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正陽
紅樹蕭蕭閣半開
天平山素以“清泉、怪石、紅楓”三絕聞名海內(nèi)，其中尤以紅楓最負盛名。天平紅楓為楓香種屬，非蘇州土產(chǎn)。據(jù)《天平山志》記載，天平之楓最早是由范仲淹第十七世孫范允臨在萬歷四十三年（1615）辭官回蘇營建天平山莊時所植。
根據(jù)清初汪琬《前明福建布政使司右參議范公墓碑》中的記載，范允臨（1558-1641），字長倩，號長白，是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中進士后“授南京兵部主事，改工部，歷員外郎、郎中，俱在南京。出為云南按察司僉事，提調(diào)學政。遷福建布政使司右參議，未至任而歸”。
我國野生楓香種群主要分布于四川、云南、湖北、貴州、廣西、廣東、福建等南方省區(qū)，這與范允臨的宦游軌跡頗多重合，他在任職地或回吳途中收集楓香樹苗是極為方便的。
由于缺乏文獻記載，還原范氏當年栽楓的細節(jié)頗為不易。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范允臨行書詩軸，根據(jù)詩中意象推斷，描寫的應該是天平山莊和山莊后的小孤山梅林。詩軸右上角還鈐有一枚“蕭蕭閣”引首章，其顯然是以主人齋號入印。范允臨當年擁有的宅園不止一處，但唯獨天平山莊以樓閣聞名。董其昌《范長倩偕隱天平山居四首》有“滇海奇游萬里馀，天平樓閣化人居”之句。晚明散文家張岱到天平山拜訪范允臨，亦注意到山莊中的“繪樓幔閣”。
以范允臨之淵博，給廳堂樓閣及園中景物題名不會沒有出典?！笆捠挕痹切稳蒿L拂草木發(fā)出的聲響，因為楓樹遇風則鳴，故唐人常以“蕭蕭”二字形容楓林，如張祜《華清宮四首》中的“紅樹蕭蕭閣半開”，又如許渾《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中的“紅葉晚蕭蕭”，再如戴叔倫《過三閭廟》中的“蕭蕭楓樹林”。由此不難想見，當年范允臨根據(jù)唐詩意境在山莊營造楓林景觀，而蕭蕭閣應該是專為賞楓而設的樓閣。晚明時期表現(xiàn)秋景的設色山水圖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紅葉與蒼松相互掩映的畫面。造園如作畫，范允臨為山莊設計景觀時，亦十分注重青松與紅楓的搭配，他曾為晚明吳門畫家張宏所繪《天平萬笏》冊頁題詩道：
天平西嶺草萋萋，
舊種寒松望不齊。
澗底石泉流落葉，
山頭月出鳥還啼。
在距今400多年前的一個深秋時節(jié)，范允臨登上天平山欣賞秋景，山中秋草萋萋，昔年種下的松樹還沒完全長成，看上去高高低低。他從南方帶來的楓香樹此時尚未形成萬丈紅霞的壯觀，但山泉中流動的片片紅葉也頗有詩情畫意。
可惜，來不及等到楓樹長大，崇禎十四年（1641），84歲的范允臨走到了生命的終點，三年后，大明王朝也壽終正寢。
年年秋色照丹楓
生于崇禎二年（1629）的文學家朱彝尊（1629-1709）晚年來到天平山時，清朝立國已經(jīng)一甲子余。他的《天平山謁范文正公祠》詩以“今睹天書銀牓在，年年秋色照丹楓”結(jié)尾，并自注：“康熙四十四年（1705）御書'濟時良相’扁懸諸南檐祠，有老楓三十本?！贝藭r距離天平山莊落成將近百年，朱彝尊眼中的楓香樹此時已顯現(xiàn)婆娑之態(tài)。
宋犖（1634-1714）是朱彝尊的同時代人，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至康熙四十四年（1705）擔任江蘇巡撫。他治理江蘇期間勤政愛民，救災濟困，深受百姓擁戴。他也是個旅游達人，當聽說天平山擁有蘇州最美的紅葉景觀時，康熙四十年（1701）農(nóng)歷九月，他忙里偷閑到此一游，并賦詩一首：
連蜷雅柏攢，夭矯霜楓矗。
或絢如赪虬，或燦如黃菊。
參差青松間，一一媚晴旭。
晴朗的天氣讓宋犖心情大好，他注意到，天平山的楓葉在秋季呈現(xiàn)不同色彩，有的已經(jīng)紅透，有的呈現(xiàn)金黃，錯落于蒼松翠柏之間。生活在乾隆至道光年間的蘇州狀元石韞玉（1756-1837）對天平紅楓的熱愛絲毫不遜前賢，賞楓歸來每每吟詩作賦，將“涼秋九月霜華零，丹黃雜糅若繡屏”的景色描摹得淋漓盡致。他還將紅楓與范仲淹的先賢懿德聯(lián)系起來，呼吁世人像尊敬范文正公一樣愛護這些古楓樹。
受官宦、名士們的影響，天平賞楓活動迅速風靡起來，并逐漸成為一項吳地民俗。與石韞玉同時代的蘇州人顧莼（1765-1832）在《吳中風景》中寫道：“丹楓爛漫錦妝成，要與春花斗眼明?；⒏窓M塘景蕭瑟，游人多半在天平?！绷攘榷藗€字描繪出當時天平賞楓的盛況。介紹蘇州民俗風物的《清嘉錄》對天平紅楓更是推崇備至：“郡西天平山，為諸山楓林最勝處。冒霜葉赤，顏色鮮明，夕陽在山，縱目一望,仿佛珊瑚灼海。”蘇州人做事向來講究時令，過去以農(nóng)歷十月十五日下元節(jié)后為天平觀楓活動的最高潮，看過了楓葉，一年的游事才算圓滿。
風景天然足漫游
清代自道、咸以來外患內(nèi)憂，蘇州很多名勝古跡已是面目全非，旅游活動亦受到影響，但天平賞楓的習俗依然延續(xù)了下來。光緒十一年（1885）深秋，客居蘇州的吳昌碩（1844-1927）跟隨朋友到天平山游玩。當時的天平山雖然荒涼，但百年古楓在歷經(jīng)風霜洗禮與朝代更迭后展現(xiàn)出的驚人生命力，還是讓吳昌碩他們震撼不已。直到夕陽西下，一行人才興盡而歸。
自吳昌碩登臨天平后的百年間，接踵而至的賞楓人中有徐悲鴻、顏文樑、吳湖帆、陸儼少、李可染、林風眠等藝術大師，甚至連京劇泰斗梅蘭芳也曾傾倒于天平紅楓的艷麗。他們有的專程為寫生、尋找藝術靈感而來，有的只是偶過姑蘇或應友人之邀到天平閑游。
隨著近代中國報刊業(yè)的興起，天平紅楓名聲的傳播已不完全仰賴名流才士們的詩文書畫。由近代銀行家、旅游業(yè)創(chuàng)始人陳光甫1927年創(chuàng)辦的《旅行雜志》在其第十號（1935年）的顯著位置刊登了天平古楓林照片，并有關于天平紅楓的介紹：“（天平）山多楓樹，秋深時楓葉冒霜盡成紅霞，又為蘇地著名佳景。”民國時期，有關天平紅楓的介紹屢屢見諸報章、雜志，使之迅速躥紅。
自北宋以來的大多數(shù)時間，天平山都在范氏家族的管理維護之下，但范氏后人對祖塋之山進行旅游開發(fā)卻是一項創(chuàng)舉。1933年9月10日，靈天路的前身景范路正式通車，極大地方便了前往天平賞楓的游人。為這條路的建設奔走出力的人中就有范氏后裔，道路最后被定名為“景范”，正是取景仰范仲淹之意。
1948年3月，范氏家族向當局提交的一份申請書（原件現(xiàn)藏蘇州市檔案館），大意是說：為了保護祖先范仲淹的歷史遺跡，同時發(fā)展旅游繁榮本地經(jīng)濟，范氏家族希望發(fā)起成立天平名勝管理處，委派族人范承祖、范懋達擔任管理處正、副主任。同時成立藝林出版社，專門出版發(fā)行介紹天平山名勝古跡和歷史故事的普及讀本。
范氏族人共同擬定了《天平名勝管理處簡章》，規(guī)定天平名勝管理處與義莊、義學一樣，都屬于范氏家族機構(gòu)，其最核心的職能是對族產(chǎn)進行保護，天平山一帶范氏家族所有之建筑、山地、田畝、荒地、樹木、柴草等，均由管理處統(tǒng)一履行保護整理之責。在范氏族人的不懈努力下，天平山也開始由郊外山野向真正意義上的旅游景區(qū)轉(zhuǎn)變。
是年，由藝林出版社社長、范仲淹第二十九世孫范懋達主持編印，范煙橋、范君博等范氏名人提供文化支持的《天平山導游》正式對外發(fā)行三萬冊，這也是最早一本專門介紹天平山的旅游書刊。這本口袋書以“霜楓紅擁御碑亭”彩圖為封面，主打紅楓品牌以吸引游人。范懋達的同宗兄弟范以日還欣然賦詩稱道紅楓之美：
夕陽紅樹最宜秋，
風景天然足漫游。
系個舟兒安個硯，
不須磊石再成樓。
1949年4月27日，蘇州解放。不久之后，范氏族人將包括天平山在內(nèi)的族產(chǎn)捐獻給人民政府。1954年初，當時的蘇州園林管理處正式接管天平山，并于是年5月開始陸續(xù)修繕御碑亭、接駕亭、高義園等建筑，疏浚十景塘，對歷經(jīng)劫難存活下來的古楓展開保護。同年8月1日，天平山作為公共景區(qū)正式對游客開放，一年一度的天平賞楓民俗不僅延續(xù)了下來，而且相比以往更盛，慕名前來采風、寫生、創(chuàng)作的文學家、書畫家、攝影家不知凡幾。改革開放后，景區(qū)管理處對天平古楓的保護力度不斷加大，并逐年補種楓樹，紅葉景觀效果顯著提升。如今每到深秋，游人來到天平，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楓紅、松青、水碧的絕妙景觀，比之古人所見可謂遠勝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