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淚盡夭亡
宋 淇
第四十五回,晚間秋雨淅瀝而下,寶玉冒雨往訪黛玉,寶釵適命婆子將燕窩送來,二人走后: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一回又想寶玉雖素昔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幔,不覺又滴下淚來。
這眼淚已經(jīng)不再純是傷感,而帶有感激之情了。
到了這里,讀者大可以松一口氣,黛玉和寶玉之間再無隔閡,黛玉和寶釵也誤會冰釋,此后他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是一條康莊大道。第四十九回,寶玉套用《西廂記》問清楚黛玉和寶釵的情形后,說道:
“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也沒的說了。我反落了單?!摈煊裥Φ溃骸罢l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dāng)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xì)細(xì)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摈煊褚蛴终f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你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fā)瘦了,你還不保養(yǎng)。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摈煊袷脺I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睂氂竦溃骸斑@是你哭慣了心里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
這問題不但寶玉會問,讀者也會暗中納罕,覺得好笑。眼淚又沒有量過,怎么會知道是多是少,顯然是心理作用而已。
讀者切勿小視“眼淚少”這三字,因為它們是黛玉一生、黛玉和寶玉的一段愛情,甚至全書情節(jié)的主要關(guān)鍵。為了闡明這一點,我們必須重新細(xì)閱本書第一回以追根究底。甄士隱在書房伏幾午睡,夢見一僧一道。
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逐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密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nèi)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fēng)流冤家來,陪他們?nèi)チ私Y(jié)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fēng)月故事更加瑣碎細(xì)膩了。”
赤瑕宮神瑛侍者就是寶玉,絳珠草就是黛玉。黛玉前生原是一棵絳珠草,受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恩得以修成女體,成為絳珠仙子。二人同在警幻仙子處掛了號,降下凡世為人,絳珠仙子決定將她一生的眼淚還給神瑛侍者報德。在“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這一句之后,甲戌本脂評有兩段批語:
觀者至此,請掩卷思想,歷來小說可曾有此句千古未聞之奇文。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
歷來小說的確從未有過這種奇文,脂硯齋承認(rèn)自己雖知此意,但苦于無法表達(dá)得恰到好處,由此可知他是真正了解作者用意的人。第三十六回,寶釵去寶玉處,寶玉正在午睡,襲人有事出外走走,寶釵順手將襲人的活計拿起來代刺。
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span>
所謂木石姻緣,木指絳珠仙草,石指青埂峰下的頑石,也就是神瑛侍者,這是前生的事,寶玉照理不會知道,所以只好由他將第五回太虛幻境中聽到的《紅樓夢》歌曲第二支《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痹跐撘庾R的夢中說出。換一個說法,天上的木石姻緣比人世的金玉姻緣更有根據(jù)。
有了這個神話性質(zhì)的背景,我們才會理解到下面詞句的深意。第五回,寶玉在夢中聽到《紅樓夢》歌曲:
[第三支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內(nèi)容講的完全是黛玉和寶玉二人前世和今生的姻緣:仙葩指絳珠仙草,美玉指以賈寶玉姿態(tài)出現(xiàn)于塵世上的神瑛侍者。最后三句是總結(jié),而且暗示眼淚是禁不起經(jīng)年累月不停地流的。
[第十四支飛鳥各投林] ……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yīng)。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
其余幾句是題外話,此地不必參詳,可是“欠淚的淚已盡”明指黛玉流落世間,目的在還淚債,到后來終于把淚流盡,使命也就告終,可以向警幻仙子去銷案了。
我們把這幾段放在一起讀,才恍然悟出作者深一層的用意。林黛玉之愛哭、善哭,不僅是她多愁善感,也不僅是她看透世事的無常,而是另外有一股更深的、源自前生的、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在冥冥中驅(qū)使她,叫她“好端端的不知為什么常常的便自淚自干的”,并不是黛玉的淚腺或淚管有毛病,控制不了眼淚汩汩流出。這個先天和形而上的原因,再配合她的病體和性格,使我們了解:(一)黛玉幾乎每天非哭泣不可,因為不如此,她無法完成“眼淚生產(chǎn)定額”;(二)到了第四十七回,黛玉的眼淚越流越少,離開她淚盡而死的日子已不遠(yuǎn)了。
可是這說法并不純是飄渺無稽的神話,而是落實到生活中去的。第三回黛玉初入賈府,大家看她身體怯弱,問她為什么不急為療治:
黛玉笑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未斷。請了多少名醫(y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偗偘d癲,說了這些不經(jīng)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yǎng)榮丸。”
不哭當(dāng)然不會有眼淚,外姓親友主要指寶玉——神瑛侍者,見不到,自然不必還淚,也就可以安度此生了。
作者還另外巧妙地作了一個安排。同回,黛玉第一次見到寶玉,大吃一驚,心下想道:
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奇怪的是寶玉仔細(xì)端詳黛玉之后,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span>
口氣非??隙āw煊袷桥?,又第一次做客,所以暗暗納悶。寶玉在自己家里,寵慣了的,就開口說出來了。
第二十二回,黛玉責(zé)備寶玉:“我惱她(指湘云),與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在這一段文字下,庚辰本有一條脂批:
問的卻極是,但未必心應(yīng)。若能如此,將來淚盡夭亡已化烏有,世間亦無此一部《紅樓夢》矣。
“淚盡夭亡”四字正是黛玉一生的縮寫。脂評的得力處就在這種地方,經(jīng)他一點,讀者往往可以探驪得珠。
第五十七回,紫鵑用話試探寶玉,說黛玉不日就要回蘇州去了,寶玉聽了好像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呆呆站著,兩眼發(fā)直,手腳冰涼,連話都不會說了。鬧得全院天翻地覆,延醫(yī)診治之外,并留下紫鵑侍候他,以安其心。另一方面:
林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癥,多哭幾場。寶玉大病,這黛玉自然牽腸掛肚,寶玉病愈后,紫鵑回來告訴她經(jīng)過并勸她早日拿定主意。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兒不瘋了!怎么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弊嚣N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里留神,并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說著,竟自睡了。黛玉聽了這話,口內(nèi)雖如此說,心內(nèi)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
這牽涉到自己做不得主的終身大事,更是無法不傷感的。
同回,寶釵去探望黛玉,想不到薛姨媽已在,講起邢岫煙與薛蝌的婚事:
黛玉笑道:“你瞧這么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最老到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毖σ虌層檬帜ε鴮氣O,嘆向黛玉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有了正經(jīng)事,就和他商量;沒了事,幸虧他開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摈煊衤犝f,流淚嘆道:“他偏在這里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刺我的眼。”
這里黛玉說寶釵故意在母親前撒嬌,存心氣她沒有母親,未免強(qiáng)詞奪理。
第六十七回,薛蟠從南邊回家,帶來不少土產(chǎn),寶釵一份一份配合妥當(dāng),分贈各人,唯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厚了一倍。
林黛玉看見他家鄉(xiāng)之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給我?guī)┩廖?。想到這里,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
紫鵑明知緣故,加以勸慰也沒有用,幸而寶玉來了,做好做歹,同她說笑。
寶玉明知黛玉是這個緣故,卻也不敢提頭兒,只得笑說道:“你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為別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與你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摈煊衤犃诉@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說道:“我任憑怎么沒見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氣了。我有我的緣故,你那里知道。”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
此后黛玉沒有哭過,事實上,從第四十八回起一直到第八十回,在曹雪芹的筆下,只哭了三次。從表面上看,好像是基本矛盾解決了,黛玉缺乏了哭的根據(jù),只不過由于重大意外或觸景生情,才偶然一哭;實際上的原因是黛玉的淚債也快還清了。換句話說,寄居情地的人不日就要回到情天了。
來源:《紅樓夢識要——宋淇紅學(xué)論集》,2000年中國書店出版。
作者:宋淇(1919年-1996年),原名宋奇,又名宋悌芬,筆名林以亮,浙江吳興人。1940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xué)西語系。1949年,移居香港,專任香港中文大學(xué)翻譯研究中心主任。是香港著名紅學(xué)家、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翻譯家。宋淇一生著譯極富,有《昨日今日》、《更上一層樓》、《林以亮詩話》、《林以亮論翻譯》、《〈紅樓夢〉西游記——細(xì)評〈紅樓夢〉新英譯》、《文學(xué)與翻譯》。其中《更上一層樓》是宋淇生前最后一部文集,里頭提到霍克思翻譯《紅樓夢》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