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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回來的靈魂

若荷

　　人死了，或活著的時候，到底有沒有魂靈？死去的有，活著的也可能有。“啪”的一下，有人猛然在你的背后拍巴掌，沒有防備的人便會唬嚇一跳，膽小的魂兒就要掉了。這魂兒是活人的。伊姐姐的故事里有的是這樣的情節(jié)，只要愿意，她可以給你講一個晚上。只有講故事的時候，我才不會哭鬧，可聽完故事，惡夢也必是不召自來的。
　　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好久沒有回家了，然而就在冬天的一個陰沉的上午，突然雙雙從縣城的學(xué)習(xí)班轉(zhuǎn)回家門，一到家，都很少說話，默默地收拾家里的東西。在我家做了好幾年的保姆伊姐姐，也在那些日子里，被父母婉辭了。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天還沒亮，就有人趕來一輛平板的地排車，那是當(dāng)年很重要的運輸工具。只見父親熱情地迎出去，給趕車的馬夫遞上茶。那輛地排車已經(jīng)很破舊了，卻使著一匹高頭紅鬃大馬，在院子里咴咴地歡叫。馬兒的鼻孔里噴出熱氣，在冰冷里變成鼻涕，砸在地下。
　　那時我剛滿三歲，穿著藍印花布的棉襖，坐在四無遮擋的平板車上，為了保暖，全身圍了一床被子，像極了一只捆扎結(jié)實的粽子。坐了多長時間的車，已經(jīng)記不住了，只記得受盡了顛簸。我們除了下車到順路的飯店里填一下肚子，其它時間都在不停地趕路。
　　黃昏的時候，終于到達了故鄉(xiāng)——那個無數(shù)次聽父親說起的村子，叫郭家莊，郭姓人家卻不多，我奶奶的娘家侄女就是郭姓人，母親很喜歡她。聽奶奶說，我們的祖輩，是幾百年前從山西大槐樹下遷徙而來。當(dāng)時的村里只有兩三戶人家，我的祖輩們在這里開荒種地，建造家園，歷經(jīng)多少年多少代以后，才繁衍生息到現(xiàn)在。這個貧瘠的山村雖然偏遠，多少年來它卻飽嘗了歲月的滄桑和戰(zhàn)亂的苦難。這里占據(jù)過日本人，出沒過土匪、還鄉(xiāng)團，是當(dāng)年爺爺和他的兄弟們跟著武工隊輾轉(zhuǎn)敵后抗日的地方，我的父親便是在這里度過了他那戰(zhàn)火中的青春。

　　那的確是一個貧瘠的山村，村子很小，背靠一座大山，山上赭石裸露，石多地薄，我們剛搬來的時候正值深秋，抬眼望去，滿目荒漠不生。記得就在我們走進村子的時候，前來為我們引路的表姑指著遠方說，翻過那座石山，后面有座石門寺，每天天不亮?xí)腥藦纳缴吓肋^去偷偷膜拜。那座寺廟，倒是比村子里還熱鬧些。
　　在老家，我們沒有自己的房子，屬于我們家的幾間老屋早已破敗，爺爺奶奶自從參加革命，再也沒有回來居住過。我曾經(jīng)和妹妹到老屋的院子里玩耍，院墻的石塊上依稀還能看出火燒的痕跡，那是當(dāng)年日本鬼子殺人放火的罪證。沒有房子的我們借住在二爺爺家的一間放雜料的空房里。在故鄉(xiāng)，也還只有他住的還寬敞些。他也是在那些年里下放回鄉(xiāng)的。二爺爺很早就參加革命，曾經(jīng)是杭州市的副市長級別的干部。
　　屋子是用石塊干插起來的，因為只放雜物，所以主人才沒有掛泥，外面刮風(fēng)，里面透氣，在我們到家之前，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在墻里均勻地抹了一層泥巴。也還是不行，嶄新潮濕的泥墻初看去還是那么平整光滑，等泥干后，便現(xiàn)出許多的裂紋，當(dāng)你身體靠近墻跟的時候，方覺得有風(fēng)透進來，冰涼浸骨。二爺爺看著那墻面直搖頭嘆息，說泥巴抹的不是時候。父親陪著苦笑說，不是您的錯，是我們回來的不是時候呢。
　　房子有了，可是總得有個睡覺的地方啊。村里窮，人家大都睡不起床，便在地面上搭地鋪，用樹枝，黃草，豆秸等可以保暖的東西，木板搭的都不多。為此，三爺爺蹴在地上，好一陣的為難。已是午夜了，家還沒有安頓好，母親疲乏地坐在院子里的石階上，臂彎里抱著睡熟的妹妹，她只比我小一歲。我則在父親的身邊看熱鬧。
　　情急之下，三爺爺打開了隊里的一間倉庫，給我們抱來了黃草、豆秸，在屋地上厚厚地攤開，覆上一張葦席，再鋪上我們自己帶來的褥子，窄小的屋子，光地鋪就占去了大半間。令人欣慰的是，床鋪畢竟是搭起來了，厚厚的鋪草，軟軟的，躺在被窩里十分暖和。父親很高興，用他改變了許多，如今早已不地道了的家鄉(xiāng)口音對我們說：“這樣好，這才是我們的老家呢！”一遍又一遍，對我們每個人都說了。

　我自幼身體弱，還膽小，自從回到故鄉(xiāng)，就一直感冒不斷，后來發(fā)展到肺炎，夜里出汗，做惡夢。按照現(xiàn)代醫(yī)學(xué)里的說法，是小兒驚風(fēng)。可大人們卻說，是白日里嚇著了，丟失了魂靈。魂兒極易迷路，需要家里的長輩叫一陣才能叫回。說得母親將信將疑。再做噩夢的時候，母親會請二奶奶來——她應(yīng)該是村里年紀(jì)最大的長輩了，拿著我的衣裳在頭上搖著，一邊搖一邊叫了我的名字，叫到許多遍之后，慢慢把衣裳蓋到我的身上，等待我的魂兮歸來。或許是巧合，我有時真的會在折騰那一陣后靜靜睡去。大概是我的魂兒歸來了。
　　對于回鄉(xiāng)，對于組織的安排，父親從沒有顯出不滿過。父親十四歲參加革命，跟隨部隊轉(zhuǎn)戰(zhàn)南北，解放后服從組織分配，先到濟南參加文化學(xué)習(xí)，后來到沂蒙山區(qū)教書，最后回歸故鄉(xiāng)，二十幾年啊，走遍了大半個中國的父親終于又回來了，看得出，在那些日子里，父親是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說的興奮中的。
　　不久，父親開始往家里置添農(nóng)具，鐵锨、镢頭、糞鍬、背簍等等整齊地碼在門口。每天，只要不下雨，父親都會起個大早，背著糞箕子頂風(fēng)冒雪到曠野里去拾糞，扛著農(nóng)具和叔叔伯伯們一同早起晚歸，心懷坦蕩的父親很快就投入到田間勞動之中。并十分自然地顯示一副從此落葉歸根的心境。從此在我們眼里，那個曾經(jīng)威嚴(yán)的父親，忽然變得和藹起來，陌生起來了。與人說話，拖著家鄉(xiāng)特有的悠長聲調(diào)，雖然不是很地道，但畢竟是鄉(xiāng)音鄉(xiāng)味，“抑揚頓挫”的，我們有時覺得可笑，會偷偷跑到一邊去樂一會兒。
　　更入鄉(xiāng)隨俗的是，父親吃飯時，會和村人一樣，挖很大一碗飯，抓三五只漬鹽的紅辣椒，不顧家人阻攔，端著飯碗往大門外的墻跟下一蹲，吃的熱汗直流。一邊吃，一邊嘴里還不閑著，和鄰居們啦呱，啦年景啦收成，啦他童年的兒童團長，怎樣在黃河北一帶，為躲避國民黨的追捕而討飯吃，啦他在部隊時連續(xù)行軍的時候的困頓與饑餓。言下之意，是那時的日月多好過！
　　轉(zhuǎn)眼過去兩三個月，我家的糧食就斷了。春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隊里沒有東西可分，我們沒有戶口在隊里，也不可能分得到什么糧食之類的東西。只有拿錢買口糧。但是山村沒有。母親就從嬸子大娘家里東挪西借。這時候，村里人家也大多沒有糧食吃了，僅有的一點糧食，也只是地瓜干。孩子多的家庭，將地瓜干洗凈放進一口大鍋里，朝里加進幾瓢水，水要深深漫過瓜干，點火拉風(fēng)箱使勁地煮。母親戲稱它作豬耳朵飯。做熟的豬耳朵飯顏色暗紅而深，“耳朵”晶瑩透亮，湯水略微有些甜，但是吃起來的味道并不太好，幾頓下來便再也難以下咽，吃的多了還嗝酸水。
　　一年后的那個夏天，父母的因為工作需要，我們再次離開故鄉(xiāng)，此后二十余載不曾回鄉(xiāng)。遠離故土的日子里，父親很少提及那段歸鄉(xiāng)歲月，母親也象怕戳心窩一樣把它們當(dāng)做陳年舊事塵封心底。從此，故鄉(xiāng)便離我們越來越遠，甚至連茶余飯后都沒有人提起了。一九八O年的秋天，二爺爺家的大叔到我們家住了幾天，回去后，一些嬸子大娘感念母親的好，便托人寫信夾在花生、大豆之類的包裹里郵寄過來，讓母親唏噓不已，感動了好久。

　　許多年后，我們也時常回故鄉(xiāng)探親，但因奶奶的緣故，我們只是回到故鄉(xiāng)那座小城。爺爺奶奶從部隊轉(zhuǎn)到地方后，直接住進城一個機關(guān)單位里，偶爾才回一次山村。我們的腳步，也只是到城里走走，購物、串門、欣賞水色山景，很少踏進村子。喜歡嘮叨的奶奶總愛問我：“想北山了嗎？想咱的老家了嗎？”每當(dāng)這時，我都是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置可否。
　　真正再回故鄉(xiāng)，還是因為父親。父親于十年前去世，身著重孝的我終于再次踏進鄉(xiāng)土，不由悲感交集，淚雨紛飛。悲痛中，大姐已哭昏過去，我因一路暈車，早已吐的不醒人事，有人上前勸我，我抬起頭，透過淚眼，看見是我三爺爺。在我們家族里，父親的長相最與三爺爺相似，我又最與父親相似，這是全家人都知道的。還成為佳話。而那一刻，我盯著酷似父親的三爺爺，看著他那滿面滄桑的臉龐，悲痛欲絕。
　　繼父親之后，是二爺爺、三爺爺和我奶奶的先后離世，為奔喪而回歸故鄉(xiāng)，是何等的令人難忘。而那每一次的回鄉(xiāng)，腳步和心情就是沉重的無以復(fù)加，臉上沾滿了生死離別的淚水，心中是割舍親情的痛苦！
　　在故鄉(xiāng)，我雖然只居住了一年多的時間，但故鄉(xiāng)之于我，卻永遠都不會陌生。我始終不會忘記，那個曾經(jīng)給我們以濃濃親情與關(guān)愛的小山村，就是我們的老家，此心安處是故鄉(xiāng)，那里長眠著我的先人的殖骨，每一寸的土壤都讓我魂牽夢縈！
　　時常做些奇怪的夢，夢見故鄉(xiāng)，夢見父親。父親在我的夢里失而復(fù)得。父親離我很近，我很想喊他，但喊不出聲音。夢中的我孤獨地在故鄉(xiāng)的小路上行走，漸漸又回到我的童年。我知道，那夢里的自己，一半是我已經(jīng)模糊了的記憶，一半是遺落在故鄉(xiāng)，永遠也找不回來的靈魂。

若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中華散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滿族文學(xué)》《名作欣賞》《青島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少年文藝》《山西文學(xué)》《青年作家》《黃河文學(xué)》等國內(nèi)外報刊。作品編入小學(xué)語文課本、高中語文試卷和中學(xué)生拓展閱讀課本；入選《中國散文年選》《中國精短美文精選》《中國散文精致讀本》《中國散文經(jīng)典》《山東作家作品年選》《中國散文排行榜》等選本。著有《悠悠茶香》《像一片葉子一樣成長》《高天上的流云》《善良如嘉木》《月色中的梔子花香》多部散文集。獲“沂蒙文藝獎”“齊魯散文獎”“中國金融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

公眾號：荷語軒編輯：兜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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