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上讀書，始于讀魯迅。魯迅說：“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 ”在孤獨與貧困中徘徊的少年， 看不到任何希望，困擾我的是，如何超越這個實有。我發(fā)現最容易的是超越教科書，那個年代沒人關心是否上學讀書，教科書對我來說也沒任何意義。躲在家里讀魯迅，反正其他書也找不到，沒想到一讀就讀了五十余年。
除了幾部枕邊不可或缺的書外，就像有益健康的雜糧一樣，只要覺得有趣又能到手的書，我什么都讀。通過讀書自學我超越了白話文，進入了文言文和日文的世界。
清朝乾嘉盛世的高壓之下，文化人遁入了考據一途。名士汪中是其中的佼佼者，讀書人經過他的品評就會贏得名聲，哪怕是被評為“不通”。有個讀了點書的人地得到的評語是：“汝不在不通之列?！贝巳舜笙策^望，可是汪中還有后半句話：“汝再讀三十年書，可望不通矣。”知道一點書本知識是遠遠不夠的，而由“不通”到“通”，需要在廣泛積累的基礎上不斷思辨、升華，死讀書是再多讀三十年，也是無趣無益的，書越讀越有味之妙，就是因為不斷感受到有所進步，而這個進程總是今是而昨非，沒有止境。
比如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京派”和“海派”》中：“我也可以自白一句：我寧可向潑剌的妓女立正，卻不愿意和死樣活氣的文人打棚?！钡摹按蚺铩钡某鎏?。報上有篇《與騙子打甏》的文章，周去非的《嶺外代答·打甏》中有：“男若女迭酌水為壽?？椭囡媺劬埔玻瑢嵍囡嬎?。名曰打甏，南人謂甕為甏?！彼浴按蚺铩本褪恰按蜿础?。《清稗類鈔》說：“打棒，對于他人為無意識之談話，或無意識之游戲動作，謂之打棒。打棒與搭赸頭雖相似，然有時因搭赸頭而得結果，打棒而有結果者甚鮮，此其相異之點也?！薄哆_摩語錄》又說：“無愛著心，亦不懊惱，數被人罵辱打謗，亦不懊惱?！苯渎芍^“打謗犯重比丘，皆結墮罪。”那不是可以鬧著玩的。長沙、南昌等地“打謗別人來抬高自己”之類的話也是常用語，與魯迅說的意思也不符。于是拿《上海話大詞典》作裁判，可是上面的解釋是：“打朋，開玩笑：'認真點，儂勿要打朋......又作'打棚’。”最后是《中國江湖隱語辭典》上有“打茶棚”的解釋，是“與妓女聊天?！边@就對了，“打棚”就是“打茶棚”之略。再拿《滬諺外編》的資料看，上面就有“打棚”的解釋是：“調弄人以自取樂之謂。”該書還有篇《白娘娘報恩》就說：“遇著法海禪師來打棚?！睆那盀榱吮阌谙憧瓦M香，會在去寺廟的路上，每隔一段路搭個給他們喝茶休息的茶棚，所以會有法海去茶棚搭訕的事?！吨袊[語辭典》解釋“打茶棚”：是和妓女聊天的意思，“打棚”是江湖春點，就是戲弄人的意思，魯迅用得非常貼切。
當然，讀書的目的不只是為了做點考據，弄明白有些事情為什么會這樣，大致就到了“通”的境界。
原載《書香閱味》國家圖書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