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詞《如夢令》曰: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對于這首詞,通常的解釋是:詞人李清照認為,經(jīng)過昨夜的風雨,海棠樹“應是綠肥紅瘦”,“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表明“卷簾人”是愚鈍的。
更有學者為“卷簾人”到底是丫鬟還是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而爭論不休。
一旦陷入到這種常識性的思維方式,這首詞的藝術奧秘就永遠得不到揭示了。
如果“應是綠肥紅瘦”是李清照的揣測,如果李清照想根據(jù)這個揣測來否定“卷廉人”根據(jù)自己親眼所見而得出的判斷,那么,李清照是不是太主觀了一些呢?她為什么不親自去看一眼近在咫尺的“海棠”,而只是滿足于說一說“應是綠肥紅瘦”這種不咸不淡的話呢?再粗陋的直接觀察,比起躺在床上的想當然,不是更可靠一些嗎?
在分析一件作品時把作者拉進來,是不必要的。詞中與“卷簾人”相對的人,不應該認為是李清照,而是“問者”。認為“卷簾人”是趙明誠或者一個丫鬟,都是外行的,實際上,這個“卷簾人”只是一個根據(jù)自己的眼睛去回答“問者”所提問題的人,也就是客觀性或者正確性的象征。
“海棠依舊”乃是“卷簾人”提供的正確答案。漢語中的“卻”字,包含了“出人意料”、“不符合常情”的意思。“海棠依舊”是正確答案,但卻顯得不符合常情,而符合常情的答案只能是“綠肥紅瘦”了。“符合常情的說法并不就是正確的說法”,這是這首詞隱隱約約透露出來的“真理”。“應是綠肥紅瘦”的完整含義是:按照常人的見解,“應是綠肥紅瘦”?。?/span>
對于這首詞來說,最重要的問題是:在“試問卷簾人”的時候,這個“問者”是希望“卷簾人”回答“海棠依舊”,還是回答“綠肥紅瘦”?
只能是前者。
這首詞的前兩句,其中的奧秘與重要性,從來都沒有引起學者們的足夠注意。
“雨疏風驟”,這個“疏”指的是“小”,如果換成“雨大風驟”,也就顯得平常了,因為“雨大風驟”幾乎是必然地會導致“綠肥紅瘦”的后果,至于“雨疏風驟”可就不一定了。“問者”知道“昨夜雨疏風驟”的事實,所以也就知道有“海棠依舊”的可能性。
對于“濃睡不消殘酒”,學者們通常的解說是:李清照因為傷春而飲酒以至于醉,飽睡了一個晚上,醒來后仍有醉意,云云。但這樣的解說,與李清照隨即就“海棠是否依舊”的問題而去“試問卷簾人”,又有什么關系?是因為李清照此時醉得起不了床,所以只好請“卷簾人”代勞嗎?但一個爛醉的人一開口就問別人“海棠是否依舊”,是不是太離奇了一些呢?
通常的說法是:“濃睡消殘酒”,現(xiàn)在“問者”偏偏有“濃睡不消殘酒”的切身體驗,與常識針鋒相對。到底是常識正確,還是“問者”的切身體驗正確呢?
“問者”沒有直接去證明自己的體驗正確,而是根據(jù)自己的體驗作出推論:既然“濃睡”不能“消殘酒”,那么,“昨夜”的“雨疏風驟”也就可能不會凋零鮮花,這個推論正確不正確?與其自己親自去檢驗,不如讓別人代勞,因為這樣可以確保觀察的客觀性,而一旦我們的推測得到客觀的驗證,我們將是何等地得意洋洋!
學者們把兩個“知否”理解為李清照對“卷簾人”的責備,現(xiàn)在,我們卻從中聽出了這樣的隱秘聲音:昨天晚上,又是大風來又是(小)雨,按照常識,那些海棠“應是綠肥紅瘦”,但根據(jù)我的親身體驗“濃睡不消殘酒”,就應該得出“海棠依舊”的結論,到頭來,是常識可靠,還是體驗可靠?大家來看吧!大家來看吧!
把這首詞加以簡化,它就成了一首“興體詩”:濃睡不消殘酒,“雨疏風驟”沒有讓海棠“綠肥紅瘦”。
這首《如夢令》具有濃郁的神秘色彩,即使放在全人類的文學史上,也算是最神秘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