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陳其泰:繡鴛鴦夢(兆)[警]絳蕓軒:“兆”字不醒?!?/span>
【王希廉:賈母若不吩咐小使“過了八月方許寶玉出二門”,則此四五月中,寶玉在園中諸事無從細(xì)敘。此文章開展法。
寶釵輩時常見機(jī)勸導(dǎo),惟黛玉自幼不勸寶玉立身揚(yáng)名。作者只用閑筆一寫以省絮煩,而黛玉之一味情癡,不知正道,已顯然可見。
借眾人想要金釧月錢,引出王夫人厚待襲人與周、趙二姨一樣。接(筍)[榫]自然。
鳳姐說“環(huán)兄弟該添一個丫頭”是反挑筆。
寶釵刺繡尚可,蠅刷實(shí)在可疑,不但黛玉疑,湘云亦不免于疑。
借寶玉夢中說出“木石姻緣”,直伏后來出走情事。
寶釵告訴襲人的話,是在同出怡紅院一面走一面說的。書中藏而不露,妙極!
寶玉議論忠臣良將皆非正死,又說到自己即死于此時,一派呆話,總因通靈為情蔽之故。
寶玉要得眾人眼淚漂化尸身,又因齡官鐘情賈薔,說:“不能全得眾人眼淚”,是總結(jié)三十三回寶玉受責(zé)后眾多眼淚。
寶玉悟人生情緣各有定分,其悟雖是,其迷愈甚。
齡官一層,固是宣明三十回中畫字之意,實(shí)是為黛玉陪襯,雀兒串戲是鸚哥念詩陪襯。
湘云忽然回去,引起不入“海棠社”,臨行悄屬寶玉,引起同擬菊花題,兩番詩會,便不合掌。】
【張新之:此回適當(dāng)三十六回,天數(shù)也,又為六六陰極之?dāng)?shù)也,為是書一大眼目。如磨之有心,得此則千推萬轉(zhuǎn),磨心終不移易。百二十回作者作此,觀者觀此,不過敘釵黛,不過一虛一實(shí),釵為實(shí),此便是正演實(shí)虛。
此上半演實(shí)處矣,而絕不作一實(shí)筆。自“奇綠巧合”回以後,旁敲側(cè)擊,立影設(shè)象。暗為映合者若干,而又就此一事攝合之,逼拶之,使不得不作此舉;明為結(jié)構(gòu)者又若干,如“滴翠亭”之竊聽,“謔嬌音”之旁觀,“機(jī)帶雙敲”竟加漫罵,“結(jié)梅花絡(luò)”而對鶯兒且有“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
之言。玉之內(nèi)黛而外己,心明曉矣,而情又不能舍。則籠絡(luò)之法,惟有背城借一,而結(jié)之以此需已??罩袠情w,其步驟乃如此。為文豈易言哉?
此回上下明是兩截,其實(shí)是一串;下半乃自罵僧道而生也,欲得黛而黛終不可得;“絳蕓軒”
是釵,“成大禮”是釵。分定如斯,缺陷究不能補(bǔ)。在釵雖有薔之強(qiáng),到底亦只得“丟開了”三字而已。
則“情悟”非寶玉情悟,正欲看官詳聽談情,而各為一情悟。于財色淫妬文字中,自尋取大丈夫無適無莫之一條正路,以合大義,不為黛玉之徒拼一死云爾。故中間特著死名死節(jié)一番議論,而開卷以失教、結(jié)末以棄禮,綰住兩頭。是書中絕大處所。】
【姚燮:前段寫分例銀,是花姑娘,分未正而名已定也;此段寫夢中語,是薛姑娘,名未正而分已定也。吾蓋為顰兒、晴雯嘆焉。
小紅之于蕓兒,一味以柔勝;椿齡之于薔兒,一味以剛勝。小紅不得志于寶哥,然后有蕓兒;齡官既志得于薔兒,又安有于寶哥也?
寫賈薔、齡官,另有一種情意。能繡鳳凰者,必能改織鴛鴦。非同村夫子講書,終日喃喃,只此一義也。
此回是壬子年六月間事?!?/span>
【戚回前:造物何當(dāng)作主張,任人稟受福修長。畫薔亦自非容易,解得臣忠子也良。】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后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shí)將養(yǎng)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蹦切P頭兒聽了,領(lǐng)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東觀閣夾批:溺愛如畫。】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fā)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fā)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閑消日月?!?/span>東觀閣側(cè)批:可以卻病延年。】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jī)導(dǎo)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xué)的釣名沽譽(yù),入了國賊祿鬼之流?!?/span>東觀閣側(cè)批:調(diào)侃入心。】【姚燮眉批:潔凈女子也學(xué)沽名釣譽(yù),調(diào)侃世人不少。】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dǎo)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fēng),真真有負(fù)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span>蒙側(cè):寶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見,此文何等筆墨!】眾人見他如此瘋顛,也都不向他說這些正經(jīng)話了。獨(dú)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yáng)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東觀閣側(cè)批:的是知己。】
閑言少述。如今且說王鳳姐自見金釧兒死后,忽見幾家仆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蒙側(cè):為當(dāng)涂人一笑。】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到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道:“這幾家人不大管我的事,為什么忽然這么和我貼近?”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兒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頭,如今太太房里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一兩銀子的巧宗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到是你提醒了??催@起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侵不著,弄個丫頭搪塞著身子也就罷了,又還想這個。也罷了,他們幾家的錢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這是他們自尋的,送什么來,我就收什么,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自管遷延著,【蒙側(cè):難見高論!而其心思則不可問矣。任事者戒之。】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母女兩個與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西瓜,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兒姐姐沒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準(zhǔn)了那個丫頭好,就吩咐,下月好發(fā)放月錢的?!蓖醴蛉寺犃?,想了一想,道:“依我說,什么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兵P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這原是舊例,別人屋里還有兩個呢,太太到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兩銀子也有限。”王夫人聽了,又想一想,道:“也罷,這個分例只管關(guān)了來,不用補(bǔ)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兒罷。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jié)果,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子也不為過逾了?!兵P姐答應(yīng)著,回頭找玉釧兒,笑道:“大喜,大喜?!庇疋A兒過來磕了頭。王夫人問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huán)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蓖醴蛉说溃骸翱啥及磾?shù)給他們?”鳳姐見問的奇,忙道:“怎么不按數(shù)給!”王夫人道:“前兒我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是什么原故?”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從舊年他們外頭商議的,姨娘們每位的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這也抱怨不著我,我到樂得給他們呢,他們外頭又扣著,難道我添上不成?!?/span>東觀閣夾批:牙尖齒利。】這個事我不過是接手兒,怎么來,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到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的。他們說只有這個項數(shù),叫我也難再說了。如今我手里每月連日子都不錯給他們呢。先時在外頭關(guān),那個月不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蒙側(cè):能事能言。】【東觀閣夾批:不惟不該怨他,且應(yīng)謝他,真是會說。】王夫人聽說,也就罷了,半日又問:“老太太屋里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道:“這就是了。你寶兄弟也并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兵P姐笑道:“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lǐng)。如今說因?yàn)橐u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然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須得環(huán)兄弟屋里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如何惱得氣得呢?”薛姨娘笑道:“只聽鳳丫頭的嘴,到像倒了核桃車子的,只聽他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兵P姐笑道:“姨媽,難道我說錯了不成?”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嘗錯,只是你慢些說,豈不省力?”【東觀閣側(cè)批:實(shí)狀的鳳姐尖辣出。】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bǔ)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span>蒙側(cè):寫盡慈母苦心。】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有的,也有襲人的,【東觀閣側(cè)批:襲人讒言必行事之得意。】【姚燮眉批:襲人分例竟與趙周二姨一樣,夫人之注意襲人者,可知矣。又誰知日后之事竟有不然者?】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也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一一的答應(yīng)了,笑推薛姨媽道:“姨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yīng)了我的話?!毖σ虌尩溃骸霸缇驮撊绱?。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里頭帶著剛硬要強(qiáng),這個實(shí)在難得?!蓖醴蛉撕瑴I說道:“你們那里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己夾批:“孩子”二字愈見親熱,故后文連呼二聲“我的兒”。】比我的寶玉強(qiáng)十倍!【己夾批:忽加“我的寶玉”四字,愈令人墮淚,加“我的”二字者,是的顯襲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又氣又恨,寶玉罪有萬重矣。作者有多少眼淚寫此一句,觀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淚也!】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他長長遠(yuǎn)遠(yuǎn)的伏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蒙夾:真好文字,此批得出者。】鳳姐道:“既這么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里豈不好?”【東觀閣側(cè)批:已有飬純下正照。】【姚燮側(cè)批:未必。】【姚燮眉批:反照后文之襲人。】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則都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到能聽他的勸,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薄?/span>蒙側(cè):苦心,作子弟的,讀此等文章,能不墜淚?】
說畢半日,鳳姐見無話,便轉(zhuǎn)身出來。剛至廊檐上,只見有幾個執(zhí)事的媳婦子正等他回事呢,見他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么事,這半天?可是要熱著了?!兵P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跐著那角門的門檻子,【蒙側(cè):能事得意之人,如畫!】笑道:“這里過門風(fēng)到?jīng)隹?,吹一吹再走?!庇指嬖V眾人道:“你們說我回了這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頭里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后到要干幾樣克毒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span>東觀閣夾批:鳳姐可畏。】糊涂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作他娘的春夢了,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一想,自己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蒙側(cè):的真活現(xiàn)。】【東觀閣夾批:注射趙姨娘。】一面罵,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不在話下。
卻說王夫人等這里吃畢西瓜,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各自方散去。寶釵與黛玉等回至園中,寶釵因約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說就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dú)自行來,順路進(jìn)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來,鴉雀無聞,一并連兩只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寶釵便順著游廊來至房中,只見外間床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轉(zhuǎn)過十錦槅子,來至寶玉的房內(nèi)。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針線,旁邊放著一柄白犀拂塵。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于小心了,這個屋里那里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帚子趕什么?”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到也不防,唬了一跳?!?/span>蒙側(cè):問情問景,隨便拈來,便是佳文佳語。】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里鉆進(jìn)來,人也看不見,只睡著了,咬一口,就象螞蟻夾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后頭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里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里長的,聞香就撲。”【東觀閣側(cè)批:此蟲可謂憐香蟲。】【姚燮眉批:凡聞香就撲者,都是花心里長的小蟲子,諸公聽著。】說著,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里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fèi)這么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span>蒙側(cè):妙形景。】寶釵笑道:“這么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里縱蓋不嚴(yán)些兒,也就不怕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xiàn)帶的那一個呢?!睂氣O笑道:“也虧你奈煩?!币u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庇中Φ溃骸昂霉媚?,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蒙側(cè):隨便寫來,有神有理,生出下文多少故事。】說著便走了。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shí)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云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云便轉(zhuǎn)身先到廂房里去找襲人。林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里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林黛玉見了這個景兒,【東觀閣側(cè)批:黛玉眼中如雨。】【姚燮側(cè)批:天下竟有如此不湊巧之事。】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云。湘云一見他這般景況,只當(dāng)有什么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午間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那里找他去?!绷主煊裥南旅靼?,冷笑了兩聲,只得隨他走了?!?/span>蒙側(cè):觸眼偏生礙,多心偏是癡。萬魔隨事起,何日是完時?】
這里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東觀閣側(cè)批:如此情真意決,其類不可擬,何此語難為寶釵聽得。】【姚燮眉批:木者絳珠草,石者補(bǔ)天石也。】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蒙側(cè):請問:此“怔了”是囈語之故,還是囈語之意不妥之故?猜猜。】忽見襲人走過來,笑道:“還沒有醒呢?!睂氣O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同史大姑娘,他們可曾進(jìn)來?”寶釵道:“沒見他們進(jìn)來?!币蛳蛞u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么話?”襲人笑道:“左不過是他們那些玩話,有什么正經(jīng)說的。”寶釵笑道:“他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span>
一句話未完,只見鳳姐兒打發(fā)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人只得喚起兩個丫鬟來,一同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里來。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叫他與王夫人叩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到把襲人不好意思的。見過王夫人急忙回來,寶玉已醒了,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yīng),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span>蒙側(cè):夜深人靜時,不減長生殿風(fēng)味。何等告法?何等聽法?人生不遇此等景況,實(shí)辜負(fù)此一生!】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里沒著落,終久算什么,說了那么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span>己夾批:“唬”字妙!爾果系明決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從今以后,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襲人聽了,便冷笑道:“你到別這么說。從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睂氂裥Φ溃骸熬捅闼阄也缓茫慊亓颂谷チ?,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沒意思?!币u人笑道:“有什么沒意思,【東觀閣夾批:為末卷蔣玉函(蔣琪官)寫照。】【姚燮側(cè)批:然則跟小旦如何。】難道作了強(qiáng)盜賊,我也跟著罷?!?/span>東觀閣側(cè)批:不跟強(qiáng)盜成卻跟小旦。】【姚燮側(cè)批:然則跟小旦如何。】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一口氣不在,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蒙側(cè):自古至今,大凡大英雄大豪杰,忠臣孝子,至其真極,不過一死,嗚呼哀哉!】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他的嘴,說道:“罷,罷,罷!不用說這些話了?!币u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shí),聽了這些盡情實(shí)話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說冒撞了,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那寶玉素喜談?wù)邌栔O葐査猴L(fēng)秋月,再談及粉淡脂瑩,然后談到女兒如何好,又談到女兒死,襲人忙掩住口。寶玉談至濃快時,見他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jié)。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zhàn),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薄?/span>庚眉:玉兄此論大覺痛快人心。綺園。】【東觀閣夾批:絕大議論。】襲人道:“忠臣良將,出于不得已他才死?!睂氂竦溃骸澳俏鋵⒉贿^仗血?dú)庵拢柚\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芍切┧赖亩际枪撩?,并不知大義。【蒙側(cè):此一段議論文武之死,真真確確,的非凡??赡艿勒?。】【庚眉:死時當(dāng)知大義,千古不磨之論。綺園。】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fēng)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東觀閣側(cè)批:說到此,方是真正情種。】【姚燮眉批:此等議論,愈出愈奇,可謂真正情種矣,卻與第十九回所云化成輕煙被風(fēng)吹散等語意同。】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理他。那寶玉方合眼睡著,至次日也就丟開了。
一日,寶玉因各處游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時,只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nèi),見寶玉來了,都笑讓坐。寶玉因問:“齡官獨(dú)在那里?”眾人都告訴他說:“在他房里呢?!睂氂衩χ了績?nèi),只見齡官獨(dú)自倒在枕上,見他進(jìn)來,文風(fēng)不動?!?/span>蒙側(cè):另有風(fēng)味。】寶玉素習(xí)與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只當(dāng)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近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裊晴絲”一套。(注:“裊晴絲”是《牡丹亭》“驚夢”里面杜麗娘的一段著名的唱腔,〔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這是描述春天里院子的情景,春天里一條蜘蛛的絲被風(fēng)吹下來裊裊地飄著,春光就像線那么細(xì)細(xì)一條,寫景的深處是杜麗娘見景思情)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jìn)我們?nèi)ィ疫€沒有唱呢?!睂氂褚娝?,再一細(xì)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jīng)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寶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說了,遂出來。寶官便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他唱,是必唱的?!睂氂衤犃?,心下納悶,【蒙側(cè):非齡官不能如此做勢,非寶玉不能如此忍耐,其文冷中濃,具意韻而誠,有“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意。】因問:“薔哥兒那去了?”寶官道:“才出去了,一定還是齡官要什么,他去變弄去了?!睂氂衤犃?,以為奇特。
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里又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扎著個小戲臺,并一個雀兒,興興頭頭的往里走,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么雀兒,會銜旗串戲臺?”賈薔笑道:“是個亮翅梧桐?!?/span>【此處從夢稿本此處為“亮翅梧桐”,舒序本、甲辰本、程甲本、程乙本為“玉頂金頭”。玉頂金頭即為交嘴,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載:“交嘴者,長四五寸,嘴左右交,以別雌雄。有紅黃二色。馴而優(yōu)者能開鎖銜旗。祝頂紅者,小于家雀而紅其頂,技如交嘴,而靈巧過之?!绷脸嵛嗤┘礊楹陬^蠟嘴雀,《燕京歲時記》載:“京師十月以后,則有梧桐鳥等。梧桐者,長六七寸,灰身黑翅,黃嘴短尾。市兒買而調(diào)之,能於空中接彈丸,謂之打彈兒?!笨罩薪訌?,比起開鎖銜旗,似乎更為靈巧。清人王錦云《調(diào)寄望江南·揚(yáng)州憶》云:“揚(yáng)州憶,慧鳥錦籠收。旗插鵝翎銜蠟嘴,米調(diào)雞卵飼黃頭。安放近簾鉤?!奔汉ツ昝舷?,釣叟。】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币幻嬲f,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房里來。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只見賈薔進(jìn)去笑道:“你起來,瞧這個頑意兒?!饼g官起身問是什么,賈薔道:“買了雀兒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我先頑個你看?!闭f著,便拿些谷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戲臺上亂串,銜鬼臉旗幟。眾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dú)齡官冷笑了兩聲,【東觀閣側(cè)批:賈薔與齡官情意,又是一種寫法,只好獻(xiàn)小殷勤而已。】【姚燮眉批:薔之與齡獻(xiàn)小殷勤而已。】賭氣仍睡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他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guān)在這牢坑里學(xué)這個勞什古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辟Z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費(fèi)一二兩銀子買他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zāi)病。”【蒙側(cè):此一番文章從“畫薔”而來薔之畫為不謬矣。】說著,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里,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古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xì)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說著又哭起來。賈薔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他說吃兩劑藥,后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闭f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薄?/span>東觀閣夾批:賈薔與齡官皆非讀書通文理者,故一味昵昵兒女如女,不得與寶林輩比其分毫也。】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才領(lǐng)會了劃“薔”深意?!?/span>蒙側(cè):點(diǎn)明。】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jìn)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蒙側(cè):這樣悟了,才是真悟。】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襲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jīng)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睂氂衲粚Γ源松钗蛉松榫?,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且說林黛玉當(dāng)下見了寶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從那里著了魔來,【東觀閣側(cè)批: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千古名論,此書揭出古之傷心人。】【姚燮眉批:各人得各人的眼淚洵為名論,若村嫗之搶地呼天號眺不已者其淚從同。】也不便多問,因向他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見說,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fā)人前頭說一聲去?!睂氂竦溃骸吧匣剡B大老爺?shù)纳瘴乙矝]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么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是什么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里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只清早起到那里磕個頭,吃鐘茶再來,豈不好看。”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家趕蚊子分上,也該去走走?!睂氂癫唤?,忙問:“怎么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么睡著了,褻瀆了他?!币幻嬗终f:“明日必去?!?/span>
正說著,忽見史湘云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里打發(fā)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云也不坐,寶黛兩個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nèi)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氣,因此到催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己夾批:每逢此時就忘卻嚴(yán)父,可知前云“為你們死也情愿”不假。】到是湘云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fā)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yīng)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jìn)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己總批:絳云軒夢兆是金針暗渡法,夾寫月錢是為襲人漸入金屋地步。梨香院是明寫大家蓄戲,不免奸淫之陋,可慎哉,慎哉!】
【陳其泰:王夫人命襲人作寶玉屋里人,便是寶釵定親影子。蓋王夫人早有成見,賈母亦不能做主。況有金玉前緣之說,有端莊穩(wěn)重之譽(yù)。上下大小同然一詞。賈母縱使屬意黛玉,王夫人亦必不依從也。觀此回自己做主將襲人給寶玉,則其自己做主為寶玉聘寶釵何待再計哉。讀此回而只認(rèn)作襲人文字,矮人觀場耳。
寶黛二人至此時,才得心心相印,滿意分拆不開,而不知金玉之說,已牢不可破矣。人實(shí)為之,謂之何哉。古今來主臣朋友,遇合不終,比比皆是,不獨(dú)此兩人也,為之慨然。以上十馀卷,將寶玉之鐘情于黛玉,黛玉之被害于寶釵處,曲曲描寫,已極透徹,以下著筆,易露痕跡,是以鋪敘閑文,亦文字疏密相間之法也?!?/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