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我在
變老后,我才知道
可以毫不矯情地說,我喜歡現在的年紀。只有在這個年紀,我才懂得萬事萬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我才理解自己的父母,我才能與命運停戰(zhàn),平和地接受生命給予的一切。年輕時我的偶像是魯迅,喜歡他深刻銳利的眼光,見血封喉的文風,一個也不饒恕戰(zhàn)斗到底的氣概。如今我也崇拜他,寫文章時畫鵠不成尚類鶩,也想有微言大義,鞭辟入里的氣韻,但往往落了個陰陽怪氣。魯迅五十六歲就去世了,不知他活到耳順之年會是什么模樣,我想會有些變化吧。
老了老了,人家說會變成年輕時最討厭的樣子,我覺得有道理。不是人變得討厭了,而是年輕時討厭錯了。
年輕時,我有很多看不上父母的地方。
我看不慣父親慢慢騰騰地接電話,那個慢哪,蝸牛都等急了。那時家里只有一部電話,在父母屋里,一般有電話都是他們接。我在別的屋里,拄著雙拐挪過去肯定來不及。如果電話響時屋里只有父親一人,他總是從床上慢慢起身,慢慢走到電話那里,往往是電話鈴響三遍人家掛機了,有的來電就接不到了。那時還沒有來電顯示,無法再打回去,無法知道那電話來自哪里,是不是很重要。我只能等在電話旁邊希望它再次響起。當然那時搔擾電話很少,來電話都是有事的。
有了手機以后,我在外面往家里打電話,一般是第一遍總是沒人接。估計父親磨蹭到地方了,打第二遍才能通上話。我總是埋怨他,怎么就不能稍微快一點點?
輪到我的老年,接座機比父親還慢,也是沒等顧涌到跟前電話就斷了。我不可能快。腿腳不好,反應遲鈍,又怕起身快摔倒了,弄出個腦溢血。而且也知道沒有什么事值得著急,慢慢來,該發(fā)生的就讓它發(fā)生吧。我這才理解父親當年無力的辯解里包含了多少內容。
到了后來,聽座機響起,我要么置之不理,要么慢慢地蹭過去,把聽筒拿起放在一邊,讓那里面的人說幾遍:用戶您好,您的電話和寬帶有非法異常使用情況,將于某時某刻停止服務……
晚上我喜歡開著電視,有時睜眼看一下,有時閉眼打個盹。不像年輕時那樣追求過目不忘,而是當它是個背景,給我在塵世中的感覺。想起父親也曾有這樣的時候。但是我走進了他的屋里,啪地一下關了電視機,讓爸爸靜悄悄地睡。往往父親會睜開眼惱怒地說,我正在看呢。我說那你說,你看到了什么?父親無話可說。我理直氣壯地把他留在了黑暗中,根本不知道他是否睡得著。年老時我才知道睡在電視的氛圍里,夢是多么香?,F在半夜醒來無法入睡時,可以開手機,開電視,可我的爸爸不能。
父親住養(yǎng)老院時,我以為他是幸福的,有吃有穿,屋子灑滿陽光,我們兒女也經常去看。我也曾想過將來我也這樣養(yǎng)老。我覺得有上網電腦,有手機,住在哪里都一樣,還是生活在社會里??墒歉赣H這些都沒有啊。他在自己的家時,有一盤固定電話,鍵盤很大,他眼睛不好也能準確地按下每個號碼。他的電話本很大,我用毛筆給他寫的核桃大的字。他用那個電話和他的世界溝通。到養(yǎng)老院以后,我用手機給他撥完號讓他說,他很高興,大聲地沒完沒了地說。但那時手機費挺貴,我讓他有事快說,不要啰嗦。他的朋友慢慢斷了聯系。年老后我才知道孤獨是多么可怕。
我媽媽生前反對搬家裝修家,她說她經不起折騰。父母在文革時顛沛流離搬過十多次家,很多東西在搬遷時失去了。這讓他們把倒騰家當成了劫難。但年輕的我是不理解的。我覺得母親就是戀舊,不舍得扔掉多年的破爛。那些大包小包,把柜子塞得滿滿的。不了解的人會以為我家藏了不知多少金銀細軟,其實都是破爛,有我姥姥的大襟褂子,奶奶的針頭線腦,我和弟弟的嬰兒衣褲,還有她年輕時穿的列寧裝,等等。我還討厭家里的破家具,總是建議父母換新的。有時我恨不能來一場火災,把舊的統(tǒng)統(tǒng)燒掉,過上嶄新的日子。
老了老了,我居然繼承了媽媽的心思。
現在,我就和父母的家具一起生活,就像從未離開他們一樣。那些舊家具讓我感到還生活在父母身邊,這些器物里有他們的氣息。我也好好珍藏起了他們的遺物,連一個頂針,一個打火機都不舍得丟。那個頂針有個地方磨漏了,媽媽絎被子的時候,不小心會被針屁股戳一下??匆娺@物件就看見媽媽“咝”地一聲,把手指放在嘴邊。那打火機讓我想起父親抽煙的樣子,裊裊煙霧里他成仙得道般的神情。斷舍離,得割舍多少感情多少回憶啊,我做不到。
天哪,我還前赴后繼地吃著父母吃過的藥,得著父母得過的??!曾經媽媽成宿地咳嗽喘息,我卻習以為常,照舊酣睡。而今我知道了一口痰吐不出是多么難受。曾經給父親去醫(yī)院拿藥回家,只告訴他一天吃幾次就完了,那時我的心在外面,不可能每頓都看著他服下。只有我吃上父親吃過的藥,才知道讓老人按時服藥是多么必要,又是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小時候很討厭媽媽把點心泡在水里,覺得很惡心,以至于吃炒面都不沖水,就那樣干吃?,F在端著一杯豆?jié){泡餅干吃得很香。因為牙不好了,能不嚼就不嚼吧。
年輕時很討厭老人們熱衷于保健,因為那時人們傳銷保健品吹得天花亂墜,各家氣功也神乎其神。母親幾乎每樣都試過,每次我都竭力反對,把媽媽氣得說我不孝。前幾天收拾家翻出了一摞功法錄音帶,母親那時是愛若珍寶啊。那時母親是真信,自覺身體也真的好轉了。或許迷信無知也是有好處的,虛幻的快樂也是快樂啊。我對著這些文物掉了眼淚。
上帝一定是有安排的,我們最終都要成為自己曾經最不愿意成為的那種人,然后才能懂得生命。
當我活到父母的年紀,我就理解了父母許多事。但是我不論病成什么樣子也堅決不買保健品,因為當年和母親為這事吵了無數次架,如果我出爾反爾,怎么對得起自己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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