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詩》中,提及“寒山寺”的,一共有四首,除張繼的《楓橋夜泊》外,另有韋應物的《寄恒璨》、劉言史的《送僧歸山》、方干的《途中言事寄居遠上人》。三位詩人同張繼一樣,都來過蘇州,三首詩中的“寒山寺”,同張繼的《楓橋夜泊》詩一樣,指的都是蘇州楓橋寒山寺。都是實指,而不是某些人所猜想的,是虛指什么“寒山上的寺廟”。
在《全唐詩》中,“寒山寺”共出現(xiàn)過四次,它們分別出現(xiàn)在張繼的《楓橋夜泊》、韋應物的《寄恒璨》、劉言史的《送僧歸山》和方干的《途中言事寄居遠上人》詩中。除了張繼《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外,其他三首中的“寒山寺”,長期以來都被人們誤判為與蘇州楓橋寒山寺無關。張繼(?-779)的《楓橋夜泊》因而被視為現(xiàn)存提及蘇州寒山寺的唯一唐詩,因為是孤證,某些人竟而據(jù)此懷疑蘇州寒山寺的客觀存在。
韋應物、劉言史、方干三人來過蘇州嗎?他們筆下的“寒山寺”是不是實指蘇州楓橋寒山寺?這就是本文所要論證的。
為了行文方便,本文擬對三位詩人即韋應物、劉言史、方干的生平及相關詩篇分別論敘;并把他們的相關人脈,略作分析與歸納。
一、韋應物與《寄恒璨》
韋應物是唐代杰出詩人,而且“歷官一十三政,三領大藩”(丘丹《韋應物墓志》),但《舊唐書》、《新唐書》均未為之列傳。公元2007年,韋應物一家墓志(韋應物夫婦及子韋慶復夫婦墓志)四方,在陜西長安韋曲出土,根據(jù)墓志內(nèi)容及韋詩本身提供的資料、前人研究成果,韋應物的生平已基本可知。大致為:韋應物(737-791),京兆長安人(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即公元737年生于京兆),玄宗天寶七載(751)韋應物15歲時入宮為三衛(wèi)近侍。韋年輕時任俠不羈。安史之亂起,流落失職,始折節(jié)讀書。代宗廣德元年(763),韋應物27歲,乃入仕為洛陽丞。大歷九年(774)任京兆府功曹(正七品下),時年38歲。德宗建中二年(781),為尚書比部員外郎(從六品上),時年45歲。建中四年(783)夏,47歲,出刺滁州(正四品下),貞元元年(785)秋,49歲,遷江州刺史。貞元三年(787)曾入朝為左司郎中。貞元四年(788)七月,由左司郎中領蘇州刺史(從三品),時年52歲。貞元七年(791)初,55歲,卒于蘇州。
韋應物先后官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故人稱“韋江州”、“韋左司”或“韋蘇州”,以“韋蘇州”名最為響亮。平生所著詩賦、議論、銘頌、記序六百多篇,但傳世的《韋蘇州集》只收詩近六百首,其他各體文章都已失傳。韋應物的詩,特別是它的山水隱逸詩,“氣象清華,騷雅閑談,真而不樸,華而不綺,上薄陶、謝,下該王、孟,并直接影響柳宗元的創(chuàng)作”(《韋應物詩集系年校箋》前言)。早在晚唐司空圖筆下,就將其與王維并舉。宋代蘇軾將其與柳宗元并稱,謂其詩“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朱熹甚至認為他的詩高于王(維)孟(浩然)諸人。至明清,更得胡應麟、王漁洋的標舉,從而成為我國古典山水隱逸詩的重要審美范式。
韋應物為官頗有政績,特別是他晚年在蘇州,做了許多好事,蘇州地方志稱其為“循吏”,云:“韋公以清德為唐人所重,天下號曰韋蘇州。當貞元時為郡于此,人賴以安。又能賓儒士,招隱獨,顧況、劉長卿、丘丹、秦系、皎然之儔類見旌引,與之酬唱,其賢于人遠矣?!保ā秴强D經(jīng)續(xù)記》卷上“牧守”篇)而與之往還的都是一時名流,他們本身或是蘇州人,或雖非蘇州人卻常在蘇州逗留。《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所列與韋應物酬唱人士中,有一位,今人不是太熟悉,這就是丘丹,韋應物過世后,他的墓志,就是丘丹寫的。丘丹,蘇州嘉興(唐時嘉興隸屬蘇州)人,也能詩?!度圃姟肥掌湓?1首,其中4首與韋應物有關,韋應物贈與丘丹的詩,留存的有8首,均系韋在蘇州所作,兩人私交極深。韋應物與他們詩酒相酬,詠山吟水,對蘇州風物之熟識是不言而喻的。
我們從《韋蘇州集》中可以看到,蘇州的重玄寺(承天寺)、永定寺、靈巖寺、開元寺等,韋應物全都游覽,并都留下了詩篇。
如《寄恒璨》詩:
心絕去來緣,跡斷人間事。
獨尋秋草徑,夜宿寒山寺。
今日郡齋閑,思問楞伽字。
詩是韋應物寫給恒璨禪師的,共六句三十個字。恒璨是滁州瑯琊寺的僧人,戒行峻法,韋應物任滁州刺史時(783-785),與恒璨交好,贈詩多首,為此人們通常認為,這首《寄恒璨》詩,也是韋應物在這個時期所寫。詩中有“寒山寺”句,而滁州沒有名為寒山寺的古廟,于是,“寒山寺”就被人們望文生義,解釋為“寒山上的寺廟”,而“寒山”又被進而解作“寒秋時的山”或“寒寂之山”。
《寄恒璨》詩字句很樸實,今人讀來也很容易理解。詩是寫給方外友的,當然就少了人間煙火氣。作者是說:自己思緒、行世與塵世斷了接觸,所以獨自走在“秋草徑”上,夜里便宿于“寒山寺”,(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今天府邸中還空閑,正好(去寺廟里)研究研究佛經(jīng)。
“獨尋秋草徑,夜宿寒山寺”,顯然是作者的夫子自道。而此時恒璨在瑯琊寺中,作者為什么就不去瑯琊寺,斷絕人間煙火,而另找一個不知名的寒山上的寺廟呢?恒璨接到信必然會奇怪:我這里清凈之地,你平常不是常來的么?為什么這次“思問楞伽字”,不來瑯琊寺呢?繼而還會問:“如果你韋應物連我恒璨也要斷絕來往的話(要‘獨來獨往’),那又為什么還要寫詩給我呢?”這于理不通。于是,就有人這樣來解釋該詩,說“獨尋秋草徑,夜宿寒山寺”不是韋應物自況,而是韋應物想當然地設想此刻恒璨的活動。但若是這樣來理解,全詩就顯得支離破碎了,“夜宿寒山寺”,與“今日郡齋閑,思問楞伽字”,又有什么關聯(lián)呢?
所以,《韋應物詩集系年校箋》(中華書局2002年3月版)的編著者孫望先生,在把本詩放在卷七時(即韋任滁州刺史時期所寫),特意“箋評”道:“疑亦建中四年秋間作。按此詩之‘寒山’,蓋謂有寒意之山,‘寺’,即指西山寺(瑯琊寺);‘獨尋秋草徑,夜宿寒山寺’,屬釋子恒璨之事,乃應物想當然之詞?!薄肮{評”的第一個字“疑”字,是“似,好像”的意思,這就表明孫望先生此刻心中也完全沒底,下筆時十分猶豫,而將‘獨尋秋草徑’兩句歸屬恒璨,正如上文所說,于理不通。孫先生長期從事對韋應物的研究,對韋詩作品的系年,下力甚勤,在箋評時,十分小心,此段箋評冠以“疑”字,恰恰表明將該詩安排在韋應物滁州刺史任上作,十分可疑。
其實,我們只須跳出韋應物“滁州任上的朋友,必須在滁州任上來往”的模式,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原來,這首詩并不是韋應物作于滁州刺史任上,而是在其后的蘇州刺史任上(788-791)所寫。因為,只有在蘇州,韋應物寫自己“獨尋秋草徑”才是合情合理的,寄給恒璨也合乎贈詩的語景及邏輯。實際上,前人早有這樣的認知,《古今圖書集成》就列此詩于《方輿匯編·職方典》第670卷蘇州府部下。既然詩是韋應物在蘇州時所作,“寒山寺”不指楓橋旁的寒山寺,那才怪呢。但有人挖空心思,認為作者詩中的“寒山”是為了對偶“秋草”而杜撰出的新詞匯,是為了對偶平仄的需要。這理由更顯得荒唐。按照詩律,為了嚴格對偶,合乎平仄格律,秋草的聲韻是平仄,與秋草對仗詞的聲韻應是仄平,但“寒山”偏偏是平平。這就說明作者并非刻意為了“湊”格律,而是順勢所用,因為“寒山寺”已是個習慣稱名,不能改動。否則的話,用“冷山”(仄平)對“秋草”不是更好么?(國內(nèi)就有將僧人“寒山”譯成“冷山”的)。
反過來說,作者確實去了蘇州楓橋邊的寒山寺,他要在詩中提到寒山寺,便需用一個與“寒山”對偶的詞,他沒有多考慮,而是很隨意地對之以“秋草”。為什么?因為“獨尋”、“夜宿”正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兩句詩是一副既有對仗美,又沒有故意對仗痕跡(人工斧鑿)的“流水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