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云輝
“楚王有令，有請齊使上殿，進獻中原特產(chǎn)珍禽黃鵠！”
身高不滿七尺（約今150厘米）且其貌不揚的齊國使者手托鳥籠，疾步跪倒楚王面前，掀開鳥籠布后，籠子里空空如也。楚王強抑怒氣陰森森問：“齊王就這樣戲耍寡人?!”
黃鵠原是齊威王的心肝寶貝，齊他為與楚王聯(lián)絡(luò)感情，才忍痛割愛令齊使進獻楚王。齊使因好奇掀開鳥籠蓋兒，黃鵠趁機沖出鳥籠遠走高飛。齊使硬著頭皮南下，沿途早擬好一肚子說詞。
齊使面對楚王責(zé)問，鎮(zhèn)靜自若回答：“黃鵠在半道兒上，因水土不服沒日沒夜叫喚。臣生怕它熬不到大王這兒，就放它出來喝點兒水。沒成想它不給臣一點兒面子，'出溜’一聲飛得沒影兒了！臣自覺有負(fù)齊王重托，拔出刀來想抹脖子，可下不去手。弄根布條吊脖子，又覺得死相難看。關(guān)鍵是啊，臣要真死了，世人不得嚼舌根子議論齊王因為一只鳥而逼死一條人命？這也太有損齊王的威名了！”
楚王臉色稍微平和下來：“您就沒想過買個長得相似的鳥來糊弄寡人？反正真黃鵠也沒有幾個人見過！”
齊使打蛇順桿爬：“大王您真神了！臣真還動過這念頭！但臣仔細(xì)這么一琢磨：不行！大王您如此英明神武，臣這點兒雕蟲小技豈能瞞過您的眼睛？臣要真這樣做了，那就純粹是對您的欺騙和不尊重！”
楚王開始露出笑容：“先生就沒有想過既不回齊也不來楚，逃到其他國家隱姓埋名？”
齊使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大王，臣對您真是佩服得一塌糊涂啊！這您也猜得中？！不瞞您說，臣還真打算'鞋底抹油----我溜了！’可轉(zhuǎn)念一想，不成！臣這是'黃鼠狼放屁——它溜得不光彩！’臣倒是躲起來了，齊楚兩國的外交關(guān)系自然也因此斷絕了！這罪過臣可擔(dān)當(dāng)不起呀！”
楚王聽完這番不著四六、雅俗共賞的說辭，笑得前仰后合：“先生真是個人才！寡人真羨慕齊王能有您這樣的講究忠信的賢士！”于是厚加賞賜，財物價值遠超黃鵠數(shù)倍。
這個空手套白狼的齊使，正是齊國“滑稽多辯”的名士淳于髡（kūn，古代剃光頭發(fā)的刑罰）。
淳于髡雖出身卑賤且為“齊之贅婿”，卻天賦極高，才智過人。他多次奉命出使諸侯國，憑著出眾的聰明才智，從未使齊國聲譽和尊嚴(yán)受到影響，并成為齊桓公創(chuàng)辦的稷下學(xué)宮中的代表和元老級人物。
齊威王繼位不久，“好為淫樂長夜之飲”，不理政務(wù)，把權(quán)力完全下放給卿大夫，導(dǎo)致“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家危在旦夕。由于齊威王喜怒無常，所以“左右莫敢諫。”
淳于髡憂心如焚，決定不顧兇險勸諫。他利用齊威王喜歡說隱語的特點，特意請齊威王猜個謎：“我國有只大鳥，飛到王宮庭院中，三年不飛又不鳴，大王可知這鳥想干嘛？”
齊威王對他的隱喻心知肚明，也被他的忠誠深深感動，決心痛改前非，答道：“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的夫人虞姬趁熱打鐵，勸諫他近賢遠佞重振雄風(fēng)。出身平民的鄒忌借彈奏琴曲之機，借樂理巧喻治國理論。于是，齊威王令全國72名縣令與縣長（萬戶以上為縣令，萬戶以下為縣長）入朝述職，采取極端手段“賞一人，誅一人”，使虎口脫險的36名縣領(lǐng)導(dǎo)們恪盡職守、勤政愛民。齊國大治后，齊威王揮師收復(fù)失地，“諸侯振（震）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p>
楚國大兵壓境，齊威王獨木難支，淳于髡被齊威王派往趙國搬請救兵。淳于髡看見齊國的禮物僅有“金百斤，車馬十駟”，于是“仰天大笑”，笑到系帽子的帶都被崩斷。
齊威王不解：“先生覺得禮物太少？”淳于髡答：“何敢！”齊威王狐疑：“您笑成這樣兒，肯定有深意！”
淳于髡一臉壞笑：“您想多了！我是想起早上從東邊兒來時，正巧看到路邊兒有人祈禱田神。他一手舉豬蹄，一手端酒杯祈禱：'上天??！我用這厚重的禮物祈求您保佑我谷物滿倉、衣食無憂！’我見他想用這么廉價的祭品來祈求上天豐厚的賞賜，所以想起來就發(fā)笑！”齊威王恍然大悟，下令將禮物增至“黃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百駟。”趙王見到厚禮眉開眼笑，“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背動?，如泄了氣的皮球，“夜引兵而去。”
齊威王為此在后宮設(shè)宴款待勞苦功高的淳于髡，趁著酒興問他酒量多大。淳于髡答：“沒準(zhǔn)兒，一斗也醉，一石也醉。臣在朝宴上，前有執(zhí)法官虎視眈眈，后有御史芒刺在背，只能提心吊膽低頭猛喝，所以喝不到一斗就會醉；如果在家里陪伴尊貴客人，臣最多喝兩斗就倒；如果呼朋引伴暢敘往事，扛得住五六斗；要是鄉(xiāng)里之間聚會，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可以喝八斗酒；除非是男女同席，無所顧忌，主人送走其他賓客，單留我住宿，那臣就能喝下一石酒！所以，酒多亂性，樂極生悲。世間萬事都是同樣道理！”
齊威王聽懂了他的諷諫之意，連聲喝彩，從此“乃罷長夜之飲”，勵精圖治，終成一代明君。淳于髡也因多次諷諫齊威王而名垂后世，成為“一言興邦”的代表人物。
優(yōu)孟，楚國宮廷藝人，能言善辯，尤其善于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常以談笑諷諫?！?/p>
楚莊王寵愛一匹駿馬，每日喂它棗脯，給它穿綾羅綢緞，在華麗的宮殿中為它設(shè)置專床。此馬因條件過于優(yōu)越患三高而死后，楚莊王如喪考妣，令群臣為死馬治喪，用棺槨裝殮后以大夫的葬禮規(guī)格下葬。如此任性的做法，使得“左右爭之,以為不可?！背f王大怒，板著撲克臉下令：“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p>
“優(yōu)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彼卮鸪f王為何如此：“這匹馬乃是大王最心愛之物！大王僅用大夫之禮安葬它，實在委屈它了！臣堅決請求以君王去世的規(guī)格安葬它：首先，使用玉雕棺材，外槨用上等梓木，裝飾用樟木等貴重木材，將此馬裝入棺槨。再派幾千名士兵挖掘墳?zāi)?，令老幼百姓背土筑墳；其次，令齊趙兩國使節(jié)在前面陪祭，韓魏二國使節(jié)于后面護衛(wèi)；最后，為它建立祠廟，以豬、牛、羊各一千頭的太牢禮來祭祀它，同時安排一個一萬戶的城邑來進行供奉。諸侯國與我國百姓得知大王如此厚待死馬，自然明白大王是如何輕視人而重視馬！”
楚莊王在優(yōu)孟夾槍帶棒的諷諫下幡然悔悟，問優(yōu)孟如何處理？優(yōu)孟答：“馬再好也是畜生，就該以處理六畜的方法下葬：用土灶做外槨，以銅鍋做棺材，用姜和棗來調(diào)味，加進木蘭，用稻草作祭品，火光做衣服，把它埋葬在人們的腸胃里?！背f王依計而行。
優(yōu)孟雖地位卑微，但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彼此結(jié)下深厚情誼。孫叔敖竭盡才智輔助楚莊王成為春秋五霸之一后，因積勞成疾病逝，年僅38歲。臨死前，他叮囑兒子：“我終身清廉無積蓄，你必定陷入饑寒交迫境地。走投無路時，去求見優(yōu)孟，說你是我孫叔敖的兒子即可！”
數(shù)年后，孫叔敖之子窮困潦倒到替人背柴度日的地步，不得不向優(yōu)孟求救。優(yōu)孟將其留在家中，令人縫制出酷似孫叔敖的衣服帽子后穿戴，在孫叔敖之子指點下盡力模仿孫叔敖的言談舉止。“歲馀,（優(yōu)孟）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p>
在楚莊王酒宴上，優(yōu)孟扮成孫叔敖上前敬酒祝壽。他惟妙惟肖的模仿使“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fù)生也。”楚莊王想再次任命孫叔敖為宰相，優(yōu)孟請求先回家與妻子商議。三日后，優(yōu)孟再次扮成孫叔敖進宮。楚莊王迫不及待問：“您妻說什么？”
優(yōu)孟答：“臣妻勸臣千萬慎重，不值得出任楚相……她說:當(dāng)年孫叔敖擔(dān)任楚相時,雖立下'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的奇功，但死后'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fù)薪以自飲食……’她還說，臣與其學(xué)孫叔敖，不如自殺！”
見楚莊王陷入回憶與沉思，優(yōu)孟發(fā)揮特長載歌載舞：“家住山野耕田受苦，依然難得溫飽；出外做官，不顧廉恥貪腐成為貪官，雖得一時富貴，但又怕因受賄枉法而株連家人；貪官哪能做呢！想做個奉公守法、恪盡職守的清官，又有什么意義？'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fù)薪而食’，所以清官也不值得去做！“
楚莊王如醍醐灌頂，誠心感謝優(yōu)孟以這樣的方式指出自己的錯誤并為孫叔敖鳴不平,“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p>
優(yōu)旃(zhān),秦朝侏儒宮廷藝人，擅長以說笑方式妙喻道理。
一次，秦始皇設(shè)宴款待臣子時，暴雨傾盆，雨驟風(fēng)狂。殿階下執(zhí)盾站崗的衛(wèi)士們被淋成落湯雞，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優(yōu)旃見而哀之”，與他們說好配合演戲。他在群臣“上壽呼萬歲”出現(xiàn)短暫靜音時，靠近欄干旁大喊：“衛(wèi)士們！你們雖然身材高大，卻有何好處？只能在露天淋雨站崗。我雖長得矮小，卻能有幸在殿內(nèi)休息！”秦始皇悟出他的話外之音，特許衛(wèi)士們從此減半值班，輪流接替。
秦始皇曾野心勃勃企圖將狩獵區(qū)域擴展到“東至函谷關(guān)，西至雍、陳倉?！眱?yōu)旃拍手叫好：“太好了！在這么大面積中多養(yǎng)些飛禽猛獸，一旦敵人從東方入侵，就令麋鹿用角去應(yīng)敵即可！”秦始皇恍然大悟，取消此項勞民傷財?shù)挠媱潯?/p>
秦二世即位后，異想天開想興師動眾把京城城墻用油漆全部涂飾一遍。優(yōu)旃故技重施：“太好了！給城墻刷油漆固然給百姓帶來深重災(zāi)難，但把城墻漆得光滑油亮，讓敵軍登城時一步一個大馬趴，多滋潤??！只是，想湊齊這么多油漆容易，可到哪兒能找到一間能讓城墻刷漆后陰干的大房子？”秦二世悟出自己的荒唐，不再提及此事。
淳于髡、優(yōu)孟、優(yōu)旃出身低微，本是給君王消愁解悶的小人物。但他們位卑未敢忘憂國，憑借高超豐富的語言藝術(shù)諷諫君王，成為流傳后世的“一言興邦”的吹哨人。所以，司馬遷在惜字如金的《史記》中，特增《滑稽列傳》記錄他們的事跡，并高度評價他們治世的作用不亞于“六藝（'《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
淳于髡等人的卓越表現(xiàn)與成就告訴后人：不論身處官場還是職場，只要懷有心憂天下之心及善良本性，輔之以出眾的語言技巧，必定會無往而不利！
【作者簡介】許云輝，男，1984年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為云南省保山一中教育集團高級講師。曾出版專著兩部，在省級以上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文章六十余萬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