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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羅

徐東

我住的地方到老羅的畫室步行只有十分鐘的路，因此常去他的畫室喝茶聊天，轉(zhuǎn)眼間已十年有余了。

我去的時候，通常也不打電話問他在不在的，但幾乎每一次去他都在畫室里。有時他在伏案作畫，有時則枯坐在著抽煙喝茶，像是發(fā)呆，又像是在思考什么問題。他畫室不大，三十平方米左右的樣子，靠墻擺一張三米長一米多寬的畫桌，墻上掛著些字畫。

十來年，老羅幾乎沒有多少變化，依然是留著短胡須，額頭依然高，細長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桀驁不馴，但總體還柔順的光，他的穿著也一直很隨意，很少看到他的衣服換過什么花樣。他夜以繼日地苦心作畫，繪畫水平自然是提高了不少，也完全擔(dān)當(dāng)?shù)闷甬嫾疫@個名稱了，但要想成為大畫家需要有變化，還有著不少的進步空間。他的畫潤格不算高，買畫的人卻一直不多。光景好的時候，據(jù)說一年能賺個五六十萬，但這話得打個對半的折，一年有個二三十萬的收入也算不錯了。這兩年大約因為受了疫情的影響，他的畫也更是賣得不如從前。

老羅專職畫畫，租畫室、買繪畫的材料、日常生活開支都需要錢，而除了買畫，他沒有別的收入，妻子多年來也沒有去上班，而他的一個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另一個考上了研，還想繼續(xù)深造，兩個孩子一年的花銷算起來大約需要三十萬，這錢怎么來呢，這讓老羅犯了難。

三個月前我給老羅出主意說，你畫了那么久，存了那么多的畫，還從來沒有辦過畫展，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美術(shù)館，找個地方免費辦次畫展，到時候多邀請些朋友和媒體的朋友來捧場，說不定一場畫展下來，就湊夠孩子一年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了。

老羅抽著煙，沉思著說，辦畫展也需要一筆錢，裝裱、布展、印畫冊，少說也得四五萬，到時候成本也不見得能收回來。

你那么多做生意的親戚和老鄉(xiāng)在深圳，會找不到人來贊助這筆錢嗎？

老羅嘆了口氣說，如果厚著臉皮去找也找得到，你知道我這個人多少還是有些小清高，不愿意求別人，向別人開那個口。

要不這樣吧，這個錢我來出，我可以先墊出來——等你的畫賣出去，再把錢還我就可以了。

老羅笑著說，我怕到時候畫賣不出去，血本無歸。

我認真地說，為了藝術(shù)，這錢賠了我也認了。

老羅同意了，不久畫展辦也便起來了。我們邀請了不少朋友來觀展，然而正如老羅所說，我們請吃請喝，畫卻沒有賣出去幾幅，成本沒有收回來不說，還又貼進去一些錢。

撤展后老羅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賠了畫，你賠了錢，我們甚至還讓別人賠了時間，通過這件事我感到，搞藝術(shù)的人真是難——你不覺得在我們這個經(jīng)濟發(fā)達，物質(zhì)充足的時代藝術(shù)家活得有點兒像乞丐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也有這種感覺，但別人可以這么想，我們不能這么想——我寫作，你畫畫，這等于是在追求理想，追求理想在任何時代都是奢侈的，因為追求理想的人不像一般人那樣可以犧牲自己的興趣愛好，愿意一門心思想著去賺更多的錢，他們甚至可以背叛和出賣自己去獲得人人都希望得到的金錢和財富——只是那些有錢人連附庸風(fēng)雅都不愿意，這確實太讓人失望了。

老羅忍不住笑了，他說，有些人窮得只剩下錢了，卻不清楚錢也可以讓自己的精神變得富有一些，這種人我們都不屑于去同情他們。你放心，等將來我有錢了會把你的錢盡快還上的……

我說，錢就不用想著還了，等你將來成為大畫家，大家都四處托人買你的畫，一張畫隨便能賣個三五十萬的時候，到時給兩幅畫我就等于是賺到了。

老羅笑著感嘆地說，等到那一天也不知猴年馬月了。這些年我每天都早早起床，在外面隨便吃個腸粉便來畫室，中午有時在外面叫個快餐，晚上有時啃塊面包或餅干，通常畫到晚上十一二點才回家，這樣努力，我卻連自己孩子的學(xué)費都交不上了，說起來真可笑。

我笑著說，有人為了藝術(shù)犧牲了本該生活得更好的生活，有人卻為了生活得更好把藝術(shù)不當(dāng)一回事，這也正常。藝術(shù)家們在沒有大的成就之前通常都是要過苦日子的。我寫作也不是為了錢，而是是為了理想，為了理想而活著的人自古以來講究的是安貧樂道。可以說，別人在為了生存和發(fā)展奮斗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是在享受人生了。

老羅說，也是，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點上一炷香，聽著古琴音樂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筆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歡唱聲，那種感覺讓我想要流淚，因為那時我感到自己的那顆心是與天地萬物一起跳動的。

藝術(shù)是藝術(shù)家的信仰，盡管畫畫不能使你發(fā)財，甚至讓你的生活也陷入困境，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老羅點點說，是值得，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我和老婆商量過了，如果借不到錢，就把房子賣掉，以后租房住——我二十年前花了不到三十萬的房子，現(xiàn)在能賣到六百多萬了——畫了這么多年的畫，我所有賣出去的畫加起來還不如一套房子。

也許正是房價高，你的畫才賣不上價，才難以賣出去——因為有房子的還想多買一套，沒房子的也想存錢首付一套，人們的壓力那么大，誰還有心思關(guān)注藝術(shù)是什么東西呢？

老羅點點頭，陷入了沉思。

從老羅的畫室走出來時，我看著街道上的車水馬龍，街道兩旁的高樓大廈，突然就有些傷感地懷疑老羅的繪畫與我的寫作了，也許物質(zhì)的東西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人的內(nèi)心，人的精神，人也在不知不覺間被一種什么力量給一點點地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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