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文章寫出來之后，解釋權(quán)就不會完全在作者手里了，讀者也能參與。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否則就不存在“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的說法了。想當(dāng)年，塞萬提斯為了嘲諷騎士小說，寫了一部滑稽的《堂吉訶德》，當(dāng)時的西班牙批評家瓦爾伽斯就說:“塞萬提斯不學(xué)無術(shù)，不過倒是個才子，他是西班牙最逗笑的作家。”這個評語流傳了兩三百年、到今天，塞萬提斯已經(jīng)成了西班牙有學(xué)識的思想家和偉大的藝術(shù)家，成了西班牙的國寶。
當(dāng)然，讀者有解釋權(quán)，不意味著我們可以胡亂解釋，還是得知人論世，還是得依據(jù)文本來。今天我們接著讀《史記·魏公子列傳》
除了“仁而下士”之外，信陵君還有許多值得敬重之處。
首先是反抗精神。竊符救趙發(fā)生的背景如下：“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遍L平四十萬降卒冤魂未散，秦軍劍鋒直逼趙國都城邯鄲，“魏王恐”，“魏王畏秦”。在這種情況下，信陵君見勸諫毫無用處，毅然召集門客，自備戰(zhàn)車，準(zhǔn)備以微弱的力量去與秦軍拼命。敵人無比強大蠻橫，我們?nèi)跣≌咴趺崔k？司馬大叔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拼！他將首先起義反抗秦朝統(tǒng)治的泥腿子陳勝提升入了“世家”（主要用以記載侯王家世），和孔圣人平起平坐，看重的是對暴力政權(quán)、強大敵人的反抗精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為刺客做傳，使反抗暴秦的荊軻、高漸離等人萬世流芳。他為游俠做傳，讓朱家這樣幫助大漢欽命通緝犯季布的俠士流芳百世。他津津樂道于伍子胥的復(fù)仇故事，“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我要復(fù)仇，我要反抗不公！電影《賽德克·巴萊》中有一句充滿血性的臺詞：“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看野蠻的驕傲！”寧戰(zhàn)而死，不默而生，這就是爺們兒！《世說新語》里庾道季說:“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绷A為什么如有生氣？因為他們不懼強秦，活出了淋漓的生命元氣！信陵君以自己的一百來輛戰(zhàn)車面對數(shù)十萬秦軍，實在讓我血脈賁張。
第二是俠義精神。為什么想到這個詞呢，因為平原君勸說信陵君救趙的時候說了這么一句話：“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蹦芗比酥В礊閭b義精神。太史公在《游俠列傳》中曾這樣描述游俠：“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信陵君偷竊兵符，私殺老將，其行不合乎正義；答應(yīng)平原君救趙，最后和楚軍聯(lián)合擊退秦軍，救下趙國，這是言必信行必果；公子“約車騎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準(zhǔn)備以卵擊石一去不返，就差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了，這是“不愛其軀”，不吝惜自己的生命；救趙之后，雖是經(jīng)人點醒，但真的就“自言罪過，以負于魏，無功于趙”，表現(xiàn)得非常謙卑，這是“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不夸耀自己的才能，羞于夸耀自己的德行。以上一切完全合乎太史公的界定。
司馬大叔可能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為什么這么欣賞信陵君，其實更多的是因為這俠義。想當(dāng)初漢武帝伐匈奴時，李陵身陷重圍，力戰(zhàn)之后不得已投降匈奴，群臣看武帝忿怒，個個落井下石，只有司馬遷一個人站出來替李陵辯護，觸怒漢武帝，蒙冤下獄，次年被處以腐刑。這是中國文化史中極慘痛的一頁。如果當(dāng)時還有人——哪怕一位——站出來替司馬遷說幾句公道話，《太史公書》也許就不是我們今天見到的這種樣貌了。但是，沒有?！敖挥文?，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沒有一個人，真的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救司馬遷。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里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彼抉R遷就是在這路途中看見了世人的真面的。所以，他欣賞刺客、游俠，欣賞敢于反抗充盈勇氣的人物，欣賞敢于復(fù)仇痛快淋漓的人物。我可以分明地感受到司馬遷當(dāng)年內(nèi)心涌動的不平之氣。
其三，愛國愛民。明人王世貞說：“三公之好士，以自張也；信陵君之好士，以存魏也?！绷硗馊唤栝T客擴張自己的勢力，而信陵君竊符救趙為魏國贏得了盟友，拖緩了秦國擴張的步伐。之后的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于河外，走蒙驁。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guān)，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绷硗猓诟`符救趙殺了老將晉鄙之后，下令軍中：“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yǎng)?！边x出精兵八萬人，進攻秦軍。面對強秦，寧可少掉五分之一的戰(zhàn)斗力，也要保全基本的人倫，顧念士兵的家屬，可以算得上“仁”了。我相信不是所有的統(tǒng)帥都能想到這一層的。
其四，從道不從君。荀子曾明確評價信陵君是輔弼之臣：“有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帕昃谖嚎芍^拂矣。傳曰：‘從道不從君。’此之謂也。”堅持做合乎道義的事，不要總是想著諂媚上級?，F(xiàn)如今很多人提倡的“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似乎也接近這個意思。明朝土木堡之變，英宗朱祁鎮(zhèn)被俘，群臣震恐，遷都之聲喧囂塵上，于謙力排眾議，推朱祁鈺為帝，軍民一心，抵抗住了蒙古大軍，保住了北京城和明朝江山。后來英宗復(fù)辟，于謙慘遭殺害?！獜牡啦粡木且冻錾鷥r的，明知代價巨大而去做，這是多大的勇氣！果然，后來魏王排擠信陵君，信陵君為自證清白，“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最終因飲酒無度患病而亡。一代英豪，就此隕落。
讀《魏公子列傳》，想見其為人?，F(xiàn)在的電視熒屏上，《大秦帝國之縱橫》詳寫秦君和張儀，孟嘗君都出現(xiàn)過，但信陵君被抹掉了；拖沓冗長的《羋月傳》中紅了春申君黃歇，信陵君也被抹了。而在早年黃易的武俠小說《尋秦記》中，信陵君被塑造成了一個超級虛偽奸詐無比的險惡小人。當(dāng)然，香港TVB把這部小說拍成電視劇的時候也把他抹了。后人終究是喜歡去看勝利者的。好吧，就讓我這個后生小輩為他寫點東西，為他喊一嗓子，權(quán)作寬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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