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立梅
大盤山脈迤邐南來，跨越南江后，隨手在東陽市境中部點了一點，留下一座形狀酷似富士山的孤峰，這，就是八面山。
八面山是俗稱，當?shù)厝苏f它八面威風，故而得名。文化人則因其形似“八”字而揣測得名之由來?？贾烦耍胖朗且蚱浒嗣媪杩斩∶??？滴酢缎滦迻|陽縣志·卷之一·山川》說：“禹山，去縣治東南四十五里，高八百丈，周二十里，在乘驄鄉(xiāng)四十四都。平地中突起，八面凌空，俗稱八面山。地書謂之五方旗，又為信土。中有禹王廟。相傳夏禹治水時嘗登此山，故又名夏山。”禹是夏朝的始祖，不難理解。八面山又名“八面看”?？滴酢缎滦迻|陽縣志·卷十七·名勝》“八面看”條說：“八面看，即《山川志》所稱禹山?？拜浖矣杏^山之法，有金木水火土五星，及變體九星。諸山或僅得一體，惟此山八面看之，面面成形，諸體悉備。故《山水紀元》諸書因之為箝號。至其巔，則一覽足盡西南之勝?！?/span>
八面山頂?shù)奶扉T
故老相傳，八面山周圍原是一座大湖，上起湖溪，下迄金雞瀧，長約30華里。里塢旁邊一山，人稱海尖，即因古時汪洋一片中僅見其山尖而得名。大禹鑿開金雞瀧后，壅塞之湖水奔瀉而出，才形成現(xiàn)今之南江平疇?？匆豢春碌囊幌盗械孛H有幾分道理。你看，湖溪，湖與溪連接處；湖沿，湖之邊沿；湖頭（中湖頭、湖頭陸），湖之上游；梁渡（良渡），渡口所在；湖田（上湖田、任湖田），湖邊有田；下湖嚴，湖之下游；船埠頭（泉府），碼頭所在。
大禹東巡會稽，且死于彼，葬于彼，到過八面山并非沒有可能。但說八面山是他治水凱旋，將斗笠隨手棄擲而形成，顯然是將大禹神化了。
八面山頂?shù)摹吧虾?/span>
八面山雖然海拔不高，只有523米，相對高度也不過400來米，但兀立平疇之中，秀出群峰之上，遂成一方勝境。自北而觀，壁立千仞，有華山之險；從南而望，傲岸挺拔，有泰山之雄；西北遠眺，則山脊如刃，有黃山之奇；東面仰瞻，則群山簇擁，儼然領袖矣。八面山頂大體平緩，長約200米，寬約百米，中有一潭，稱頂湖，也叫上湖，冬夏不枯。忽悟南上湖之命名，不是此潭而來嗎？南上湖者，其南有上湖也。山頂有一寺，名中天寺，前后三進，一般佛寺有的四大天將、韋馱菩薩、十八羅漢等均有，不過后進塑有胡公大帝。解放初期寺里還有和尚陸星榮（1913~？），攜妻帶小一直待到1956年前后。那時寺里需要豆腐，和尚就會在山頂招呼。由于直線距離并不遠，因此山下的人聽得清楚，做豆腐的人家就會將豆腐送上山去。而我幼時登臨，惟見斷壁頹垣中有中天寺碑一塊，高約人許，悄然矗立于藤蔓荒草叢中，碑上文字則漫漶不可辨。十來歲時，于山麓祖田土名“木勺田”處，撿得木章一枚，扁方，長約一寸，寬約六分，刻有“中天寺”三字，陽文，扁宋體。孩時只覺好玩，用墨水涂了到處亂蓋。后來此章不知所終，如果還在，應是一件文物。中天寺曾有過隆盛的歲月，可從四周幾條至今猶存的山石砌成的“拜佛路”得到驗證。香客大多來自嵊縣等地，寺毀僧離之后，仍陸續(xù)有人進香。一個秋夜，星月無光，忽然發(fā)現(xiàn)八面山頂有火光，莫非蔣幫特務空投了？于是各村民兵迅速集合直撲山頂，到了那兒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幾位嵊縣老嫗在中天寺廢墟上頂禮膜拜呢！
“金木魚”石
八面山的南北山腰都有涼亭供人歇息。北邊的涼亭仍在。南邊的涼亭大躍進時被拆毀，二十來年前復建。亭前一巨石，形若鯽魚，人稱“金木魚”。其下又一巨石，在不同部位叩之，聲音有別，有如樂音；石下有一深穴，可藏數(shù)人，人稱“馨音洞”，日寇盤踞東陽時成為百姓藏身之所。將石子擲入洞內(nèi)，叮咚作響，放牛娃覺著好玩，常以石投之，年長日久，漸漸堙塞了。
巨石下已堙塞的馨音洞
八面山的人文景觀頗多。其西北有大智院，俗稱大智寺。楹構百間，氣勢恢弘，為祀南朝梁征南將軍申屠狄而建，已歷時一千四百多年，比享譽海內(nèi)外的天臺國清寺還早。1958年大躍進時作了南上湖公社的養(yǎng)豬場，其后彌勒殿、大雄寶殿等建筑被拆，僅余一溜七間東廂房。寺內(nèi)和尚東奔西散，只留下夏炳火一人。夏氏子孫滿堂，不知為何戀此不去。1967年秋，火起，將剩余建筑化為滾滾黑煙，只剩得殘垣斷壁，夏氏也葬身火海，傷重不治。千年古剎僅留下幾許唐磚宋瓦供人憑吊了。
大智院西行數(shù)百米，土名“里墳”，有一庵，名“靜修庵”。庵內(nèi)塑像猙獰可怖，幼時經(jīng)過，常常避之而行。庵下數(shù)百步有都督堰，是東陽也是浙江最早的進士厲文才倡建，引南江水灌溉千畝良田，造福一方一千三百余年。堰旁有石獅橋。此橋原是大智院住持大恒募資而建，咸豐年間修成。1910年被洪水沖壞，兩年后重修，但三十年后毀于壬午洪災。四年后民間集資重建，歷時三年而成。八面山東麓，原有張國維墓，因南江水庫南干渠所經(jīng)平毀。張氏為明末兵部尚書，明亡后繼續(xù)抗清，赍志而歿。
從史料中獲知，八面山頂原有大智寺所轄的中天庵，南宋初年建造，清代重修；還有禹王廟，唐代就有。山頂西南側有一紅色巨巖，人稱“紅巖頭”，中有石洞，空間與一間小房子相仿佛，塑有一像，不知是何方神圣。洞內(nèi)陰暗潮濕，疑有毒蟲蜂蝎之類，不敢進，只在洞口一探。
幼時，八面山古木參天，松濤陣陣，獨自行于密林之中，濃蔭蔽日寒意襲來，使人頓生退縮意。茅草叢密，時有狼群出沒。1958年全民大辦鋼鐵，砍伐山上樹木作燒炭之用，原來一眼望去不見縫隙的山頂古木，被砍伐殆盡，山頂遂成禿頭?，F(xiàn)今山頂南側一棵合抱的大樹為當年孑遺。大約此樹當年細小歪脖且長于危崖，伐木者瞧不上眼而大難不死。
那時我家面山而居，登樓而望，林木在斧鋸聲中紛紛倒地，截成段后擂滾而下，若遇凸起的巖石就蹦起老高，發(fā)出叮咚之聲。炭窯則因地隨形而建，我村干楂山與淺山頂接壤處就曾有一窯，高八九尺，深四五尺，70年代初才將其推平，種上桑樹。入暮，看八面山及南上湖那邊的山上燒炭爐火處處，映紅夜空。木炭用于冶煉南江洗取之鐵砂，一因鐵砂含鐵量低，二因木炭燃燒溫度不夠，再加上冶煉工藝原始落后，煉出的是一坨坨黑褐色的似鐵非鐵的東西。這東西形如蜂窩，七窟八窿，樣子奇丑，人們稱其為“鐵屙”，棄于沙灘。由于邊緣鋒利，行走時惟恐觸及。這“鐵屙”一直到70年代末才消失。煉鐵的所在就在石獅橋頭南側，那時“高爐”林立，日夜人聲鼎沸，儼然鋼城。不過紅火了不足一年，沒煉出一斤像樣的鐵，卻把千家萬戶好端端的鐵鍋煉成了一堆堆 “鐵屙”。
大躍進以后，八面山如同被剝?nèi)チ艘律眩綆r泥土赤裸。隨之而來的是大修梯田，從山腳一直修到山頂，說是要將八面山變成花果山，自山頂而下，分布在四面山坡的“毛主席萬歲”“總路線萬歲”“大躍進萬歲”“人民公社萬歲”的大字幾十里外就能看見。這些空心字要由外及內(nèi)種上四季鮮果，既可讓人一年四季觀賞這幾幅顏色隨花而變的標語，又可一年到頭品嘗時鮮水果，描繪的前景確實誘人。南坡的標語過了六七年才消褪，東坡西坡北坡幾條標語，大約因地形復雜未及完成。
60年代中后期，號召綠化荒山，八面山才漸漸有了生氣，部分山坡重新出現(xiàn)了林木蔥蘢的景象。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液化氣和電炊具進入千家萬戶，人們不再將柴禾作為煮飯炒菜必不可少的燃料，山林逐漸得到休養(yǎng)生息，但恢復大躍進前的景觀尚需時日。六七十年代之交，地質(zhì)部門征調(diào)當?shù)匕傩赵诎嗣嫔侥媳眱蓚茸陨巾斨辽铰撮_挖寬和深均約一米的溝，提取樣品，分析其成分，以確定開采價值。
禹王廟
80年代，人們在山頂重修了禹王廟和中天寺。1990年，山頂矗立起電視差轉(zhuǎn)臺，幾百萬年來，峰頂?shù)谝淮斡辛爽F(xiàn)代建筑，通了電。寓臺的呂秋文先生捐資在山頂西北側修了一間亭子，綠瓦紅廊與青山碧水相映，登臨遠眺，南江蜿蜒如帶，村落星羅棋布，的是絕佳所在。進入新世紀，橫店集團斥資美化八面山，植嘉木于峭壁，播異草于芳甸，拓通衢于山腰，綴亭榭于崗嶺。在原為我村山錦頭所轄的土名大墳、干楂山、平巖頭修了八面山莊，造了別墅群，讓游客吃農(nóng)家菜，喝農(nóng)家酒，住石屋別墅，早起登山，落暮垂釣。原先屬于我村的三個水塘連成一片，形成開闊的水面?！岸悄毨铩蹦沁厔t是八面山森林公園所在，新挖了金牛湖。而淺山頂之小水庫也成了一處景點，粼粼碧波，曲徑回廊，風光旖旎。70年代初開挖之時我也在那里出過力，流過汗。南麓上城村后的山坡上，挖土機、推土機在隆隆奔忙，高爾夫球場將在那里誕生。八面山，正步入亙古未有的輝煌。
名聲顯赫的八面山頂“金水?！笔?，所見為牛尻部
身為八面山下人，自呱呱墜地至少年求學，與此山日夕相對。孩時常常上山放牛，在八面山的懷抱里嬉戲奔逐。年近花甲，時光忽忽已逝去五十余載，而八面山依然靜穆地俯視著它的子民們。忽然悟得山河才是真正的主人，人不過是匆匆的過客。而在過客的眼中，這五十余年光陰，八面山的變遷也夠大的了，也夠令人感慨萬千的了。但愿八面山在這太平盛世更加充滿活力，更加美麗動人，如此，則八面山幸甚，八面山下的子民們幸甚！
1994.9.28 撰 2008.10.5修改
原載《橫店集團報》、《品味金華》2008年12月號、《悠悠東陽》、《東陽人》2016年第1期（總第43期），收入拙著《悠悠東陽》（2013年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和《那鄉(xiāng) 那土 那人——故鄉(xiāng)文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