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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編輯
摘 要
在論文《海德格爾與笛卡爾》和《自我是否作用于自身?慷慨與現(xiàn)象學:評亨利對笛卡爾的“我思”的解釋》中,馬里翁考察了海德格爾對笛卡爾的解讀。他指出,海德格爾對笛卡爾的批評,旨在針對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的笛卡爾因素。但馬里翁并未將海德格爾中后期“世界圖像的時代”講演中的笛卡爾闡釋納入考察。換言之,馬里翁對此問題的整體把握是有所缺憾的。本文試圖推進馬里翁對“海德格爾與笛卡爾”這個主題的討論,通過考察《世界圖像的時代》中海德格爾對笛卡爾的批評,從整體上把握海德格爾對笛卡爾思想的理解與批評的旨歸。
關鍵詞
表象;再現(xiàn);主體性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斯賓諾莎《梵蒂岡抄本》編譯研究”(項目號:19CZX044)
一、現(xiàn)象學與笛卡爾的思想關聯(lián)
笛卡爾對現(xiàn)象學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胡塞爾影響深遠,胡塞爾現(xiàn)象學在很大程度上傳承和發(fā)揚了笛卡爾思想中的諸多要素。然而在其后繼者海德格爾的思想中,卻始終貫穿著與笛卡爾學說的對峙與批判。同為現(xiàn)象學的代表,胡塞爾與海德格爾對笛卡爾思想的不同態(tài)度和取舍,預告了現(xiàn)象學本身的不同路向。海德格爾對笛卡爾思想的持續(xù)關注和嚴肅批評,貫穿著他對以胡塞爾為開端的現(xiàn)象學本身的反思。
馬里翁敏銳地指出,早在1921至1922年冬季學期的弗萊堡講座(名為《對亞里士多德的現(xiàn)象學闡釋》),海德格爾就開始密切地關注笛卡爾的思想。幾乎同一時期,在1923至1924年冬季學期的弗萊堡講座中,胡塞爾也正在通過詳細闡釋和闡發(fā)笛卡爾的思想(最終以《第一哲學》為名問世)來推進他的現(xiàn)象學。換言之,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為現(xiàn)象學奠定了兩種不同的方向,這兩條路向都包含在他們對笛卡爾的主題“我思故我在”(ego cogito ergo sum)的不同理解之中:胡塞爾接過了笛卡爾的“自我—我思” (ego cogito)并進一步確定了自我(ego)在意識(con-scientia)之中的地位;海德格爾則質(zhì)疑“我思”(Cogito)之中未被規(guī)定的“我在”(sum)的存在意涵,試圖通過對存在的追問,來取消從笛卡爾開始直至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的自我和主體性問題。
馬里翁看到現(xiàn)象學從建立伊始就與笛卡爾思想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對于試圖偏離胡塞爾現(xiàn)象學路向的海德格爾來說,無論贊成笛卡爾,還是批評笛卡爾,“任何與笛卡爾的對話都意味著與胡塞爾對話”,任何對胡塞爾現(xiàn)象學方法的挪用都折射出了海德格爾對笛卡爾傳統(tǒng)的體察與反思。本文將首先考察馬里翁對“海德格爾與笛卡爾”這個主題的論述,在此基礎上提出對馬里翁的海德格爾批評的幾點糾正。
二、馬里翁對“海德格爾的笛卡爾批評”主題的討論
在《海德格爾與笛卡爾》(1993)一文中馬里翁指出,早在1921年海德格爾的弗萊堡講座《對亞里士多德的現(xiàn)象學闡釋》,名為闡釋亞里士多德,實為質(zhì)疑笛卡爾。對于深受胡塞爾現(xiàn)象學影響的青年海德格爾,批評地考察笛卡爾意味著暗含的與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對話。在此理解上,馬里翁首先追問的是,胡塞爾開創(chuàng)的現(xiàn)象學將其確定性奠基在笛卡爾的“自我”之上,但以無可懷疑的自我確定性為前提的現(xiàn)象學,是否面臨著某些無法解決的困境?
在馬里翁看來,現(xiàn)象學試圖通過“意向性”來闡釋笛卡爾的路向,本身就是成問題的。海德格爾已經(jīng)看到,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的“意向性”是將“我”帶到“我”之外去的唯一法寶,而胡塞爾自己也承認,這個“我”在“先驗自我”和“預先植入到世界中的我”之間是分裂的。吊詭的是,甚至包括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在內(nèi),現(xiàn)象學都過分倚重于對笛卡爾“我思”(cogito)的解釋:無論胡塞爾還是海德格爾,都將笛卡爾的“我思”理解成了一種“反思性”的東西。因此正是基于這種誤解,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才紛紛墜入“意向性”的謎團:在意向性中,“我”和“世界”的關系仍然未能得到完滿的解決。
馬里翁攻擊的要害,與其說是海德格爾現(xiàn)象學中的某些問題,不如說是現(xiàn)象學路向的開端就存在的內(nèi)在困境:現(xiàn)象學通過接受或拒斥笛卡爾“反思性”的“自我”,試圖把握最原初的“事情本身”。只要現(xiàn)象學仍以“意向性”作為方法,現(xiàn)象學本身就無法擺脫“反思性”的痕跡。因為任何通過意向性還原出來的東西,那些被現(xiàn)象學看作是自我呈現(xiàn)、“自我給出” (self-given)的東西之中,總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某種“預先給出”(fore-given)的東西。因此,現(xiàn)象學的根本困難就在于,它無法聲明它所宣告的“自明”(self-evident)之物的自明性。就連胡塞爾的“先驗自我”和海德格爾的“此在”,這些“自我給出”的現(xiàn)象學分析的基礎,本身竟也是謎一般的存在。
在《自我是否作用于自身?慷慨與現(xiàn)象學:評亨利對笛卡爾的“我思”的解釋》(1999,以下簡稱《慷慨與現(xiàn)象學》)中,馬里翁站在笛卡爾哲學的立場上,對海德格爾的笛卡爾批評提出了精彩反駁。馬里翁指出,海德格爾的笛卡爾解釋,即認為“我思” (cogito)意指“我想我是個正在思維的東西”(cogito me cogi-tare rem),恰恰在笛卡爾本人那里已經(jīng)被不止一次地否定掉了。同時,馬里翁也轉述了米歇爾·亨利(Michel Henry)的多處表述,來指出笛卡爾的“我思”并不是一種對“再現(xiàn)式的表象”的“反思行為”,而是相反:“我思”恰恰是“我”對“我”自身的立即直接而當下的感知(immediate sensing),是一種“自我作用”(auto-affection)。
馬里翁正確地看到,海德格爾本人的笛卡爾批評是對笛卡爾“我思”的反思式的闡釋。此外馬里翁顯然認為,海德格爾本人的現(xiàn)象學也是“意向性”的,海德格爾在批評笛卡爾和胡塞爾的同時也不知不覺地墜入到了“意向性”的現(xiàn)象學的死胡同。換言之,馬里翁的洞見在于,他試圖通過現(xiàn)象學對笛卡爾“我思”的接受與批評來揭示出現(xiàn)象學本身的根本困難:是否存在一種“非意向性的”現(xiàn)象學?
在《慷慨與現(xiàn)象學》中,馬里翁希望通過澄清現(xiàn)象學對笛卡爾“我思”的各種“反思性”的解釋,還原出一個比后來接受或拒斥笛卡爾哲學的現(xiàn)象學家們還要“現(xiàn)象學”的笛卡爾:恰恰正是笛卡爾的“我思”,才是無需反思的、自己直接(immediately)作用于自身的;進言之,無論胡塞爾的“先驗自我”,還是海德格爾的“此在”,都是“非現(xiàn)象學的”。不過馬里翁的海德格爾批評是否成立,問題的關鍵恰恰在于,究竟海德格爾本人的現(xiàn)象學路向是否仍是一種“意向性”的現(xiàn)象學?
三、《存在與時間》中的笛卡爾批評
眾所周知,“意向性”這個詞在《存在與時間》中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字眼,海德格爾只是在序言的一個不起眼的腳注中提到過它。與之相反在《存在與時間》導言中,海德格爾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對笛卡爾的批評:
笛卡爾發(fā)現(xiàn)了“cogito sum”,就認為已為哲學找到了一個可靠的新基地。但他在這個“基本的”開端處沒有規(guī)定清楚的正是這個思執(zhí)的存在方式,說的更準確些,就是“我在”的存在的意義……使res cogitans sive mens sive animus[思維之物、心靈、靈魂]在存在論上陷入全無規(guī)定之境。
在海德格爾看來,笛卡爾并沒有規(guī)定和闡釋“我在”,只是通過“我思”確定了“我思”和“我在”的關系。也正是通過對笛卡爾的通盤批評,海德格爾才得以“重提存在的意義問題”。在海德格爾研究者肖奇(R. Matthew Shockey)看來,《存在與時間》堪稱“20世紀最重要的反笛卡爾主義著作之一”。《存在與時間》第19至21節(jié)是海德格爾集中討論笛卡爾的篇章,我們不難從中提煉出海德格爾對笛卡爾哲學的整體看法。
海德格爾指出,隱藏在笛卡爾對“思維之物”(res cogitans)和“廣延之物”(res exten-tia)做出截然區(qū)分的原因,就是笛卡爾含混地 運用了“實體”(substantia)這個概念。在笛卡爾那里,明顯存在三個實體:上帝、我思和物。一方面,上帝作為無限實體,創(chuàng)造和保存受造物的;另一方面,在受造物內(nèi)部又有兩種特殊的、“不需要其它東西”就能存在的實體,即“我思”和“物”,它們是有限實體。無限實體和有限實體之間存在著“無限的”區(qū)別,因此它們無法在同義地(univocally)使用。也就是說,“上帝存在”與“我思存在”“物存在”在存在論上的意義不可能相同。從前經(jīng)院哲學的解決辦法,就是采用“類比的同一性”(by analogy)來溝通有限與無限之間鴻溝;然而笛卡爾卻既沒有沿襲經(jīng)院哲學傳統(tǒng),又沒有對實體概念做出明確的規(guī)定。在海德格爾看來,“他簡直就是回避問題”。正是由于笛卡爾在實體存在的規(guī)定上出了問題,他的哲學中才表現(xiàn)出對“世界”存在論的最極端的傾向,即把“思維的東西”(res cogitans)和“廣延的東西”(res extentia)作為兩個獨立實體截然區(qū)分了開來,在“我”與“世界”之間就建起了一道鴻溝。
對海德格爾而言,現(xiàn)象學的開創(chuàng)者胡塞爾也未能免除同樣的批評:在胡塞爾的“我(意識)”和“世界(世界內(nèi)的事物)”之間也存在著極大的鴻溝,如果“我”對“世界”的認識是在“我”的意識中進行的,那么意識又該如何出離自身,去認識“外部世界”? ⑦ 雖然海德格爾謙虛地表示“現(xiàn)象學以胡塞爾的《邏輯研究》開山。下面的探索只有在胡塞爾奠定的地基上才是可能的”, 但不同于胡塞爾為現(xiàn)象學奠定的笛卡爾路向,海德格爾敏銳地發(fā)現(xiàn),只要“從首先給定的‘我'和主體入手,就會完全錯失此在的現(xiàn)象上的情形”,換言之,現(xiàn)象學工作需要重新奠基。
馬里翁已經(jīng)看到,“此在”(Dasein)的提出就是海德格爾對笛卡爾式“自我”作為主體的路向的矯正。同時,海德格爾無疑降低了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表述之中“我思”的地位,抬高了“我在”的分量。換言之,《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對笛卡爾的批評,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對近代哲學(包括胡塞爾哲學)的反思,而海德格爾攻擊笛卡爾的要害在于“我”和“世界”的分裂關系,“在-世界-之中-的此在”(Dasein’s being-in-the-world)正是為了克服“我”和“世界”這對分離實體所帶來的哲學問題。
遺憾的是海德格爾用以扭轉笛卡爾式“自我”的“此在”概念,仍然不免帶有主體性的痕跡。在《海德格爾與笛卡爾》一文中,馬里翁對海德格爾提出了兩點批評:首先,笛卡爾自己從沒有說過他的“我思”是“我想我是個正在思維的東西”(cogito me cogitare rem),這種闡釋恰恰是海德格爾對笛卡爾的誤讀;其次,海德格爾的此在仍是“主體”,在試圖摧毀形而上學語言的同時,就連海德格爾自己也在自始至終說著形而上學的語言。
這兩點批評,毋寧是海德格爾研究的老生常談,同時也是馬里翁對海德格爾的笛卡爾批評的考察的局限性所在——馬里翁對海德格爾的批評,只是局限在《存在與時間》之中,但事實上海德格爾在很多場合都提到了笛卡爾。本文將以《世界圖像的時代》(1935/36)這篇海德格爾中后期的講演為例,提供一個在《存在與時間》完成之后海德格爾對笛卡爾所做的全新理解與批評的版本。
四、《世界圖像的時代》中的笛卡爾批評
《世界圖像的時代》是一篇高度濃縮的講演文章,它以極其精煉的語言涵蓋了海德格爾哲學的諸多主題。就其基本立場而言,海德格爾是將笛卡爾作為現(xiàn)代思想的奠基者,而非經(jīng)院哲學傳統(tǒng)的繼承人來看待的——笛卡爾哲學所開辟的“世界圖像的時代”與古希臘世界的基本視域(horizon)和中世紀哲學都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在海德格爾眼中,“世界圖像”(Welt-Bild)意味著笛卡爾之后的各種形而上學(無論是繼承還是反對它)都未能沖破笛卡爾所奠定的那個現(xiàn)代西方形而上學的基礎。在這篇講演中,海德格爾對笛卡爾的批評旨要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
在該文附錄九,海德格爾較為詳盡地闡釋了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 [ego cogito(ergo) sum]。在海德格爾看來,通過這條命題,笛卡爾宣稱的是“與人的思維同時相隨(共同地和同樣持續(xù)著),人本身無可置疑地也一道在場著,現(xiàn)在也就是說,一道被給與自身。思維即表象(vor-stellen),是與被表象者——即作為知覺(perceptio)的觀念(idea)——的表象關系”。
這段晦澀的話囊括了海德格爾對笛卡爾哲學的幾點基本判斷:第一,笛卡爾的“我思”和“我在”之間,是一種表象關系,并且兩者的共同主體都是“我”(me/ego)。第二,“我思”(我表象)和“被思維的某物(被表象者,作為各種觀念)”之間的表象關系,都是在意識(co-scientia)之中進行的。第三,這種“意識”無疑是“我”的意識,正是通過“我”的意識,“我思”才能夠把所有被表象的東西集中(co-agitatio)到一起,成為可認識的東西。
由此,在海德格爾看來,笛卡爾的“我思”和“自我”確定了一個“一般主體”。一旦思維的我和被思維的東西之間成了表象與被表象的關系,存在者就不再是當下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而成了被擺置(stellen)出來的“對象(Gegenst?ndige)”。正是通過將笛卡爾的“我思”闡釋為一種“表象”關系,海德格爾才找到了攻擊笛卡爾哲學的要害:“最早是在笛卡爾的形而上學中,存在者被規(guī)定為表象的對象性,真理被規(guī)定為表象的確定性了。”笛卡爾哲學區(qū)別于以往形而上學的地方,就在于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宣告的是對世界的一種表象關系的理解,這種理解世界的全新方式的核心就在于,在“表象”關系中,世界被把握成了一種“世界圖像”。
通過將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闡釋為“我(主體)”表象“世界圖像(對象)”,海德格爾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條攻擊笛卡爾哲學的路向:當?shù)芽枌⑹澜绨盐諡椤皥D像”時,也同時開辟了一種對人的本質(zhì)的全新理解——在笛卡爾那里,人第一次成了主體(Subjekt),“在人成為主體之際,人的本質(zhì)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人成為存在者本身的關系中心”。
這個批評進一步說明了《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所提出的笛卡爾批評(笛卡爾在“我思”中對“我在”全無任何規(guī)定)的原因:正是由于笛卡爾將世界理解成了“主體”所把握到的現(xiàn)成表象(圖像),笛卡爾的“我在”的意思才成了未經(jīng)闡釋之物。在海德格爾看來,基于“我思”之中表象主體和被表象的東西的雙重保證,笛卡爾的“我在”才成了某種無須證明的東西,同時,也正是由于人自我確證自身的存在和自身的意識,人類知識的有效性才得到了確證:人無須通過啟示,自己為自己確保了真實.由此,海德格爾尖銳地指出,隱含在這種無須證明的“我在”背后的內(nèi)在理由,正是笛卡爾形而上學想要實現(xiàn)的最根本的任務:“為人的解放——走向作為自身確定的自我規(guī)定的自由的解放——創(chuàng)造形而上學的基礎。”
在此我們不難看出,《世界圖像的時代》一文中海德格爾對笛卡爾的批評,要害就在于 海德格爾將笛卡爾視為“世界圖像”的肇始人和現(xiàn)代主體性哲學的提出者,并且笛卡爾之后的哲學都處于笛卡爾哲學的問題框架之中——“要克服笛卡爾,只有通過克服他本人所建立起來的東西,只有通過克服現(xiàn)代的、同時亦是西方的形而上學”。對于海德格爾而言,笛卡爾哲學如同“一片遮蔽著的土地上空的一朵變幻不定的陰云”,只有驅(qū)散笛卡爾的主體性哲學所開辟哲學道路,才可能達到一種不同于現(xiàn)代任何一種哲學人類學的對人存在的理解,達到“一個始終不為主體性所經(jīng)驗的事件(Ereignis)”。
在此,《世界圖像的時代》中的笛卡爾批評,接續(xù)并深化了《存在與時間》中對肇始于笛卡爾的現(xiàn)代主體性哲學的批評。此外在《世界圖像的時代》中,我們也可以一窺海德格爾思想中的某種“轉向”(Kehre)及其后期思想的某些端倪。不過無論是在《存在與時間》還是在《世界圖像的時代》中,海德格爾對笛卡爾的批評中涉及的對笛卡爾“我思”的解釋,仍然顯得有些奇怪。無論將其解釋為“我想我是個正在思維的東西”,還是解釋為一種“表象”,我們?nèi)匀徊磺宄氖牵诤5赂駹柨磥?,笛卡爾的“我思”到底是怎樣去思維“物”的?換言之,“我”對“物”的“表象”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表象”?
進一步閱讀會發(fā)現(xiàn),海德格爾對笛卡爾的“我思”解釋的基礎又在于,他主張這種“表象”關系是“再現(xiàn)”(represent)的。在文中兩處關鍵地方,海德格爾明確表述過對“表象”的“再現(xiàn)”式理解:
一、[現(xiàn)代的]表象的含義最早由rep?rsentatio一詞表達出來了……人把自身設置為一個場景,在其中,存在者從此必然擺出自身(sich vor-stellen),必然呈現(xiàn)自身 (sich pr?sentieren),亦即必然成為圖像。人于是就成為對象意義上的存在者的表象者(der Repr?sentant)。
二、一切在場者從被表象狀態(tài)中獲得了其在場狀態(tài)(Anwesenheit)的意義和方式,也即在repr?sentatio中的在場(Pr?senz)的意義。
可見,海德格爾將笛卡爾的“我思”理解成了一種對“再現(xiàn)”出來的表象的“思維”,笛卡爾的“我思”和“物”這兩個實體在意識中的“表象”關系必然是“再現(xiàn)”的。在此,盡管“物”“當下”(present)地呈現(xiàn)出自身,但當它被意識集中(co-agitatio)到一起,成為對象性的東西時,該物對意識的表象,就只可能是一種“再現(xiàn)”(re-present)意義上的表象。
由此在《世界圖像的時代》中,海德格爾便將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集》中的棘手之處,也即“第二沉思”第八段闡明“我思”時開列的“懷疑、理解、肯定、否定、意愿、不愿、想象和感知” 這張令人費解的單子之中“意志和情感的一切方式,即全部行為和感覺”,解釋成“自始就是表象”的、“與某物有關的東西”了。進而,這些被笛卡爾冠以“思維”(cogitatio)之名的東西,雖然初看似乎處于一個“起初令人詫異的名稱下”,但是經(jīng)過海德格爾的解釋,它們成了“再現(xiàn)”出來的“與某物有關的東西”的表象,被歸于“思維”(cogitatio)之中便成了毫無問題的。
總之,將笛卡爾的“我思”理解為“再現(xiàn)”的,這顯然是海德格爾站在現(xiàn)象學立場上批評笛卡爾錯誤地看待人的思維活動(cogitatio)的充足理由。早在《存在與時間》導言里海德格爾就明確提出,現(xiàn)象學就是“讓人從顯 現(xiàn)的東西本身那里如它從其本身所顯現(xiàn)的那樣來看它”。而作為一門“面向事情本身”的學問,其根本精神就是要面向那些在最本原處“顯現(xiàn)”(present)出來的東西,任何通過“再現(xiàn)”而來的東西,都不可能是對“事情本身”最直接、最本質(zhì)的把握。
正是認為笛卡爾的“我思”是“再現(xiàn)式”的,海德格爾才得以據(jù)理批評笛卡爾將“我思”和“世界”割裂開來,抬高“我思”這個主體,壓抑“我在”之存在問題的哲學路向。實際上海德格爾早已看到,胡塞爾現(xiàn)象學路向中的笛卡爾傾向偏離了現(xiàn)象學的基本精神。因此誠如馬里翁所見,海德格爾在現(xiàn)象學上最無法同意胡塞爾路向的就是,“在描述意識存在所面臨的真正的現(xiàn)象學上的困難時,胡塞爾所強調(diào)的卻是某種意識存在的非現(xiàn)象學的觀念”,因為這么一來,“現(xiàn)象學就成了……非現(xiàn)象學的了!”換言之,胡塞爾與笛卡爾之間的“親和力”,恰恰成了胡塞爾式現(xiàn)象學的最大阻礙。
五、對馬里翁之海德格爾理解的幾點評述
從《慷慨與現(xiàn)象學》和《海德格爾與笛卡爾》這兩篇文章中我們看到,馬里翁對海德格爾路向的現(xiàn)象學的批評,基本上集中在《存在與時間》以及海德格爾早期的某些一些論述上?!洞嬖谂c時間》的確是海德格爾著作中最容易遭此批評的一部,其中毫無疑問地確實存在馬里翁指出的傾向。但毫無疑問,海德格爾本人也注意到了《存在與時間》中的主體性傾向,以及此在的生存論分析中對胡塞爾“意向性”學說的化用所帶來的“循環(huán)論證”問題。因此在海德格爾后期的哲學著述中,類似極易遭致批評的主題,幾乎不再出現(xiàn):后期海德格爾提供出了一種與其早年的“此在”現(xiàn)象學截然有別的現(xiàn)象學路向。
此外,在一條不起眼的腳注中馬里翁承認,笛卡爾本人在各種某些地方出現(xiàn)的表述,容易使人們對笛卡爾的“我思”理解成反思性、再現(xiàn)性的“表象”。換言之,無論馬里翁的文章對笛卡爾的辯護如何精彩,我們?nèi)匀槐S心承┗诘芽柋救吮硎龅奈谋疽罁?jù),可以用來反駁馬里翁的觀點。
最后,在《慷慨與現(xiàn)象學》一文的最后部分,馬里翁試圖以笛卡爾后期《哲學原理》中的“道德確定性”(moral certainty)來反證“我思”的“自我作用”(auto-affection)。這條路向是否可行,我們?nèi)匀淮嬉伞2贿^從馬里翁對包括海德格爾在內(nèi)的現(xiàn)象學解釋笛卡爾路 向的批評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馬里翁敏銳地揭示出了現(xiàn)象學所倚重的“意向性”學說的內(nèi)在困境。
馬里翁也提到過海德格爾思想存在某種“轉向(Kehre)”,但遺憾的是在《海德格爾與笛卡爾》一文中,馬里翁竟絲毫沒有提到過《世界圖像的時代》講演中海德格爾對笛卡爾批評的轉變。更重要的是,在評述海德格爾的笛卡爾批評時,馬里翁過分傾向于將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納入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意向性”框架中,從而忽視了海德格爾本人的現(xiàn)象學立場和哲學意圖,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關于海德格爾所力圖捍衛(wèi)的“我在”(sum)和馬里翁試圖重新喚起的笛卡爾式“我思”(cogito)之爭,或許只有一點是我們能夠清楚看到的:無論馬里翁對海德格爾現(xiàn)象學的批評是否公允,在《慷慨與現(xiàn)象學》一文中,馬里翁宣告出了一種不同于以往現(xiàn)象學的新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