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中停在了我的青春節(jié)點，記錄了那個后知后覺的階段。當我們談起一中時，我們談論的不僅是它本身，它是一個記憶的容器，承載了三年絲絲縷縷的情緒和風物。我曾一度逃避懷念一中，那時自己剛剛大一，我想懷念是成功者的游戲，我不具備資格。但后來發(fā)覺，無論自己是否愿意，一中作為生命的一部分，都為這所中學出來的個體留下了獨有的底色，哪怕你刻意反抗它，還是一心逃離它，你都無法擦拭那痕跡，它已經留在記憶深處。放眼全國，一中不是什么有名的學校，也承載不了什么大詞，就像我們，我們大多出身邊地普通人家，感受到的是平凡生活的點點溫存，也感受到階層門第的差距與機會的不易。我想一中的底色融合了平凡人物與邊地色彩，沒那么精致，沒那么絢麗，但自有它淡淡的閑適和樂天的精神，哪怕是備戰(zhàn)高考的日子，也足夠家常氣，樂于自嘲解悶。那是一段單純的歲月，不美好也不丑陋，只是一種樸實的單純，現(xiàn)在已經回不去了。
01 524000
昨天登錄微信，一位編輯告知我文章刊登，需要我提供身份證號、銀行卡號、開戶行、地址和郵編。我在回復里一一敲入，寫到郵編時，我卻重寫了一次。
我第一次輸入的數(shù)字是524000，覺得不對，改為300387。
524000是廣東省湛江市的郵政編碼。我在湛江一中讀書的時候，經常要寫這個數(shù)字。
記得高二時，我心血來潮寫小說，妄想通過比賽一舉成名，于是我屁顛屁顛把稿子塞進信封，按要求填好地址郵編等，其中就寫了524000。我鄭重地走到校門外的墨綠色郵筒，一放。石沉大海。
投稿沒有回音，我只好繼續(xù)收心學習。作為一名偏遠城市的普通學生，我的高中生活并不像青春電影渲染的那么叛逆、激烈，多數(shù)時間，無非是學習、踢球、讀書，和同學聊八卦段子，放學了去報刊亭看會政治，餓了在學校附近找吃的。
我高中常看的雜志是《讀書》《看天下》，偶爾也看《萌芽》，雖然看多了青春傷懷風會膩，至于《作文素材》《故事會》之類，我有時候會借同學的看，口頭說是積累寫作例子，最后真派上用場的還是偉大作家布什沃索德。
我這個人窮，所以在吃的方面比較省，一中附近的飯館價格都還不錯，所以湊活著過。我和同學喜歡邊吃飯邊看直播，有一次傍晚，國足亞洲杯比賽，我就是在飯館看的。那時候國足主帥還是佩蘭，國足在小組賽成績很好，所以我吃飯時，突然間四周就會一片沸騰，外頭黑漆漆一團，卻像地震了一樣，原來是國足進球了。
02 涉險過關
我的母校湛江一中是本地有名的一所學校，本地生以考進去為榮。早在初中，我的父母便期望我考進去，但我那時無心學習，滿腦子胡思亂想，當一些同學已經開始翻牛津詞典，我還在走廊上發(fā)呆。也是運氣好，中考的時候，我有驚無險地考了進去，僅僅比正取線高5分。由此，我的三年時光就與一中結下了千絲萬縷的關系。
高中的新同學，大致可歸納為“本就在上面的”和“從下面上來的”?！氨揪驮谏厦娴摹笔侵赋踔斜阆硎軆?yōu)厚教學資源的人，他們大多家境殷實，初中上的就是市區(qū)里的重點中學；“從下面上來的”泛指從偏遠地區(qū)考入市區(qū)重點高中的學生，家境相對不如前者，從前的待遇也無法和市區(qū)生相提并論。在偏遠地區(qū)的學校，很多家長不奢望孩子考進重點大學，一些學生初中畢業(yè)就輟學了，那些讀到一中的學生很不容易，他們自制力很強。
后來，在與他們的競爭中，我愈發(fā)感到自己的欠缺，尤其是堅持程度上。他們把吃苦耐勞的精神發(fā)揮到了極致（有人說他們是死讀書，但我不認同），成績穩(wěn)居前列，連同市區(qū)生中的學霸，無論早中晚，當你回到教室時，他們早已在自己的位置埋頭苦學，“起早貪晚、廢寢忘食”，一點不為過。而且，他們不但學習時間長，學習的專注力也高。每當我在課堂上忍不住犯困，看著還在奮筆疾書的他們，我只能暗自感慨一聲，使勁捏自己，撐著不讓自己睡著。
我曾經的同桌也是標準的學霸。閑暇之余，我曾問及他的初中生活，據(jù)他說，他們初中的教學設施實在不敢恭維，因為地區(qū)環(huán)境一般，基本上，沒有比平均水平更高的待遇，老師是不愿意留下來的。而且，由于周圍治安頗為混亂，學生走在路上也得小心提防。曾有學生走在路上，被蠱惑仔圍打。到了上課的時候，經常會有大量飛蟲大鬧學堂，但久了也就習慣了。學校里的學生，大多無心向學，在學校里混混度日，中考后一般就成為社會青年。有上進心的學生，學校會讓他們集中在一兩個班里，這些人是學校少有的指望了，只要能夠堅持下去，等待他們的，便是更好的器材、更好的教師、更好的氛圍。他們是真正靠自己改變命運的人。
客觀來說，一中的教育資源雖然不如省實、華附等廣東精英中學，但在粵西已算前列，和湛江的偏遠區(qū)縣學校相比，資源優(yōu)勢明顯。所以“上來”的學生格外珍惜來到一中的機會，他們不想再下去。
在雷州半島，一中難能可貴的一點是沒有把“成績”作為唯一標準，母校領導當然在意成績，有一陣子還打出學習衡水中學的口號，早自習和晚修時間也相應調整。不過，他們沒有犧牲社團運動、體育活動，紅五月、運動會、足球聯(lián)賽、音樂節(jié)、班級辯論賽等，母校是真的在辦，這一點甚至比一些大學“形式大于內容”的活動強。
03 為人師表
學校的核心在人，當我們談起一中，我們繞不開里面的人，在其中，老師是重要的組成部分。
一中有素質一般的老師嗎？有。有教學能力不足的老師嗎？也有。這一點不必護短，林子一大，這是難免的事。但在我這三年的學習生活里，多數(shù)一中老師當?shù)闷稹皩W高為師,身正為范”這八個字。
不輕視成績差的學生，教育學生善良正直的觀念，培養(yǎng)學生對讀書學習的興趣，淡化“高考改變命運決定人生”的話語，也許你在一線城市，覺得這些都很基本，但只要你在偏遠城市待上一陣，你就知道，在那里，遇見“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的老師沒那么簡單。
有的青年本可挽救，奈何老師對自己的工作得過且過，對差生優(yōu)等生區(qū)別對待，所以縱容他們墮落頹廢。更有甚者，非但教學能力不足，而且素質堪憂，隨意打罵侮辱學生。在粵西，為人師表者并不都清清白白，走后門、靠關系的老師也是有的。意識到這些，再對比一中，后者已經難能可貴了。
對于涉世未深的學生而言，老師的啟蒙作用很大，尤其是在做人和學習方法上。
以我的歷史老師為例，直到今天，她都是我尊敬和欣賞的一位老師。我是一位傲氣的人，但這位歷史老師的為人處世和教學方法都令我拜服。她上的第一節(jié)課，三言兩語，你就能感受到她的底氣。應試題目怎么答，怎么辨別題目中的陷阱，還有如何更有效地掌握歷史材料的關鍵信息，很多方法論的東西，至今我都獲益良多。她不是那種“我說什么你就照做”的強勢老師，她在對話中知道分寸感，知道如何顧及學生的感受，所以你和她交流，哪怕她在批評你，你也能坦然接受。第一，她尊重你；第二，她眼尖，一眼看出你的問題。
比方法論更重要的是做人。學生有時候會去模仿老師，老師的一言一行有榜樣作用。我的這位歷史老師，雍容體貼，不慍不怒，有大家風范。她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待人接物，如徐徐春風。更重要的是，她不會戴有色眼鏡來看學生，有的老師，出于尊重，明面上會說一視同仁，但觀其言行，對“好生”“差生”的態(tài)度還是有不同的。但歷史老師她是有意識地引導成績不好的學生，你觀察她對不同學生的言行，她不會說輕視誰，也不會特意給誰開小灶。
04 高考
畢業(yè)后，一次我走在返回高中的羊腸小道，那天雨剛剛停息，路邊有流水，躲在蜿蜒曲折的石壁小縫，浸濕柔軟的蝸牛與蚯蚓。我習慣性地看了看綠油油的足球場，又抬頭望向教學樓的高處，此時此刻，大概仍有學生在教室靜默冥想，亦或奮筆疾書？
新一批學生備戰(zhàn)高考，如今我已經不用再經受高考的壓力?；叵胍恢腥?，備考的感覺是忘不掉的。
我高中的班是17班，我記得我們班旁邊有個小房間，原本是幾個文科老師的辦公室，后來老師搬出去，這里閑置，從高二下學期開始，我有時候嫌教室太悶熱，又喜歡一種獨處的感覺，我就來到這間閑置的教室，如果那天都是自習，那我能在里面待上大半天。后來越來越多同學喜歡藏在這里，這里也就不安靜了。
從高二開始，我們每個月會有月考，考完試很快就會對答案，成績出來大家就紛紛對成績，班主任會表揚進步快的同學，而誰最近退步明顯，就可能被約談。地理老師還是我們班主任時，她就約談過我，具體講了什么，我已記不大清了，被她約談后，我一度發(fā)奮學習，不過后來又恢復老樣。
高中三年，我經歷了兩任班主任，一位就是地理老師，永遠一副十七歲少女模樣，常規(guī)狀態(tài)是老好人，有時候被氣得不行也會嘟囔著嘴。世事無常，她中途被愛神眷顧，肚子一點點變大，于是一番商量后，學校決定讓英語老師代理班主任，一代就到了高考。
英語老師是怎樣的人？簡單來說：你對她提不起氣。她總是笑瞇瞇的，說話的套路還很逗，她幾句口頭禪學生都聽膩了，什么“你還是詞匯量不足”之類。她同時教15班和17班，15班的男生我認識，一起踢球的，他們也認識我們班一些英語好的女生。因為英語老師喜歡給她們念“范文”，總有那么幾個名字很耳熟。
在15班，她夸17班；
在17班，她夸15班。
她像一位典型的中國式母親。
英語老師同小麥
高二以后，我們對成績愈發(fā)重視，隨著考試頻率增加，排名、進步的表單都貼在教室里，不容我們回避。
我那時候會和幾個同學比較成績，有暗暗較勁的，有明著來的。有一位男同學，他考完試后常跟我說：“城哥，我不行了，這次考得好差?！苯Y果對完答案，他又會賊笑，第二天老師就會說：“XXX同學，這次進步很大。”
還有一些成績一直很好的，或者在單科信手拈來的，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的題，她一下就明白了。天資平平但勤奮好學的同學，就會私下請教他們。
當時，班上還會在墻壁上貼一些激勵學習的話，比如什么“今天的汗水明天的淚水選一個”“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正前方是高考倒計時，數(shù)字一天比一天少。一年后再回去，17班還是17班，但已經是一個理科班，不但墻壁上的標語換了，他們還有空調。
不過現(xiàn)在回憶起來，這些事情也許算是“苦中作樂”，那些和同學互相激勵的話語，偶爾的一些小幻想，只是為了讓自己不太壓抑。設使高考成功，我如愿考上理想大學甚至往日發(fā)揮可以達到的學校，我可能會將這些辛苦作為理所當然的事情，用高考的成功消解一切苦澀，但可惜我并未做到，盡管對了答案后我信誓旦旦，可高考成績冷冰冰的數(shù)字不容我申辯，再多理由也無濟于事。當然不只我一個人如此，一些在我眼里考試十拿九穩(wěn)的同學，高考也失手了。一些日日夜夜奮斗的同學，只考到了一個三本學校，因為我知道他們的辛苦，我為他們感到不值，更一度無法再面對備戰(zhàn)高考的那段歲月，感到荒唐而羞恥。
可這就是生活，未必如你所愿。沉湎于坎坷，反襯自己的虛弱，高考的得失，是高中三年濃墨重彩的一筆，卻不是全部。后來我想，如果我自己因為高考就回避那三年的記憶，這種“唯結果論”就無法讓我真正坦然面對自己、面對我經歷過的時時刻刻。人是記憶的產物，而記憶的價值并不取決于所謂結果，記憶是沒有結果的，你眼中的結果，只是一張網里的某個小點。當我談起湛江一中，我談起的是一段屬于平凡個體的記憶，而不是一個勵志或失敗故事。
球隊重聚
05 回不去的青春面龐
由于在天津讀書，我現(xiàn)在一年只回湛江兩次，每一次回鄉(xiāng)，我都特意返回一中一趟，有時候是約朋友一起踢球，有時候只是來看看，走一走，吃一碗螺螄粉店的辣雞粉或炸醬粉。
離開學校你會發(fā)現(xiàn)，和從前的老同學聚一聚很難。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可能是實習，可能是兼職，還有人家離得遠，假期時間本就有限，要找一個大家都舒服的時間并不容易。所以，后來我再碰到校友或者一起踢球的同學，我就覺得很親切，彼此熟識，相逢一笑，即便不說話也自然。
我的球友多是高中同學，有一些在培才就認識了，有的是在踢高中聯(lián)賽的時候。主席喜歡足球，我們學校響應風潮，審核通過了足球聯(lián)賽，由于我們班是文科班，踢球人數(shù)少，我作為外援參加了另一支隊伍，叫城管。高二換了個隊，好像叫剛果還是圣馬爾斯，我至今不知道為什么取這名。我們高一拿了聯(lián)賽第二，高二第一，還拍了合照。現(xiàn)在再翻回高中的照片，大家踢球時笑得最自然。
懷念高中的踢球時光，也懷念高中的班級。比起大學，高中的班級更像回事，高中也更有所謂的青春氣息。在大學，人與人的關系更加森嚴，也更加“職業(yè)化”，我們可能因為共同的事一起合作，但事情一結束便分道揚鑣，我們還會在一起上課，不過班級的作用更多只是便于統(tǒng)計人數(shù)、安排事宜、發(fā)發(fā)通知。大學并非沒有純粹青春的友誼，只是它的獲取成本更高了。
我喜歡張怡微寫的一個句子：“密密麻麻的高三臉，眼睛炯炯有神，青春猝不及防糊了她一臉。”就是那種青澀而猝不及防的感覺，它在青春期時濃烈旺盛，但當你進入大學，當青春期一點點褪去，這種感覺也將一步步消失。
那時候，我們還未習得精致的妝容，我們在社交辭令上漏洞百出，我們有時拌嘴，我們有時熱烈，我們還無法準確表達和理解許多詞匯與感覺，我們一度以為一段關系將天長地久，中途卻因為雞毛蒜皮打起冷戰(zhàn)等對方道歉。我們?yōu)榱艘粋€目標堅定奮斗、互相勉勵，也在電話和微信里分享各自的悲傷與喜悅。
那些在下午六點的校園恣意奔跑的身影，有如夏花，轉瞬即逝。
一中停在了我的青春節(jié)點，記錄了那個后知后覺的階段。當我們談起一中時，我們談論的不僅是它本身，它是一個記憶的容器，承載了三年絲絲縷縷的情緒和風物。我曾一度逃避懷念一中，那時自己剛剛大一，我想懷念是成功者的游戲，我不具備資格。但后來發(fā)覺，無論自己是否愿意，一中作為生命的一部分，都為這所中學出來的個體留下了獨有的底色，哪怕你刻意反抗它，還是一心逃離它，你都無法擦拭那痕跡，它已經留在記憶深處。放眼全國，一中不是什么有名的學校，也承載不了什么大詞，就像我們，我們大多出身邊地普通人家，感受到的是平凡生活的點點溫存，也感受到階層門第的差距與機會的不易。我想一中的底色融合了平凡人物與邊地色彩，沒那么精致，沒那么絢麗，但自有它淡淡的閑適和樂天的精神，哪怕是備戰(zhàn)高考的日子，也足夠家常氣，樂于自嘲解悶。那是一段單純的歲月，不美好也不丑陋，只是一種樸實的單純，現(xiàn)在已經回不去了。
文字 | 宗城
圖片 | 一中貼吧、手機相冊
無趣的人都關注了這個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