。這個本子上面說，這個石頭在青埂峰下，看見一僧一道過來。本來這一僧一道在那里高談闊論，談天說地，說到了人間的繁華富貴，這一來，這個石頭心就動了，請求把它帶到人間也去享受享受。
一僧一道馬上說，那不可以，這個你要后悔的，人世間的事情往往是好事多磨，樂極悲生，倒頭一夢，萬境歸空，我看你還是不去的好。石頭思想工作做不過來，一僧一道覺得也沒有辦法，既然如此的話，那么就讓你去體驗體驗，不過到時候你還得回到這里來。再說現(xiàn)在你這么塊大石頭怎么去呢？我把你變成一個小小的通靈寶玉，再在上面刻上幾個字。這一大段四百多字的文章，這個本子里有，其他所有本子里都沒有；其他本子呢，就是一僧一道到了青埂峰下，看到那個石頭又變成那么小的一塊，因為缺掉四百多個字。所有的這些文字，后來所有版本里都沒有補上來。譬如說周瑞家的送宮花到王熙鳳家里，賈璉送給王熙鳳戴的時候，看到奶媽正在拍大姐（就是巧姐）睡覺，就問：奶奶還在睡中覺嗎？奶奶還在睡覺嗎？也該請醒了。"請醒了"就是請她醒來了。
而后來所有的本子呢，覺得前面拍大姐，就把"奶奶"兩個字改掉了，改成"姐兒"：姐兒睡中覺嗎？也該請醒了。吃奶的小孩子，什么叫睡中覺？她一天到晚睡覺，還要把她弄醒，弄醒干什么？實際上講的是王熙鳳在里面睡覺，而且還有風(fēng)月之事，所以奶媽拼命搖手："不要講這些話，什么睡中覺！"你們細(xì)細(xì)去看，其他本子這里是明顯改錯的。后來所有的本子都錯，曹雪芹如果看過的話，還不說，你們怎么胡改？怎么把我這個東西改成這個樣子？這樣的地方多了。所以我們說，從1754年以后，沒有任何的跡象看出曹雪芹在改《紅樓夢》或者在寫《紅樓夢》，因為《紅樓夢》他寫好交給你，你給我加批語，你給我去澄清，最后你全部弄好了，我還可以看一遍。但是為什么老是沒有看一遍呢，拖了十年之久？這里就關(guān)系到第九個問題：這個書怎么會變成殘稿的？
我覺得之所以是這樣的原因，就是畸笏叟在曹雪芹死了兩三年以后，才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有一次在借閱過程中，借閱者遺失了五六稿，弄丟了，那個馬大哈，可能還是長輩，借去了，就說我還給你了，他說沒有還，找不到了。這五六稿全在八十回以后的，不是八十回以前的，其中有些什么呢，有《衛(wèi)若蘭射圃》文字，《獄神廟慰寶玉》、《花襲人有始有終》，還有《懸崖撒手》等五六稿。其中有些稿子緊接著第八十回的，講第八十回還不對，應(yīng)該講第七十九回，因為《紅樓夢》曹雪芹留下的只有七十九回，你看列寧格勒藏本就知道，現(xiàn)在的八十回，是七十九回后人再把它分開，因為七十九回不大好，流傳的時候還不如給它分成八十回，硬給它分開的。
在列寧格勒藏本的影印中華書局出的時候，還是七十九回，這個七十九回包括現(xiàn)在七十九回和八十回的內(nèi)容。不上不下到七十九回，沒有了。因為第八十回在我看來就是《衛(wèi)若蘭射圃》文字。這個文字丟了，而且丟的還是五六稿，這個人借去的時候，不是連著的五六本，就是這里借一稿、那里借一稿，一直到《懸崖撒手》。那是后來，做和尚去，那到再后來了；《獄神廟慰寶玉》，到獄神廟去，那也比較靠后，不是連著的。
這個沒有辦法抄出來了，就是很簡單的，就是這么一個原因。如果說真的是什么乾隆皇帝覺得他八十回以后寫的好像有礙他的政治，請一個人把它篡改篡改，那也不會請到他而會請高官，他當(dāng)時才是一個舉人，皇帝要請人做什么事情的話，是根本輪不到他的。所以這是散失一個的原因。
而后來的殘稿呢？除了這五六稿以外，稿子并沒有丟掉，這一點在曹雪芹死后的畸笏叟的批語還提到，你看到后面那一回里還提到，就是抄不出來了，他也不肯再借給人家了，再借給人家那更加丟掉了，那么就是個人保存。個人保存的東西你想保存兩百多年，畸笏叟是誰現(xiàn)在都不知道，老頭死掉了，在這個世界上煙消云散了，你放著的曹雪芹的原稿，也就隨著你一起去了，這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大的遺憾。明明寫完的一部小說，最后就變成殘稿了，原因不要去追，不要去獵奇，原因是一種簡單的原因，枯燥的原因：弄丟了，被親友借去弄丟了四五稿，抄不出來了；抄不出來的東西隨著畸笏叟老人的保存，也一起保存到后來就沒有了，因為傳抄出來的只有八十回。
最后一點，我就講后來的四十回是誰續(xù)寫的。這個問題我就不展開講了，后來四十回寫的人，我覺得程偉元、高鶚講的話還是基本可信的，就是原來有一個人現(xiàn)在他不肯講出名字來，過去寫小說都不肯講真名的，何況他要試試看，自己是不是能冒充曹雪芹來寫。他寫了四十回，這個稿子沒有廣泛流傳，可能就是抄了個一兩部，或者三四部，或者少量的抄出來，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被程偉元收藏到。兩次收藏，加起來我算算大概還不到四十回，有三十幾回。他就約了高鶚一起分擔(dān)整理工作，這個從現(xiàn)有看，特別是有一個《紅樓夢》稿本后面抄的情況完全可以看出，原來有個很簡單的本子。
這里面呢，高鶚也好，程偉元也好，應(yīng)該說是有整理的功勞，特別是高鶚，因為后面四十回不齊，有些過于簡單，有些還有矛盾，所以他要補寫好多回，補寫好多情節(jié)，而且修改了很多情節(jié)，這樣的話，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一百二十回。我覺得，這個基本上是可信的。還有別的材料，在這個書整理出來之前，已經(jīng)有人提到一百二十回本，有些在序言里已經(jīng)提到，特別是有一個甲戌本里面，對上面八十回的修改，都可以看出它是在湊合后面的情節(jié)，后面有矛盾的地方它都刪掉了，這都是在程偉元要高鶚來做這件事之前。還有從文章本身來看呢，這個文章里面沒有曹雪芹寫的一個字，不是曹雪芹有什么遺稿留下來？那是另外一條線，畸笏叟把這個弄丟了，而這里面寫的脂硯齋評語里提到，后面八十回以后的情節(jié)，沒有一處能夠完全合得起來，都合不起來?？梢娺@是另外一個人寫的。
寫得最大的不同，我今天只用一句話來講，原來的構(gòu)思是一個大悲劇，它的結(jié)尾就是《紅樓夢》曲子的最后"鳥各投林"，各種各樣不同的悲慘命運，所以叫薄命詩，寶黛悲劇當(dāng)然是其中的中心，這樣組成一個大悲劇，最后落得一片茫茫大地真干凈，這是原來的構(gòu)思?，F(xiàn)在把這個悲劇的性質(zhì)，有很大程度上轉(zhuǎn)化為婚姻不自由的悲劇，寶黛悲劇。這個悲劇的范圍縮小了，性質(zhì)也有改變，實際上婚姻問題，不一定同家庭的沒落有關(guān)系。但是沒有后四十回，這個書現(xiàn)在也流傳不了那么廣。
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郁達夫先生有這樣一句話，就是說偉大作品多帶有自敘傳性質(zhì)。但是自敘傳性質(zhì)不等于自傳，因為偉大的作品之所以偉大，就是說跟這個作家的自身經(jīng)歷過，還有別人給他描述過的相關(guān)。他有切身感受，因此更深刻，這是他自己體內(nèi)的、自己心靈深處的精神世界。曹雪芹自己沒有經(jīng)過風(fēng)月繁華的真實的生活，但是他可以聽人講，他還有超卓的藝術(shù)想像力，然后經(jīng)營出藝術(shù)的精品，塑造出像賈寶玉這樣的藝術(shù)的典型，那么《紅樓夢》也會有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shù)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