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拜讀季羨林先生的《尋夢》時，就斗膽把先生變成了我：“夜里夢到母親，我哭著醒來。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黑暗，一直看到只覺得自己的眼睛在發(fā)亮。眼前飛動著夢的碎片，但當我想到把這些夢的碎片捉起來湊成一個整個的時候，連碎片也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剩下的就只有母親依稀的面影……在夢里向我走來的就是這面影。我只記得，當這面影才出現(xiàn)的時候，四周灰蒙蒙的，母親仿佛從云堆里走下來，臉上的表情有點兒同平常不一樣，像笑，又像哭，但終于向我走來了。”
我的母親是養(yǎng)母。
1956年照的我生父母一家人合影。在太原.有父母、大姐、二姐、大哥、二哥、大嫂、三哥以及大哥的兒子叔平,當年把我送給養(yǎng)母時,我與叔平吃大嫂的奶吃了一個多月,因右派問題父母被下放回東觀鎮(zhèn),驚嚇之下,母親就沒奶啦。
這夢中的母親就是我的養(yǎng)母，世人都說“生得不如報的親”，對此，我可以說是感同身受。
1958年8月8日，家住山西太原東站鐵路養(yǎng)馬場家屬區(qū)4棟8號的女主人李嫂從隔壁7號夫婦手中接過一個剛剛滿月的嬰兒，這個嬰兒連名字都沒顧上起，就按排行叫“四兒”的就是我。當然了，李嫂就是我的養(yǎng)母、我的母親。7號夫婦一個是我的大哥，另一個即是我的大嫂了。大哥是山西省教育學院的教師，教國語的；大嫂則是養(yǎng)馬場鐵路小學的音樂老師，姓童。我們共同的親生父母是張欽第和高子玉。父親出生于祁縣東關鎮(zhèn)一位姓張的大地主人家，在祁縣開錢莊；母親是祁縣東關鎮(zhèn)南團柏村大戶人家的千金。由于父母親家境富裕，從小上私塾拜師爺學國學小有成就，父親考入了當時的北平燕京大學中文系，母親則成了東莞鎮(zhèn)小有名氣的大家閨秀，父母的結(jié)合成為當時祁縣東關人人羨慕的美談。
燕京大學畢業(yè)后，父親回到東關鎮(zhèn)，正當爺爺和家族的長老們會商父親是子承父業(yè)繼續(xù)開錢莊，還是北上太原某個好差事時，當時的晉察冀邊區(qū)通過組織找到父親做工作，請他到邊區(qū)抗日軍政大學當教師。這事有點突如其來，聽說，爺爺首先不同意，理由是八路軍好是好，但不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不知能否一統(tǒng)天下？閻錫山不靠譜不待見、日本人又虎視眈眈。其實，主要是擔心父親的生命有危險。家族長老們也都傾向爺爺?shù)目捶?，但是，血氣方剛的父親毅然決然告別親人，一大早騎著家里的棗紅馬奔向解放區(qū)了。
然而，沒過幾個月，家里來信催上了：我母親要臨產(chǎn)即準備生我二哥；我二媽也要臨盆即準備生我大姐（當時，我父親取了兩個老婆，正房即大老婆在祁縣東關鎮(zhèn)明媒正娶的，是我的親生母親；二媽，是我父親在北平上大學期間搞的）這事搞得我父親真沒辦法，只好回去看看，這一回來即告別了我父親的革命之路---家里大小老婆哭天喊地，爺爺和家族長老極力挽留，父親也就放棄了革命之路。多少年以后，談起這事，大哥二哥，大姐二姐都唏噓不已，說父親沒出息，再堅持那么幾年，現(xiàn)在看來，干革命必須要有堅忍不拔的精神和遠大的理想抱負，不然的話……
1998年照的,是我大嫂,姓童,太原鐵路養(yǎng)馬埸小學音樂老師大哥張川,是太原體校教師。
光陰荏苒，時間轉(zhuǎn)眼就到了1958年7月。晉中平原高溫酷熱，百年一遇。當時的鐵道部號召太原、沈陽鐵路局干部職工支援包蘭線建設，養(yǎng)父擔心日后我長大了知道被抱養(yǎng)的事，就積極響應號召，舉家搬到了包頭。1964年，臨河成立了機務折返段，又搬到了臨河，至今已滿52年了，可以說我也是一個老臨河人了。每年的8月8日，是母親抱養(yǎng)我的那一天，母親就將這一天定為我的生日，其實生母是在7月8日生的我。
我從小就記得，每隔兩年放暑假時，養(yǎng)母總要帶我回老家，而且每每返回內(nèi)蒙時，養(yǎng)母總是反復告誡我“乖，不要跟爸爸說去祁縣東關鎮(zhèn)的事。記得我八歲那年暑假回老家，這回，母親沒有領我先回盂縣萇池鄉(xiāng)（養(yǎng)母的老家），而是直奔祁縣東關鎮(zhèn)。原來母親與祁縣東關鎮(zhèn)的生母早有約定，遇有大事可“鴻雁傳書”的。從1958年反右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父親的身體漸漸垮了下來，說是肝和胃都有事，可是當我來到父親面前時，父親還是笑瞇瞇地拉著我的手說“四兒回來了，走，我領你轉(zhuǎn)轉(zhuǎn)?！敝皇沁@次陪我轉(zhuǎn)轉(zhuǎn)的還有大哥大嫂，父親手里柱了一根棍子。當時，我年齡小，沒那么多考慮，只是懷著好奇的興致圍著諾大的老宅子轉(zhuǎn)游，耳朵里全是父親的話語，只見父親瞇著眼仰望著二層樓高房大梁攢頭上的字畫，說：“這是青龍、白虎，那是朱雀、玄武。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又稱四象，漢族神話中的四方之神靈。在漢族民俗文化中，四神有祛邪、避災、祈福的作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于五行學說盛行，所以四象也被配色成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是后話。當時還真真聽了我個不知東南西北中了，原來，古時候的東南西北竟這樣表述的。這次回老家臨走前，父親用顫抖的手，攥著毛筆抄錄一幅對聯(lián)送給我，說實話當時，我根本不懂那對聯(lián)的意思，只是母親含著淚說：“親家，我替四兒收著了?！贝笊┱f：“四兒跟爹長得活脫了，他一定會繼承一定會記住的。”。只怪我悟性不強，慧根晚育，沒有弄懂父親所寫對聯(lián)的含義：“發(fā)上等愿,結(jié)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qū)捥幮?。”后來得知這對聯(lián)出自左宗棠題江蘇無錫梅園，這24個字濃縮了我國古賢“極高明而道中庸”的人生哲學.所謂“發(fā)上等愿、結(jié)中等緣、享下等?！?就是胸懷遠大抱負、只求中等緣分、過普通人生活；“向高處立、就平處坐、從寬處行”,則是看問題要高瞻遠矚、做人應低調(diào)處世、做事該留有余地。今生后世，每每懷念母親和故去的親人時，常常感嘆：“物是人非，我輩何等愚昧！”
1987年照的,地點在大哥家平房后院,墻上掛了塊床單當背景,我和二姐張力,她在北京海淀區(qū)電視臺任編輯,已退休。
那年暑假過得很快，臨別時，父親拉著我的手說“四兒，家和萬事興這幾個字認得嗎？”我點點頭回答：“認得。”父親滿意地的笑了笑，說長大了以后一定要找到它的出處，加深印象?！焙髞磉^了二十多年以后，我在圖書館借到了《宋書·符瑞志》，它記載：“嘉禾，五谷之長，王者德盛，則二苗共秀。于周德，三苗共穗；于商德，同本異穟；於夏德，異本同秀?！蔽髦艹跄?，周公東征時，在“郕”附近的“周公臺”（今山東省寧陽縣周公臺村）受成王饋禾，嘉天子命作《嘉禾》，叔侄同心平天下，奠定了800年宏偉基業(yè)，留下了“嘉禾萬世興”千年古訓。古老的周公臺在見證了古老家風文化同時，也開啟了齊魯文化云云……現(xiàn)在想想，我和養(yǎng)父母和睦相處了一輩子以至于我的家庭也過得非常和睦，似乎與父親說的那句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我和妻子
老話常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養(yǎng)母是從兩件事上對我有了新的看法的：一是三歲半那年夏天，養(yǎng)母的父親與兒子即我的姥爺和大哥從老家來到包頭東，當時包頭飛機場離我們家不遠，過了鐵路就是。為了搞點綠色蔬菜吃，人們都到飛機場附近淘苦菜、甜菊、豬毛菜和榆樹錢吃，飛機場外邊的不多了，老爺和大哥就扶起鐵絲網(wǎng)，讓我爬進去淘苦菜，結(jié)果被當兵的扣了。那時，部隊要求挺嚴，讓父母雙方單位來人作證明才能放人。部隊放行時，也許部隊當兵的戰(zhàn)士看我年齡小，臨走時還拿出幾瓶牛肉罐頭給我們。養(yǎng)母說當時我姥爺和大哥眼睛都直了，順手就接過來了，輪到我時，我先看看養(yǎng)母，又看看解放軍叔叔，說：“媽媽說不能要別人的東西吃，叔叔把淘的苦菜給我吧?！笨赡苁俏业亩潞妥焯疒A得了在場所有人的贊議，后來人家部隊戰(zhàn)士還多給了我們兩瓶罐頭。就這事，養(yǎng)母說我處事有理有節(jié)，將來錯不了。
這張是1987年照的,在太原大東關小龍門養(yǎng)馬埸家屬院大哥家,我和生母,她叫高鐘貞.
另一件事是我八歲那年，從東關鎮(zhèn)回養(yǎng)母的老家山西盂縣萇池鄉(xiāng)上羅村。可能是火車、汽車、馬車翻山越嶺車馬勞頓累了，半夜我尿炕了，畫了一個大地圖。養(yǎng)母把我叫醒責問我說：“這么大了，還尿炕，看姥爺舅舅咋笑話咱們。”當時，我感到臉紅得不知道往哪放，就找了個大便的理由出去了，
我大半夜不知不覺一個人翻過臥牛山跑到萇池鄉(xiāng)南頭村大哥家去了。大哥拍著我的腦袋笑著說：“這娃子，怕尿炕不怕臥牛山上的狼吃了你。”然后，連夜騎著騾子到羅里報平安去了，”就這事，母親竟夸我說：“我娃子半夜敢翻臥牛山，是個男子漢的坯子?！鼻魄?，這親人盡往好處說，單單不提她兒尿炕的事。從那以后，到我結(jié)婚前，每次回老家我都住大哥家，怎么勸也不回羅里姥爺舅舅家，原因就是害羞。還記得我結(jié)婚以后，母親帶我們回老家，汽車已經(jīng)能開到舅舅家門口，全家人吃飯時，三舅媽戲我說：“四兒，舅媽有個事想和你啦嗒啦嗒。”我從小就知道三舅媽的嘴厲害，趕緊舉杯向三舅媽敬酒，但是，緊趕慢趕還是堵不住三舅媽的快嘴：“快二十年咧，四兒給舅媽畫得那怪地圖到今天也看不懂是哪個國家的，你今天給大家講講哇么？”
“哈哈哈……”歡快的笑聲以及我愛人的戲囁般的笑聲，也只有我記得牢靠，終身難忘。
這張全家福拍于1987年,唯獨沒有生父,他與1968年病逝.唐代詩人孟郊的《游子吟》中寫到：“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span>那是1976年的8月8日，又一個立秋。說到立秋，養(yǎng)母曾經(jīng)告訴我說：“立秋日子，三年一變七，七上八連發(fā)。”長大以后，翻閱日歷還真是那么回事。那天，是我在臨河縣土建隊干臨時工滿一個月的日子，我開支了，開了198塊錢，還放半天假，回到家不見母親，就裝起五十塊錢靠在被垛上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桌子上有一碗香噴噴的羊肉臊子面。原來母親是參加“5.7”連，到機務段卸煤車剛回來，就到街上拿肉票買了二斤羊肉，給我肥肥地做了一頓羊肉面。此時此刻，母親一邊數(shù)錢一邊樂呵呵地說：“四兒得錢，留三十塊買書，剩下的一百一十八塊，媽一分也不花，都給我兒攢著娶媳婦?！蔽艺f：“媽，我這還有五十塊給您買衣服！”母親驚喜地說：“四兒，你心里還真有媽媽?！边@時，左鄰右舍張大媽、朱大嬸都來了，她們夸我是孝子，還不失時機地試探我：“四兒，想沒想給祁縣的老太太買點啥？”其實，關于我被抱養(yǎng)的事，了解底細的人都知道，在我剛剛懂事時，也就是三、四歲，總感覺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地說：“這小孩是李嫂報的”“養(yǎng)得白白胖胖真是掉進蜜罐子里了?！钡鹊?，再加上養(yǎng)母總帶我回祁縣，漸漸地我也揣麼明白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在幾位長輩關注的目光下，我考慮了一會，看著母親期許的目光，說：“媽，這個月就這樣吧，下個月再說吧？”母親沒說啥，只是淚花在眼眶中漫盈。
1987年照,三兄弟,大哥張川在中間,二哥張解生在右邊,我在左邊,當年我30歲,利用到沈陽出差的機會繞道回太原認親.
“李嫂，孩子有孝心，你老了有靠了！”
“四兒，真懂事！”
就是今天，我每每聽到類似的贊許聲，內(nèi)心感覺非常舒暢。第二天母親背著我還是給祁縣東關鎮(zhèn)生母寄去五十塊錢……
還有一件事，令人難忘。1987年，又是一個悶熱的三伏天。這天下午三點多，我下夜班在里屋睡覺，我兒子虎旦在后屋玩積木，母親和媳婦坐在沙發(fā)上織毛衣，突然，隨著“嗚”地一聲牦牛般的吼叫，整個樓房上下顛起來，全家人都蒙了，剎那間，只見母親跟瘋了似的，幾個跨步?jīng)_進后屋，一把攥住虎旦的手，轉(zhuǎn)身朝前屋喊：“四兒，快跑，地震啦！”當我們沖出院門來到街上時，才發(fā)現(xiàn)我媳婦沒出來，我立即往家里沖，此時此刻，母親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大力氣，死死地抱著我的腰，在母親和左鄰右舍撕拽下，我沒有沖進去，待余震漸小時，我們沖回家，只見媳婦端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織毛衣一邊落淚……晚飯時，母親特意買了兩袋牛肉餃子要給媳婦壓驚，媳婦則出去買了一瓶“紅特老”。飯桌上，給父親敬酒后輪給母親敬酒時，媳婦撲通跪倒母親面前，一邊哭一邊說：“媽，咱兩挨得最近，地震把我震懵了，您卻把我震呆了，萬一有啥散失，我還能給您生孫子啊！”當時，家里一遇大事需要商議時，養(yǎng)父和我媳婦常常意見一致，因為他倆都是一根經(jīng)、認死理的主。母親解釋說：“忙得昏了頭，不要多心?！标P鍵時還是我兒子虎旦給大家解了圍：“媽媽，您有兒媳婦時，您也不救她！”“哈哈哈……”
認親團圓飯
直到今天，我媳婦對地震事件還是耿耿于懷，她說：“母親人是很好，但，就是偏心眼，這個家，在她心里，孫子第一、兒子第二、媳婦第三，老伴第四…….”我承認，媳婦說得對，但，母親是一個普通的老年女性嘛，怎么能夠求全責備呢？
我的養(yǎng)母，我的母親，身高不到1.6米，皮膚白，微胖，雙眼皮，瓜子臉，兩眼總是閃著慈祥、聰慧的目光，給人以端莊、秀麗的印象。
1983年在臨河照像館照的,我結(jié)婚全家合影,父親李雙和,母親張蓮玉,一雙善良正直的老人,養(yǎng)母2006年病逝,享年79歲,養(yǎng)父10年病逝,享年86歲,可憐我的養(yǎng)母,走的過早,原本說好開春回老家一定走北京,圓她老人家看天安門、故宮、毛主席紀念堂的夢。
2006年8月初一子時，母親因病離開了我們。記得母親出殯那一刻，我含著淚水、沾著酒精給母親整理儀容。我給母親搽呀、搽呀、忍不住抱住母親痛苦失聲……從那以后，每當紀念母親的時刻，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淚濕衣襟，真真后悔母親活著的時后，我應該做的讓母親高興的事太少太少，為什么總是讓人留下遺憾呢？當代散文家余秋雨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一切遠行者的出發(fā)點總是與媽媽告別……而他們的終點則是衰老……暮年的老者呼喊媽媽是不能不讓人動容的?！?/span>
一聲呼喊道盡了天涯游子的內(nèi)心情感。
哦，母親，我永遠祝福您在那邊過得好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