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我隨團到意大利學習，并參觀了幾個城市的歷史文化遺跡。宗教對意大利的建筑、藝術(shù)和歷史的影響，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羅馬和意大利的興衰，跟宗教的興衰有著特別的關(guān)聯(lián)。
在接納基督教之前，羅馬人的宗教基本上繼承了古希臘的多神教?？梢哉f，羅馬的宗教是一種公共的宗教、大眾的宗教和政治的宗教。通過參與各種宗教活動，羅馬人培養(yǎng)了公民之間的感情和凝聚力，也培養(yǎng)了他們對公共事務(wù)的熱情和他們對羅馬國家的忠誠。羅馬的強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這種國家宗教。
羅馬宗教中好動、好戰(zhàn)、好勝的一面，在后來的基督教中幾乎完全不見了。從信仰多神教到信仰基督教，羅馬人的心性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轉(zhuǎn)變？
羅馬最開始只是指羅馬城，而古羅馬城的核心只有方圓幾十平方公里，在卡比托利歐山和帕拉蒂尼山之間。仗著好勇善戰(zhàn)，仗著他們處理內(nèi)部政治斗爭的高超的妥協(xié)技巧，羅馬人在對外戰(zhàn)爭中幾乎戰(zhàn)無不勝。但是，隨著羅馬的擴張，羅馬人對自己的命運反而越來越失去了控制。盡管羅馬人不斷將公民權(quán)擴大到先前征服的民族，但要保留原有規(guī)模和程度的公民參與，實際上是越來越難了。
這樣，隨著帝國的擴張，羅馬宗教在帝國政治中的作用也越來越小。于是，本來熱心于國事的羅馬人，開始更多地關(guān)心他們的個人命運，關(guān)心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貴族和將軍們對皇位的無恥爭奪，軍隊的嘩變，統(tǒng)治者的驕奢淫逸，這些都不再跟老百姓相關(guān)，因為老百姓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基督教宣稱全世界只有一個真神，凡信仰耶穌的都能得救。這種普世主義的新宗教，恰好利用了羅馬帝國造成的“天下一家”的感覺；而它對個人靈魂永生的肯定，又恰好迎合了帝國人民的迷茫心態(tài)。
就是這個在羅馬邊緣地帶成長起來的宗教，在羅馬帝國后期（313年以后）成了羅馬帝國的國教。這首先不是因為某個皇帝（比如康斯坦?。┑闹匾暎驗榛实壑猿姓J基督教，恰恰是因為民眾特別是軍隊早已皈依了基督教。受到皇帝的支持當然有助于基督教的擴張，但基督教的生命力實際上在老百姓心中。也正因為如此，西羅馬帝國的崩潰（476年）并沒有終結(jié)基督教的影響。
日耳曼人（蠻族）的入侵不僅使苦難中的羅馬人更加信仰基督教，也使基督教成了羅馬文明的傳人，成了先進文化的代表。同樣信基督教的東羅馬帝國派兵支持羅馬教會，反對日耳曼人對西歐的統(tǒng)治。在這場合作中，羅馬教會的政治作用得到了空前的提高。當東羅馬帝國無力支援西部教會的時候，羅馬教會就試圖聯(lián)合那些較早基督教化的法蘭克人（日耳曼人的一支）。751年，教會為法蘭克國王丕平加冕，丕平投桃報李，于754年和756年兩次出兵意大利，打敗了教皇的敵人，將羅馬城及周邊地區(qū)“贈予”教皇。從那以后，教皇就成了西歐政治中的一方重鎮(zhèn)。
日耳曼人各部落分割西羅馬帝國以后，西歐在政治上很少有統(tǒng)一的時間，意大利本土也直到1861年才獲統(tǒng)一。但是在宗教上，西歐人都逐漸皈依了基督教。盡管天主教會沒有政治上和軍事上的能力統(tǒng)一意大利或西歐，但教皇卻總能利用手中的宗教權(quán)威，找到一個有實力的保護者。法國、西班牙、神圣羅馬帝國、奧地利，這些先后稱霸西歐的強國，都曾經(jīng)向教皇提供軍事上的保護和經(jīng)濟上的襄助，以換取教皇的贊揚或加冕。
公元622年以后，伊斯蘭教的興起和擴張逐漸威脅到西歐和東羅馬帝國這片信仰基督教的地區(qū)。阿拉伯人向北攻占了大片東羅馬帝國在中東和君士坦丁堡以東的地區(qū)，向西攻占了整個北非，并進入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南部。伊斯蘭教的擴張也給教皇帶來了機會。1095年，當東羅馬帝國難以抵擋穆斯林化的土耳其人的進攻的時候，教皇回應(yīng)東羅馬皇帝的求助，號召西歐所有基督徒發(fā)起對穆斯林的圣戰(zhàn)，目標是收復圣地耶路撒冷。參加第一次十字軍的基督徒軍隊，于次年的8月 15日（圣母升天節(jié)）從法國和意大利出發(fā)，穿過君士坦丁堡，對伊斯蘭世界發(fā)起反攻。1099年，十字軍攻陷了耶路撒冷，在圣地建立起了基督教政權(quán)。
今天矗立在羅馬人民廣場上的人民的圣瑪利亞教堂，就是教皇為慶祝這次勝利而下令修建的。這個教堂在文藝復興時期和巴洛克時期受到眾多藝術(shù)大師的青睞，它現(xiàn)在的門面出自貝爾尼尼之手，而它的圓頂則由拉斐爾的“創(chuàng)世圖”所裝飾。
也就是從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期開始，羅馬教皇在西歐的聲望和影響進入巔峰時期。面對伊斯蘭世界的壓力，西歐沒有一個力量可以充當基督教世界的共同領(lǐng)袖。教皇巧妙地填補了這個空白，并借機擴張?zhí)熘鹘虝膭萘Γ航袒士梢孕紝▏踉趦?nèi)的任何人逐出教會，以此壓迫各國統(tǒng)治者滿足教會的要求；天主教會可以收取什一稅，以奉養(yǎng)神職人員；天主教會的法庭按教會的法律判案，任何基督徒都可以在這里尋求保護。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教皇已經(jīng)儼然是一個君主，他通過組織嚴密的天主教會對西歐各國施加影響，并搜羅大量的財富供教會使用。教會斂財?shù)淖畛嗦懵愕氖侄?，就是向基督徒出售“贖罪券”。
我們參觀的很多教堂，都是在文藝復興時期修建或者擴建的，因為這個時期教會最有錢，意大利最有錢。比如梵蒂岡的西斯廷教堂及其周邊建筑中的最珍貴的藝術(shù)品，都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創(chuàng)作。而現(xiàn)在的圣彼得大教堂，也正是在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建造的，其資金來源就包括“贖罪券”的銷售。正是這一輪“贖罪券”推銷，激起了馬丁 路德的公開批評，并由此引發(fā)了宗教改革運動。
因此，不客氣地說，文藝復興時期的天主教會不僅代表著高超的建筑、雕塑和繪畫藝術(shù)，也代表著腐敗、貪婪和墮落。天主教會從最開始的窮人庇護所，演變成了富人俱樂部。捐錢建造教堂、資助藝術(shù)家在教堂里創(chuàng)造雕塑和油畫，這成了文藝復興以后有錢人和主教、教皇們炫耀自己身份的特殊方式。他們中間的很多人也得以死后葬在著名的教堂里，繼續(xù)享受上帝的保佑。
然而，就在它最富裕、最輝煌的時期，天主教會卻面臨著衰落和解體。此后發(fā)生在西歐各國的宗教改革運動，因天主教會的貪婪和詐騙而起，并極大地削弱了天主教會的權(quán)威和影響。也正是從宗教改革開始，西歐各國（包括意大利）逐漸擺脫羅馬教皇的影響，演變成獨立的民族國家。
多神教曾經(jīng)使人口不足百萬的羅馬城獨霸地中海，基督教也曾經(jīng)使手無寸鐵的天主教會稱雄西部歐洲，并在西歐面臨穆斯林等外敵入侵時屹立不倒。但羅馬帝國還是衰亡了，天主教會最后還是威風掃地了。究其原因，則強大者既非多神教，也非基督教。強大者，人心而已，宗教只是凝聚人心的外殼。當古羅馬人還能在羅馬國家宗教中找到認同、歸屬和權(quán)益的時候，羅馬就能強大，因為羅馬的強大也就是羅馬人的強大。當基督教還屬于窮人，還在關(guān)心人間的苦難、呵護人間的正義的時候，教會就有號召力，就能成為西歐的領(lǐng)袖，就能讓王公顯貴匍匐在自己座下。但是，當那些靈魂的拯救者居然以上帝的名義掠奪民間財富供自己享樂的時候，基督教還能在哪里找到真心的信徒呢？
休謨說，宗教的魅力不在于理性的論證，而在于信徒們情感上的依托。信哉斯言。當天主教會還能寄托人民的感情時，即便理性證明不了耶穌是上帝的兒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當人民的感情已經(jīng)散去，或者甚至站在了對立面，理性的證明還能挽回什么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