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 | 段志強
（復(fù)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副研究員）
來源 |看理想節(jié)目《從中國出發(fā)的全球史》
7月6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舉行的第43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通過了決議，將中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提名項目“良渚古城遺址”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成為我國第55處世界遺產(chǎn)，良渚申遺成功了。
良渚遺址模型
良渚我去過兩次，每次去都遇到瓢潑大雨，有一次雨大得車都沒法開，只能打開雙閃燈停在路邊。這個經(jīng)驗非常有意思，因為良渚古城就是以水和治水為特征的。
相信對良渚有些了解的你都已經(jīng)知道了，良渚遺址發(fā)現(xiàn)了中國早期非常偉大的水利工程，有很長的堤壩，比傳說中的大禹治水還要早了一千多年，而且良渚古城周圍也可能被水包圍，整個城市最核心的部分，被認為是宮殿區(qū)的那個區(qū)域，建筑在一大塊高臺平地上。這是一個非常顯眼的特征。
良渚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事兒，比如他們的貴族墓地，那些貴族的骨頭都消失不見了，反而是平民墓地還有一些保存。那可能就是因為貴族們挑的那兩處墓地，他們覺得是比較高級的地方，結(jié)果那里的土壤酸性比較高，給腐蝕了。
不過這些事不是重點，你可以到剛剛開園的良渚考古遺址公園親自看看，還是相當震撼的。
我們想說的是，良渚申遺最重要的口號，或者說良渚遺址在大眾文化、大眾媒體里最明顯的標簽，就是說它終于證明了中國五千年文明史的真實存在，特別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史終于得到了國際學界的承認，有點揚眉吐氣的樣子。
該怎么來理解這個事？
首先我們得說，良渚的確是一個高度發(fā)達的文明，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良渚古城的規(guī)模很驚人，剛發(fā)掘的時候使我們知道的面積最大的石器時代的城址，不過這個紀錄后來被陜西神木縣的石峁遺址給刷新了，但仍然是很大。
它那么大規(guī)模的精巧的水利工程，如果不是一個具有強大的組織能力的社會，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同時呢，它的技術(shù)的積累、對自然的觀察和理解，一定也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取?/span>
良渚文化的輻射范圍也很大，從良渚遺址往北往東往西，主要是長三角地區(qū)，都有良渚文化的遺址發(fā)現(xiàn)，它的神徽，就是那個神人圖案，反正解讀不一樣，總之類似于良渚文化的logo，在其他遺址里面也發(fā)現(xiàn)了，那說明其他的小型遺址跟良渚這個大城市之間，肯定是有實質(zhì)性的聯(lián)系的，這是一個大規(guī)模的社會。
良渚文化神徽
至于說良渚究竟是不是一個國家，或者別的什么政治形式，這個牽扯到非常復(fù)雜的理論問題，我們只能簡單說：不知道，沒有答案。
另外還有，良渚出土的玉器多么重要，琮王，現(xiàn)在在浙江省博物館，是怎樣的國寶，時間關(guān)系，我們也暫且不談。
其次，良渚確實也有五千年了。良渚文化最早可以到公元前3300年，那是5300年之前了，最晚公元年2000年，4000年之前良渚文化的核心，就是良渚古城的時間，也有四千五六百年了。這個時間是什么概念呢，傳說中的黃帝，中華民族的始祖，按照清末民初的官方的推算，也就是4700年前而已，良渚最早比黃帝還早。
良渚確實是五千年，確實是文明，但良渚是不是證明了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呢，就只剩下“中國”這個因素了。也就是在這個問題上，大家的看法有了分歧。
比如說，有的學者認為，二里頭才是后來華夏文明的發(fā)源地。二里頭、偃師商城、鄭州商城、殷墟，這能看出一個時間的序列，他們之間應(yīng)該有繼承的關(guān)系，殷墟有文字了，之后的歷史就有文獻佐證，商周秦漢這么一路下來，一脈相承，所以它們是中國。
良渚呢，后來它消失了，消失的原因有很多推測，或者叫做猜測，但總歸是消失了，它跟中原地區(qū)的文明，看不出來有什么關(guān)系，比如它完全沒有金屬等等，所以沒有進入到后來黃河中下游為中心的這個華夏文明的主干里去，有人就認為，把它當成五千年文明史的源頭好像有點尷尬，有點像“亂認祖宗”的意思。
我們的全球史強調(diào)地球上本來就沒有什么國境線，但是，人們往往會用國家為單位來考慮問題，最要命的是，會用現(xiàn)代國家的領(lǐng)土范圍為單位來考慮問題。
因為良渚遺址在現(xiàn)代中國的范圍里，所以我們就管它叫中國文明史的源頭，這多多少少確實遮蔽了一些歷史真相。
良渚博物館內(nèi)復(fù)原模型
比如說我們在食物里面，講到小麥是外來的，小米和黃米是本土的，水稻也是中國本土起源的，但實際上，嚴格說來也是有這方面問題，因為對于黃河流域的人來說，小麥是外來的不假，而水稻也是外來的，他們哪能知道，馴化水稻的那些住在南邊的人，后來跟住在他們北面的這些人，都變成一個國家的同胞了呢。
什么是國家？什么是中國？他們肯定不明白。
可是話又說回來，是不是只有河南山西的這些中原人，中原文化，才算是中國文化？是不是只有他們才算中國文明的源頭呢？這也同樣犯了用現(xiàn)代國家的概念去倒推歷史的毛病。
因為現(xiàn)在的中國和中國文明，是一個融匯了無數(shù)人群、無數(shù)文明因子的巨大的文明體，早就分不清哪些是中原原生文化，哪些是后來學習或者容納吸收進來的其他的文化了。
人類文明是一張無比復(fù)雜的立體的網(wǎng)，不是若干條線的集合。
不是說一個人現(xiàn)在是什么族，所以祖先就是什么族，不同族之間的祖先就分得很清楚，并不是這樣的。
文化是復(fù)雜傳播、交叉遺傳的，良渚文化是消失了，但是只要當時那個文化的人沒有在一瞬間全部滅絕，他們的基因，他們的文化肯定會以某種形式彌散在這塊土地上，又被后來的什么人所吸收，保存在盤根錯節(jié)的文明之網(wǎng)里面。
按照這種說法，如果要說良渚是中國文明的源頭，或者說源頭之一，起碼理論上是對的。
良渚國家考古遺址公園
說到底，五千年文明史不是一個嚴謹?shù)膶W術(shù)概念，特別是對中國這么一個龐大的、一直在東亞大陸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的、可是歷史上又有很多伸縮變動的文明來說，任何企圖清晰界定它的源頭的時間和范圍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別說現(xiàn)在做不到，就算是哪一天真的發(fā)現(xiàn)了夏朝存在的確切的證據(jù)，也還是不能說，那就是中國的源頭，其他的不算。
百川匯海，究竟哪條河能說自己是大海的源頭呢？
類似于良渚證明了五千年文明史這樣的口號，其實我自己并不反對，因為它是另一個層面的東西，與其說是學術(shù)的結(jié)論，它更像是為了民族凝聚力的一個宣傳，甚至是旅游的一個賣點。
但是它有一個問題，就是好像在暗示說，考古學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中國歷史多么的悠久。在我看來，這樣的目的是有問題的，至少，它不應(yīng)當是考古學的唯一目標。
我們除了想知道古代文明有多少年，更想知道，那些考古發(fā)掘出來的古代文明是什么樣子的。他們是些什么人？平時吃些什么？
順便說一下，良渚人平時吃的是很不錯的，南方嘛環(huán)境比較好，除了吃糧食吃干果水果，他們還吃很多鳥，良渚遺址發(fā)現(xiàn)很多鳥骨頭，因為候鳥遷徙要經(jīng)過這里。
前幾天中國跟良渚一起申遺成功的另一個項目是黃渤海候鳥棲息地，這個候鳥跟良渚已經(jīng)有五千年的愛恨情仇了，沒想到造化弄人，現(xiàn)在雙雙進入世界遺產(chǎn)。
扯遠了。還有，他們穿什么衣服？他們結(jié)婚嗎？生幾個孩子？孩子容易生病嗎？他們的房子是用什么蓋的？他們的社會怎么樣？什么人的地位比較高，什么人的地位比較低？社會里面，誰說了算？他們常出門嗎？跟旁邊城市的關(guān)系怎么樣？他們能活多久？怎么看待生命和死亡？等等等等。
我站在良渚城址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啊，這么偉大的一個城市，當時一定有一個名震宇宙的名字”，可惜，我們不知道了。
對這些不會說話的古代遺址，其實我們都充滿了好奇與未知，我們希望考古學能來回答我們這些好奇。
五千年文明史的牌子不妨舉著，舉累了也可以暫時放一放，來研究一下真正的過去的人間。其實你要說國際學界的承認，這些也才是包括中國學界在內(nèi)的世界考古學界比較關(guān)心的問題吧。
*本文內(nèi)容整理自看理想節(jié)目《從中國出發(fā)的全球史》番外之番外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