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送之《京劇流派與繪畫風(fēng)格》，錄自《藝術(shù)世界》1982年第6期，作者為著名畫家劉海粟。此文中他從繪畫的角度來談京劇藝術(shù)家，將各種藝術(shù)流派分別比喻為各種繪畫風(fēng)格，別有意味。
京劇雖有工筆、但以寫意為主：就手法簡練，造境遙深而言，近于國畫。在編制方法上、講究剪裁，小場造氣氛，重場筆酣墨飽，聚光燈從四面八方洞照人物肺腑，妙在藏露相生，虛實照映，也像國畫的構(gòu)圖。京劇演員在臺上是活的雕塑、生龍活虎，線條流暢，動作圓美，體態(tài)勻稱，靜中寓動、動中有靜，動靜有情。曲中有直，直中有曲，收放自如，兩者之間，取得微妙平衡。有時第一個動作尚未做畢，第二個動作又在進行，二者的銜接、交織、過渡，即使動作的方向相反，也要求做到熨貼自然，來去之間，一斧無痕，主次人物呼應(yīng)得宜。能使作畫的人從中悟出妙境。好演員總是用生活氣息與真摯的情愫來感動你。挑逗、刺激不是藝術(shù)。戲曲的動作是程式化的，好演員把程式做得很生活化，使你看到程式而不覺得是程式。表演開、關(guān)門，進、出門，上、下樓，乘車馳馬、以虛擬動作描述環(huán)境，發(fā)掘生活情趣，渲染人物個性，不借助于實景。用景不當，如同在周畫的柳樹下添上陰影，給八大山人畫的鳥眼周圍搭上睫毛，真則真矣，詩意何存？關(guān)良同志是懂戲的畫家，不須署名，也可以認出是他的作品，灑落、凝煉，富有拙雅美和韻味，對表演藝術(shù)家一樣有啟發(fā)。劍拔弩張，不講含蓄與深度，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鮮明的人物。
老友梅蘭芳飾《打漁殺家》中的蕭桂英，道具僅一把木槳，通過虛擬動作，上、下船，解纜、拋錨、啟錨，搭跳板，行船，都從舞蹈中表現(xiàn)無遺，再加上顧盼流輝的眼神，馬上造成水天一色的幻覺。船是虛的，人走在船甲板上的神態(tài)，揚帆的速度感，都具體浮現(xiàn)在觀眾腦子里。在《金山寺》中，他扮白蛇，層次分明，把白蛇對許仙的愛傳導(dǎo)給了觀眾。他演廉錦楓是海下的動作，人與自然的搏斗，演得很準確，不是千人一面。
我在國外看過席勒名劇《威廉 · 退爾》，用滑輪牽引真船上臺，木槳里灌上水銀來制造濤聲，想像空間受到束縛，反而覺得不真實。與梅蘭芳相比較，老實說，貓虎有別。
我看到地方戲曲的《黛玉葬花》，舞臺上空有人在灑花瓣，演員提著裝滿落英的花籃兒，并不覺得怎么真實。梅蘭芳演出此劇，全賴手式和眉目傳神，落花繽紛以及花的數(shù)量、重量都表達出來，避免用真花去分散觀眾視線、精力，重點用在林黛玉借花自傷的感情刻畫上，以少勝多，以虛勝實。梅先生的表演風(fēng)格，以畫相喻，應(yīng)是工筆重彩的牡丹花，而花葉則水墨寫意為之，雍容華貴中見灑脫，濃淡咸宜，艷而不俗。善學(xué)梅者推張君秋，學(xué)中有破有立，唱法婉麗，自成新格?！锻ぁ烦晃彰贰⒊?、荀、尚的東西，【南梆子】的抒情造境能力，大為加強。定情時皺眉而笑，愉快中有矜持，極有回味。女弟子莫宣在中央電視臺工作，宣揚京劇，頗為盡力，在京演《販馬記》中飾桂枝，音色甜而不媚，內(nèi)寓婉惻，梅張兩派，消化得不錯。
譚鑫培是水墨畫的風(fēng)格，神清骨雋，寓絢爛于極平淡中，漣漪喁喁、深度莫測，如晉魏古詩，鉛華洗盡，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以《碰碑》為例，幾句【反二黃三眼】，一唱，我們?nèi)鐚M臺風(fēng)沙，對糧草斷絕后無援兵的老英雄，充滿同情，且不說，“卸甲又丟盔”、念五個字便將頭盔甩掉，大靠脫去，表演多難，即使聽聽蒼涼的歌唱也是極高藝術(shù)享受。
王鴻壽演老生以古樸見遒勁，演紅生為一代巨匠，叱咤風(fēng)云，不失儒雅，倚刀理髯，馳馬觀書，壯不傷秀，實已至化境。《走麥城》一劇林樹森得其巧極似拙，劉奎官得其氣度，高盛麟亦可刻畫其剛愎自用與其神威之對立統(tǒng)一。老三麻子的戲，實具大潑彩風(fēng)情，每觀演出給人的藝術(shù)享受在瞠目結(jié)舌之余，回味幾十年。
孫菊仙黃鐘大呂。激越高昂，似平直而暗藏波瀾，如焦墨寫大雕，蒼老渾厚為其特色。
余叔巖的風(fēng)格淳厚自然，唱做火候極好，如勁竹清佳，筆有飛白，淋漓中見高遠。李少春得其秀中之豪，孟小冬獲其淡泊中之豐腴。書畫收藏家張伯駒精通余派，當年在京粉墨登場，演《失空斬》中孔明，余叔巖飾王平，楊小樓飾馬謖，王鳳卿飾趙云，程繼先飾馬岱，賈福堂飾司馬懿，錢寶森飾司馬昭，王長林、郭春山飾老軍，風(fēng)流余韻，千古難再。楊寶森所創(chuàng)楊派，對余派唱法有所發(fā)展，他未拜叔巖為師，卻向張伯駒請教，唱法韻秀飽滿，富于情思，做也穩(wěn)重。伯駒新逝，余派后繼寥寥，張文涓之外，壯苗不多，令人可慮。楊派傳人不少，墨守師法，火候已遜，不為觀眾注目。
楊小樓如泰山日出，氣魄宏偉，先聲奪人，長靠短打，明麗穩(wěn)重，縱橫中不失精嚴，如大潑墨作畫，乍看不經(jīng)意，達意實極難。以《長坂坡》為例，各場戲里的把子功，打法無一相同，而靠旗飄帶，一絲不亂，這些地方已經(jīng)難學(xué)，而八面虎威，大將風(fēng)度更難學(xué)。
言菊朋蒼涼中有低回之境，吐字既美，行腔更醇，獨樹一幟?！杜P龍吊孝》、《讓徐州》經(jīng)他一演，四海仿唱，風(fēng)行多年。演員克服自己條件上的缺陷而成為特長，可從他得到啟示。老言風(fēng)格，如潑墨畫閑云老鶴，味在沖淡之中。
蓋叫天如版畫繡像，線條流暢，洗練沉雄，一動一靜，一個眼神，從活脫中見功力。又善參悟，羅漢面人，皆能悟出奇招。戴髯口的箭衣戲尤見功力，不僅僅以武松見長。
蕭長華是漫畫大家，謔而不虐，夸張不失其真，詼諧出于嚴肅。演崇公道八分熱腸，一分衙門氣，一分世故，封建社會的公道，妙在其中。劉斌昆丑而不丑，即演惡棍刁婆，均以精美筆墨表現(xiàn)，不故意尋找噱頭笑料，窮究戲理，已是碩果僅存，風(fēng)格近于關(guān)良戲墨。
馬連良瀟灑圓熟，有書卷氣。如古銅色絹上墨繪駿馬，風(fēng)骨奇健，咬字不若余、言而舉重若輕，對京劇生角傳統(tǒng)演技，有所突破。
周信芳如枯墨淡彩寫千尺長松，虬枝挺拔，針葉蔥蘢，得王鴻壽老人神髓，氣度遜之，嗓音沙啞，善于運用，細細辨之，自有甜潤之意。后輩得其熾烈，往往過火，門徒之失，與創(chuàng)派者無涉。
于連泉戲工極佳，閻情姣一角演出了《水滸》、《金瓶梅》中人物的風(fēng)韻，放在《清明上河圖》中也很協(xié)調(diào)，并能于潑辣處見世態(tài)，規(guī)矩便在破格之中，如陳老蓮畫人物，清而不寒，憨而不媚。演《小放?！分写骞茫蕴煺尜|(zhì)樸見長，載歌載舞，近于風(fēng)俗喜劇。芙蓉草近之而多英武之氣，成為配戲英才。把蕭太后演出女政治家風(fēng)度，宮廷味十足，嬌縱聰明，有批判，不丑化，從他伊始。
程硯秋如雪崖老梅，唱腔渾厚蒼涼。他天生腦后音，本不適于歌唱，而變不利為特色，終臻曼美之境。舞臺作風(fēng)，富于正氣，可謂抒情歌唱大家。趙榮琛、王吟秋、李世濟學(xué)程，頗能繼承。
荀慧生花旦戲風(fēng)行一時，善于刻劃貧苦而富于正義感的女性，如金玉奴、紅娘等等。技法如鐵線白描，風(fēng)格人情均在個中。比如樂曲，亦時有華采樂章，絕不單調(diào)。
尚小云嗓音剛正，響遏行云，為人亦有俠氣，樂于幫助貧苦同行，他刀馬嫻熟，大處落墨，如沒骨花鳥，風(fēng)情有高華之處?！墩丫鋈烦鲆缿俟释?、痛斥權(quán)奸的幽怨之情，回腸千結(jié)，憤在悲中。
俞振飛工詩能書，昆曲宗匠，戲?qū)W名師，演戲如工筆淡彩，有骨力而不矜持，能揮灑而不失法度。趙燕俠對旦角唱法有革新，吐字清晰，做工細膩，近于油畫速寫。
葉盛蘭風(fēng)格如大筆寫幽蘭葉，而配以工筆重彩蘭花，有謹嚴，有粗獷，有秾麗，雄姿英發(fā)，百年絕唱。聽說少蘭能繼承一些，惜未曾見過。
目前，具備條件獨創(chuàng)一派的人不多，劉斌昆，關(guān)肅霜，童芷苓，李玉茹，王金璐，蔣慕萍，張學(xué)津都有希望，也都要努力。我祝他們成功！德國諺語說：“一切比喻都是不完備的?！鄙厦嬲劦娘L(fēng)格，不可能概括得很準確。壯美，華美，素美的不同境地，在表演中可以交叉。談出這些看法，旨在引導(dǎo)青年朋友們打開眼界和思路，可以類推浮想?，F(xiàn)在，戲曲如果不培養(yǎng)青年觀眾，看戲的人也會逐漸老化。如果不搶救，改革，豐富，發(fā)展，作為祖先們千辛萬苦積累下來的遺產(chǎn)，就要進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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