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明代中葉,相當于西洋文藝復興時期,與西方一樣也出現(xiàn)了具有近代特色的個人解放思想意識。雖然,依賴于血緣關系而獲得特殊地位的貴族階級在中國很早便消失了,但官僚制度仍然把人群劃分為不同的等級,只是較有彈性罷了。所以,要求平等,仍然是個人解放的先決條件。這種要求,在唐寅等人的詩中,已經(jīng)很清楚地表現(xiàn)出來了。盡管他們的思想,沒有達到西洋的個人主義學說那樣透徹而強有力的境界,但在中國歷史上,仍然是新鮮而值得注意的東西。
唐寅的《壽王少傅》詩,是為王鏊的壽辰而寫。王鏊也是蘇州的一位詩人,論輩份,他是唐寅的師長,論政治地位,更無法相比了;王鏊官做到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加太子少傅銜。明代官制不設宰相一職,由大學士代皇帝起草詔書并協(xié)助處理政務,其身份相當于宰相,而唐寅雖中過舉,卻已失去功名,只是個平民了。但他的詩卻寫得如此桀傲不馴:
綠蓑煙雨江南客,白發(fā)文章閣下臣;同在太平天子世,一雙空手掌絲綸。
“絲綸”在詩中有雙關意義:一是指釣魚的絲繩,一是指皇帝的言論。后者出于《禮記》:“王言如絲,其出如綸。”意思說帝王的話初出口時很細微,施行于世,就變得強大有力了。詩的前二句將自己與對方并舉,一句說自己浪跡江湖,不為世所用,一句說對方乃是朝廷元老、為皇帝起草詔書的內(nèi)閣大臣。既然彼此的地位如此懸殊,照理應該誠惶誠恐地向?qū)Ψ奖硎緲O高的崇敬,才合符公認的規(guī)矩。但詩的后二句,卻巧妙地利用“絲綸”的雙關意義,把自己和對方放在同等地位上。當然,這樣說帶有開玩笑的意思。但開這樣的玩笑,正是要表明:作為平民的自己面對作為宰相的王鏊,并沒有自慚形穢之感。
在“三笑”故事中,唐寅是扮作書僮,去追求秋香的,這好像有些“自甘下賤”的味道。但是,恐怕唐寅并不認為書僮就一定下賤。故事傳說有可能不合真實,但根據(jù)同時代人的記載和唐寅本人的詩,他常扮作乞丐卻是真實的。這不僅是對縉紳階級的嘲戲,聯(lián)系本詩來看,無疑可以這樣認識:乞丐也好,文人也好,宰相也好,作為人,都是平等的。在民間流傳了許多關于唐寅的故事,反映著普通市民對他的喜愛,其重要的原因之一,也許就在于唐寅具有鮮明的平等意識。
唐寅的另一首絕句,題目很長,等于是一個小序:《風雨浹旬,廚煙不繼,滌硯吮筆,蕭條若僧,因題絕句八首,奉寄孫思和》。八首詩大多是說因字畫的銷路不佳,又加連日風雨,生計發(fā)生困難,只好苦中作樂。其中第五首特別有氣派:
領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臥舊茅衡;立錐莫笑貧無地,萬里江山筆下生。
鄉(xiāng)試的第一名俗稱“解元”,唐寅所參加的應天府鄉(xiāng)試在南京舉行,所以首句自稱“領解皇都第一名”。這以后因會試舞弊案的牽連被罷黜,回到舊茅屋中過著“猖披”即放狂的生活。他沒有什么私產(chǎn),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但他有一支畫筆,“萬里江山筆下生”,他仍是富有的。這一句的涵意,絕不僅僅是說自己能夠畫出無限廣闊的江山。從“萬里江山”這個詞,很容易使人想起《詩經(jīng)》中那幾句被人們反復引用的話:“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帝王擁有整個國家和所有的臣民,無疑是最富有的了;但唐寅卻偏要說:我也擁有一個世界,一個藝術(shù)的世界。
本來,要求尊重個人自由的思想,傲視富貴的態(tài)度,很早就有了。但仔細審辨,情況并不一樣。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個性解放的時代,但這種個性解放,主要是發(fā)生在貴族階級的范圍內(nèi)。陶淵明“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同他引以自豪的家族血統(tǒng)有密切關系(他是東晉大司馬陶侃的后人)。李白是很驕傲的,但他并沒有多少根據(jù),就常常與李姓皇家攀扯同宗,同樣可以看到等級意識的影響。像唐寅那樣,毫無憑依,既把自己等同于乞丐,又把自己等同于宰相甚至皇帝,是明代市民社會中才有的現(xiàn)象,是一種類似于“個人主義”觀念的產(chǎn)物。這種新的觀念給古老的詩歌灌注了生氣。讀唐寅的這兩首詩,可以感受到:所謂貧賤者,依然有著高揚的人格;又可以意識到:任何個體生命,只要不屈從于他人,都是可珍貴,可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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