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眼井有排成一列的,也有寫出個“品”字:品字井。品字井在湯家巷中,明申用懋記勒石(見顧震濤《吳門表隱》卷十一)。這申用懋是萬歷癸未進士,官至兵部尚書。愛聽彈詞《玉蜻蜓》的人都知道申時行,申用懋就是他的兒子。
還有“井挑橋,橋挑井”的,昔人諺云:“出婁門,九槐村(有九棵唐朝時候的槐樹,清朝的時候還幸存兩棵),井挑橋,橋挑井”。所謂井挑橋,是指橋底有井;所謂橋挑井,是指橋兩堍都有井,詳見顧震濤《吳門表隱》卷四,但他在注解的時候,說錯了,正巧顛了個倒。
有畫意的井叫鳳眼井,在鳳凰山下,甚小,土人汲以繅絲,甚佳(見顧震濤《吳門表隱》卷八)。只知道釀酒重視水質(zhì),原來繅絲也是如此。汲井水以繅絲,是一幅好圖畫。
有的巷名就以井為志:大井巷,大井巷即大酒巷,唐人于此釀美酒處(見顧震濤《吳門表隱》卷四),那么這就盡可以給我想象了。西北有個酒泉,我特意跑去一喝,一點酒味也沒有,甚甘洌,倒可以解酒。我就把大井巷里的井想象成酒井,唐朝的蘇州刺史大詩人韋應物沽酒潑井,井也就成酒井。北有酒泉,南有酒井;雙井巷。
顧震濤的《吳門表隱》里,多有對井闌石刻的記錄,他還搜集了他人的記錄,這在其他的地方志書里卻不多見:“墨池園井闌石刻有‘宋□祐七年臘月□兀判司宅重修’等字”,“朱長巷井闌石刻有‘義井’兩大字,‘元大德八年六月旦日盛帶住坐二十八王大媽舍財造’等小字”。這兩條見顧震濤《吳門表隱》卷三。井闌現(xiàn)在通常叫井圈,或者叫井闌圈。
井圈又特別好看。宋朝的靜穆,仿佛吃素的老和尚。明朝的簡潔。清朝的只圖實用功能。它們都是石頭的。走在小巷里,看到井圈,像看到大地的眼睛——朝井里望一眼。
有把井圈做成扇子形的,而這只是我的猜測。扇子井在雍熙寺大殿后西首,吳周瑜故跡,久旱不竭(見顧震濤《吳門表隱》卷七)。我想這扇子井沒有典故的話(比如落瓜橋),就可能是把井圈做成扇子的形狀。如果是三國時期就叫扇子井,井圈一定是宮扇的樣子吧。因為那時候折扇還沒從高麗傳入中國。
一些井圈的內(nèi)壁鑿了一條條直杠,吊桶的繩子沿著直杠下滑,方便是方便了吊水的人,但也不一定方便。這樣的井圈它先破了相,自然顯得丑陋了。
蘇州完全可以做一個水井博物館:有關(guān)水井的圖片、資料、藝術(shù)片;挖井工藝;淘井技術(shù);讓參觀的人學習吊水——我想現(xiàn)在的孩子大都不會吊水了;井圈陳列;等等等等。
前幾年,我建議蘇州做一個小巷博物館。如果資金缺乏的話,水井也可以作為小巷的一部分,做在小巷博物館里。水井是比小巷更古老的物事,在我看來,城市是從水井開始,水井也就是城市的濫觴??克邮菍Νh(huán)境的利用,而知道挖井這才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蘇州的水源豐富,還挖了如此多的水井,說明了蘇州人具有濃厚的城市意識。我這有點胡說八道。以前的蘇州人挖井,像修路造橋一樣,是為了積德:“獅林寺巷大井頭井闌石刻文有‘圓明院伏承湖州路長興州至德鄉(xiāng)第四保施主章堯、丁一父母、丁七五郎、丁五八母、丁七三郎、丁壽□郎名同妻顧氏,同施凈財,開義井□功德,各家保扶,身宮康泰,壽算增崇者’(見顧震濤《吳門表隱》卷十)”云云。也有為了超度亡靈的。
有時候買不起桑葉,就喂蠶(那時候叫蠶“蠶寶寶”)萵苣葉。蠶餓急了,也吃。我養(yǎng)了幾十條蠶,也總有十幾條蠶結(jié)繭。一般是白繭。偶爾碰到黃澄澄的蠶繭,就以為是奇跡。一只黃繭可以和人換幾只白繭。
言橋是我常常走過的橋,還有樂橋——樂橋在口語里叫成“樂橋頭”。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住在樂橋附近。
小學畢業(yè),我與父母同住,離飲馬橋較近。有一次放學,從人家的門堂子里繞來繞去地回家,猛然看見一架碩大的銀藤,開著白花,明亮得像玻璃做的。我估計這也是個私人園林的遺址,在現(xiàn)在飲馬橋的商業(yè)區(qū)一帶。
我讀的小學,門口不但有橋,還有三座石頭的牌坊。我看著他們先拆除了牌坊,后來他們又把河填了,又把橋拆了。這座橋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
我讀的中學的斜對面也有橋——好像還是雙橋。
蘇州人在單名的“橋”后,會加一個“頭”字,如上面說到過的“言橋頭”“樂橋頭”,這大概是約定俗成。我以前工作單位的附近是皋橋,大家也都叫它“皋橋頭”。我就沒聽蘇州人把飲馬橋叫成“飲馬橋頭”和烏鵲橋叫成“烏鵲橋頭”的。
蘇州的橋一般是兩種形式——平橋與拱橋。我喜歡平橋,它的調(diào)子是一點也不吵鬧的,與小巷的氣質(zhì)一似一脫式。
我后來搬到新村住了,樓房都一只又一只自來火殼子似的,居然我那幢樓的前面還有一座橋??磥砦疫@個人還是有溝通的愿望。目前客居北京,也是與橋為伍,盡管是座鐵路旱橋。
回蘇州的日子,我喜歡在“老蘇州茶酒樓”臨河的桌子前喝酒,看看對岸的樹和被樹罩住的一角平橋,日子就這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