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張宗子
01.
梨香院的金鎖
和寶玉、黛玉大張旗鼓的亮相不同,和鳳姐、湘云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出場也不同,薛寶釵的形象是一步一步地在讀者面前鮮明起來的。
起初的形容無非是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然后我們知道她容貌之美,兩府上下多說連黛玉都比不上。再后來,一個眼里最能裝下東西的典型角色,小有權(quán)勢大有面子的奴才媳婦周瑞家的,帶著我們進(jìn)入寶釵的深閨,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頭上只散綰著纂兒,穿著家常衣服,坐在炕上同丫鬟一起描花樣子,見了人滿面堆笑的寶釵。
盛裝濃抹的女子像油畫一般難以親近,只可遠(yuǎn)觀。十幾歲的少女,鉛華弗御,在她最隨意的時候,是最美的?!段鲙洝分袕埳跻婜L鶯,大概是文學(xué)史上最著名的邂逅,金圣嘆稱之為驚艷??墒牵站人率降囊灰婄娗?,一時的沖擊固然強烈,然而魂定之后,現(xiàn)實挾裹著理智乘虛而入,它還能夠持久嗎?有幾個故事是以大團(tuán)圓收場呢?寶釵的麗姿倩影破霧而來,對感官的刺激有若春雨潤物,但卻無所不至,浸痕難消。
寶玉此時已然和黛玉廝混良久,形影不離,在賈母的羽翼下兩小無猜,將青梅竹馬的橋段模擬得惟妙惟肖。此時,新來的寶姐姐猶是一個朦朧的幻影,或者套用普魯斯特的說法,還只是一個名字,一個沒有血肉的空殼,落地的一片葉子,也許姹紫嫣紅,也許什么都沒有。
△寶黛共讀《西廂記》
然而后來者未必毫無優(yōu)勢,守拙藏愚也許能立于不敗,因為無進(jìn)攻就無所謂挫折。群芳競開,滿眼錦繡。桃紅李白,難分軒輊。眾卉凋殘之后仍在盛開的,方是最嬌艷的花朵。所謂時,不是早,不是先,是恰到好處。
熱熱鬧鬧的戲已經(jīng)演了一出又一出,人猶在簾幕深處。多病之身的黛玉尚且如春葉初綻,穩(wěn)重的寶釵卻率先小染微恙,閉門不出。寶玉到梨香院探病,寶釵才第一次真正進(jìn)入他的視野,仍舊是坐在炕上做針線,仍舊是綰著漆黑油光的纂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的比肩褂,蔥黃的綾棉裙,仍舊是一色半新不舊,絲毫不覺奢華。這是一個健康自然、令人油然而生親近之感的形象。
中國古典文學(xué),無論詩詞小說,對女人的描繪總是一個俗套,但曹雪芹的這十八個字,“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我勸讀者不要輕易看過。二十回之后,寶玉在少女堆里又打了幾個滾,回首再看寶釵,入眼的形象,居然不折不扣,依舊眉目唇臉,十八個字一字不易。大手筆如雪芹,再無其他言語可以形容寶釵嗎?
依此十八個字,寶釵體態(tài)豐腴,肌膚如玉,眉眼清瑩,唇艷齒潔。她的美是盛唐風(fēng)度的純凈明朗,不矯揉造作,無絲毫病態(tài),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寶玉挪近寶釵,聞得一陣又涼又甜的幽香,發(fā)自寶釵身上,竟是他從未聞見過的。寶釵謙稱是冷香丸的香氣。冷香丸就像后來提到的三百六十兩不足的大龜,本是一個玩笑,此處卻出現(xiàn)在活生生的寶釵身上,曹雪芹不成也擔(dān)心寶釵太清晰如在眼前了?
寶釵初出,晶瑩燦爛的金鎖已經(jīng)等在那里,倒像是早已埋伏好的一支奇兵。然而罪過不在寶釵。她的鎖,一如寶玉的玉,都是現(xiàn)實所強加的,并非符箓化的機心。然而情場亦似名利場,一入江湖,便身不由己。寶釵因其自身的德言工容,加上這形而上的瓔珞下的小小金鎖,不可逃避地成了黛玉的競爭對手。當(dāng)然,愛情是自由的,不爭的寶釵,以不爭為爭,以表面的柔弱勝表面的剛強。
△寶釵金鎖正反面“不離不棄 芳齡永繼”字樣
不管內(nèi)心是否認(rèn)同,金鎖從此便銘刻在寶玉心上,成了他的心病,成了猶豫和痛苦的根源,成了打進(jìn)他和黛玉之間似乎天衣無縫的親密關(guān)系中的一個楔子。此前,寶釵或?qū)毥憬氵€只是一個名字,現(xiàn)在,這個名字已經(jīng)顯示了其背后的豐富內(nèi)容,那是一片同樣迷人的風(fēng)光,而且,在更高的層次上,兩個世界通過一個神諭似的符號緊密相連。
意識到寶釵的存在只是第一步,寶玉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開始他的初戀,對寶釵的初戀。
02.
撲蝶之外
瀟湘館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竹簾垂地,悄無人聲,架上鸚鵡冷不丁地蹦出一句半句主人平日吟哦的詩句,裊裊藥香彌漫不散……這情形使人想起李商隱著名的悼亡之作: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
夏天的瀟湘館予人清幽之感,秋氣漸深,那股子陰森凄涼,連童心未泯的小丫頭們也覺難忍。黛玉的日子多半花在讀讀寫寫上,一卷書、一件舊物,可以歪在床上發(fā)呆大半天。天氣好的時候,她會出去走走,找人聊天,賞花葬花,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一個人閉門自傷身世,展玩既有的朦朧愛情,費盡猜疑。
黛玉是飄在現(xiàn)實之上的人,肉體的生活似有實無,即使愛情,也空靈得像愛麗兒,誰能想象她的床笫之歡?想象她紅綃帳中的旖旎?寶玉敢拿《西廂記》中的艷詞來調(diào)戲,不是唐突是什么?湘云曾感嘆說,她一個香袋就做了足足半年。在物質(zhì)世界,你能指望她什么?
相形之下,寶釵的日子基本上是那個時代一個大家閨秀的日常生活的匯聚,當(dāng)然她還有更高的東西。不出門的時候,寶釵喜歡和小丫頭一起做針線。針黹女紅、飲食養(yǎng)生、文學(xué)藝術(shù),無所不精,所以她能就顏色的搭配、食物的寒熱、藥物的配制,甚至作畫的一應(yīng)材料工具都講出一番道理,讓人心服口服。
她什么都懂。點戲,她知道什么場合,什么人,唱什么戲合適;作詩,從讀詩學(xué)習(xí),到寫作時的分寸拿捏,她都有切身體會;穿衣打扮,她雖然不求艷俗,然而她的儉樸中透露著藝術(shù)的精心,既恰如其分地把美展示出來,又暗暗留一道高傲的防線在后頭。
寶釵的見識很多地方高過“雙玉”,除了聰明和用心,還有實際的閱歷。薛家做皇商,五湖四海亂闖,薛小妹甚至知道真真國女孩子學(xué)寫的“昨夜朱樓夢”的漢詩!雙玉第一次讀《會真記》,贊嘆辭藻警人,余香滿口,是前所未聞的好書,在寶釵那里,不過是早年的玩物,實在算不了什么。寶玉不耐煩唱戲的熱鬧,寶釵卻能從俗氣中發(fā)現(xiàn)精妙的地方,比如《山門》中那段“寄生草”,念給寶玉,寶玉不頓時驚喜莫名嗎?
△寶釵撲蝶
紅粉中的人才,在前臺的是鳳姐,東府的尤氏精明又能厚道,很是難得,偶爾露崢嶸的是探春,清高加剛烈,可惜只是小姐的身份,幕后的高手是寶釵,但她有分寸,不越位,出主意點到為止,除了潔身自保,凡事都以旁觀者的態(tài)度淡然處之,寶釵不得罪人是機敏,也是宅心仁厚,有時候,如就金釧投井對王夫人講的那番話,就頗招冷酷之譏,撲蝶時的脫身之計,更被指為嫁禍黛玉,用心刻毒。
其實,寶釵的精明只在利己,卻沒害人。金釧已死,說什么都于事無補,寶釵既寬慰了一向糊涂的王夫人,又能給金釧的家人包括玉釧多爭取一些好處,這也說得過去。小紅以為和墜兒的私房話被黛玉聽去,只是擔(dān)心萬一黛玉說出去,談不上從此怨恨黛玉,更無所謂傷害。
說到撲蝶,活畫出一派少女的活潑和純真,這在湘云那里不足為奇,在黛玉那里決然見不到,在寶釵身上,光彩偶然一現(xiàn),最為難得。
03.
門后的心事
愛情都是在很小的事情上啟蒙的,一旦認(rèn)定了愛的存在,生活中最瑣屑的細(xì)節(jié)都會被神圣化,被賦予意義。
林黛玉自始至終為自己缺乏一件愛情的象征物而痛心:通靈寶玉和鏨字金鎖都非凡間的尋常首飾,金玉良緣因此獲得了神圣的認(rèn)可,而所謂木石之盟并沒有同樣的憑證,因而顯得不那么權(quán)威,像是私相授受。何況金玉堅強而草木易朽,黛玉從中嗅出了悲劇味道。
對于寶釵,必以寶玉配其金鎖,雖系前定,又如宿命,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一旦玉和眼前的寶兄弟相聯(lián)系,強加的命運一變而為美好的夢想。對此天作之合,如何繼續(xù)矜持?如何保持漠然?寶釵的心事,一變而為唯恐幻滅,唯恐把捉不住。
鶯兒在寶玉面前的話只說了半句即被阻止,因為寶釵知道,金玉良緣的話題用不著她自己推銷,遲早會傳到寶玉的耳朵里。黛玉的鸚鵡能念“他年葬儂知是誰”,寶釵的丫頭就懂得把金鎖的故事掛在嘴邊:他們都是主子內(nèi)心世界的外在化。
放眼榮寧兩府的玉字輩未婚男人,像個人樣的,除了寶玉,真找不出第二個。寶玉的地位,鳳姐在和黛玉開玩笑時總結(jié)得好:“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么?”“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寶釵縱想自由選擇,她能選擇誰?探春遠(yuǎn)走海角,迎春落入虎口,這都是前車之鑒。那種押寶賭運氣式的婚嫁,風(fēng)險太大,代價太大。鳳冠霞帔的新娘跨出轎門,拜過天地,攙入洞房,誰能預(yù)知自己一生將要托付的人,那替自己揭下蓋頭的人,是一個衛(wèi)若蘭,還是一個孫紹祖?
寶釵端莊穩(wěn)重,自矜身份,然而再能掩藏,再怎么世故,在愛情面前,終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如鏡的水面下不斷起伏的波瀾,在細(xì)心人面前豈能瞞過?薛蟠就直言不諱:“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hù)著他?!币徽Z中的,惹起寶釵滿腹委屈,忍不住哭起來。
寶釵一貫很會設(shè)身處地替他人著想,每遇寶黛在一起,便抽身避開,免得“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撲蝶的插曲,正是因避黛玉而引起的。寶玉遭笞撻,寶釵前去探視,論起挨打原因,襲人說起薛蟠,寶玉怕寶釵多心,急忙止住,寶釵甚感寶玉好意,反過來替寶玉打圓場。這一段故事,很能看出寶釵的體貼和厚道,在黛玉身上,萬難一見。
寶釵如此一個沒脾氣的菩薩,連遷出大觀園都能講出立意堅決而又不卑不亢的得體話,讓鳳姐和王夫人無言以對,她居然也有勃然大怒的時候?不是愛情,還有什么能讓她如此失態(tài)?
故事見第三十回:寶玉以寶釵比楊妃,說她體豐怯熱,寶釵大怒,又不好發(fā)作,只得冷笑兩聲,拿前來找扇子的小丫頭機帶雙敲,出了一口惡氣。黛玉見寶玉“奚落”寶釵,著實得意,湊上來問寶釵聽了什么戲,寶釵乘勢借用“負(fù)荊請罪”,笑瞇瞇地挖苦了一番寶黛二人牽動全府的吵鬧之后的再度和好。
寶玉的比喻雖然失當(dāng),本無奚落之意,寶釵根本不必介懷。關(guān)鍵是,這話是當(dāng)著黛玉的面說的,一定會被黛玉利用,偏偏又趕在寶黛和好,黛玉最得意的當(dāng)口——潛意識里這也許是寶釵不情愿看到的——在愛情的對手面前,再無傷大雅的丟面子也丟不起,所以非得挽回不可。
寶玉探寶釵之病,引出金鎖奇緣;寶釵探寶玉之傷,竟變出一場小夫妻甜蜜生活的預(yù)演。
△寶釵探病
寶釵送藥,以溫言相勸寶玉,勸沒勸出什么,倒情不自禁地把心里話說了出來:“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這話慢說寶釵,就是黛玉,也決計出不了口。在賈府那種環(huán)境,以寶釵這種身份,無異于最直白的愛情表白。所以寶釵話甫出口,“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這一段描寫細(xì)膩委婉,實在勝過其后黛玉的舊帕題詩。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云外。
過得幾日,寶釵再到怡紅院,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趕上寶玉午睡,獨襲人一人在旁。襲人見寶釵到來,借機出去辦事(天曉得是真有事還是故意安排,襲人的心計用于這種場合,是牛刀割雞),寶釵“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此時院中靜悄悄的,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湘云、黛玉同來,隔著紗窗往里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
抑釵揚黛的批評家,常常下結(jié)論說,寶釵對寶玉從未產(chǎn)生過一絲一毫的愛情。豈其然哉!
04.
“并不曾見讀書明理的人”
寶釵最為人詬病之處,便是她屢屢勸寶玉關(guān)心經(jīng)濟(jì)學(xué)問,將來尋一個好出身,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寶玉贊黛玉,贊她從不說那些仕途上進(jìn)的混賬話,黛玉引為知己之言。古典文學(xué)中凡此種種,過去一概視為反封建,因此是判定進(jìn)步的標(biāo)準(zhǔn)。寶釵正統(tǒng)、保守,便是不可饒赦的罪惡。
作為一種主義,一種觀點,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劃分可以成立,倘若以此意為曹雪芹之本意,則恐怕未必。我的感覺,雪芹是把寶玉作為失敗者來描寫的,因此他才要表達(dá)痛切的懺悔。寶玉的反叛并非刻意的行為,更不是目的,而是自身難以克服的時代病癥。意識到一生之誤,意識到它不可避免的失敗命運,別無出路,偏是欲罷不能,這才是真正的大悲劇。清醒者的悲劇。
誰能挽救寶玉呢?賈政不能,北靜王不能,鳳姐不能,黛玉也不能。黛玉挽救不了的,寶釵同樣無能為力。
警幻仙姑一開始就明確告訴寶玉,讓他先仙界再塵境,領(lǐng)略了閨閣風(fēng)光的溫之后,從此“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jì)之道”??梢妼氣O的勸誡,并非雪芹深惡痛絕,要在書中大加撻伐的,相反,倒是肯定的。盡管寶玉到了也沒有做到這一點,警幻仙姑的教誨卻不能當(dāng)作雪芹的反語。正因為沒做到,做不到,《紅樓夢》才是懺悔之作。否則,懺悔什么?
在黛釵徹底消除隔閡,成為知心朋友(第四十五回)之前,寶釵就讀書問題與黛玉有過發(fā)自肺腑的長談:
你當(dāng)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jīng)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rèn)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這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
這段話里,寶釵連用九個“也”字,無非強調(diào)她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和別人,自然包括黛玉,并沒有什么不同。
女子不必讀書,本是當(dāng)時社會的陋見,不是寶釵的首創(chuàng),她只是認(rèn)同,認(rèn)同里帶著一些寬容,其實是不反對讀書,只是強調(diào)不可因書移了性情。寶釵處處順應(yīng)她的時代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這正是曹雪芹刻意點明的。然而即使寶釵是愛情之現(xiàn)實性的象征,她仍然是理想化了的。她體現(xiàn)的那種現(xiàn)實,是最美好的可能。寶釵對于男人們讀書不僅自誤,“也把書糟踏了”之行徑的批判,就顯然超脫了“迂腐落后”,顯示了非同一般的見識。
△寶釵寶玉看鶯兒打絡(luò)子
寶釵的丫頭鶯兒為寶玉打絡(luò)子時,笑說寶釵還“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這幾樣好處是什么?可惜雪芹慣留埋伏,前八十回里始終沒有說出來。
05
山中高士
寶玉的名字和他所有同輩兄弟都不同。賈璉、賈珍,都是一個玉字旁的單字,唯獨他是兩個字。論原因,當(dāng)然出于他銜玉而生。雖說如此,但如果沒有兩個字,他如何擔(dān)當(dāng)黛釵兩個人的愛?和黛玉一起,他們都是玉;和寶釵一起,他們都是寶。寶和玉之間,孰輕孰重?
太虛幻境冊子上的判詞和《紅樓夢曲》,他人皆是一人一詞一曲,只有黛釵二人全系合寫,一一成為對比。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鼻熬鋵氣O,后句黛玉,一德一才。
有了金玉良緣,又有木石前盟。寶釵是山中高士,黛玉是世外仙姝。
黛玉體弱畏寒,不斷溫補之藥;寶釵偏偏就有胎里帶來的熱毒,須得千難萬難湊齊藥料,配成冷香丸。這是一熱一冷。
有對比,也有相同。玉帶林中掛,是寂寞;金簪雪里埋,還是寂寞。
黛釵分屬不同的世界,同居大觀園,生活卻格格不入。她們的交會點在詩詞,也在寶玉身上。唯其如此,她們終于成為金蘭之契。這種不太可能的結(jié)果,盡管出于寶釵的主動,實際上表達(dá)了作者的愿望。不然,何以黛釵合一?
△大觀園
然而,為什么非得黛釵合一?
還得回到太虛幻境。
警幻仙姑演罷全套《紅樓夢》,見寶玉甚無趣味,不明其中深意,“便命撤去殘席”,送他到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極其奢華,“更可駭者,早有一名女子在內(nèi),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此美何人?仙姑講過意淫理論,即向?qū)氂裥迹骸霸賹⑽崦靡蝗?,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p>
兼美就是秦可卿?!扒榭捎H”,愛的對象必須符合理想。理想的對象,必須兼具兩種不同的性質(zhì),代表兩個世界,體現(xiàn)兩種不同的美。任何一半的缺失,都將使理想的愛情無以完成。兼美者,兼黛玉、寶釵之美也。鮮艷嫵媚的寶釵,代表了愛情中的現(xiàn)實一面,代表了感官的愉悅;風(fēng)流裊娜的黛玉,則代表愛情詩意的、超越現(xiàn)實的一面,代表愛情中的精神享受和愛情的升華。
△秦可卿
寶釵通達(dá)世故,處事圓熟,對上柔順,對下隨和,她的精明純?yōu)樽员?,無意害人。這種態(tài)度,未嘗不是作者所贊賞認(rèn)同的。
黛玉不入俗眼,在在與現(xiàn)實世界違逆。很多時候錯誤并不在現(xiàn)實本身,而在于她錯誤乃至病態(tài)的反應(yīng)。大凡有理想者最易凡事苛求,一味求高而忽視客觀現(xiàn)實,因為所求甚高,故不能容人容物,清高一轉(zhuǎn)而為刻薄,益發(fā)不見容于當(dāng)世,其失敗斷乎難免。內(nèi)心光明剔透的湘云對黛玉的不滿,未嘗不可以看作作者的反省和懊悔。
現(xiàn)實和理想從來都是一對矛盾,一個人不能沒有理想,但也不能脫離現(xiàn)實。在寶釵和黛玉身上,作者皆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態(tài)度,或明貶暗褒,或明褒暗貶,每個人都有不容拒絕的美,同時又都不完美。
寶釵清高,故比之以山中高士。黛玉生活在她自己營造的夢幻世界,甚至不能承受一只螃蟹,一塊烤鹿肉,故比之為世外仙姝。山中高士還是世間人,世外仙姝早已逸出世外。
高啟的名句:“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四百年前已為黛釵做了預(yù)言,其中的意象,雪和林,和紅樓夢的曲詞——“山中高士晶瑩雪,世外仙姝寂寞林”—完全一致。這當(dāng)然不是暗合,曹雪芹塑造黛釵這一對人物,很可能從中得到了啟發(fā)。山中林下雖在一聯(lián),空間和季節(jié)(亦即時間)的距離是遙遠(yuǎn)的。借寶玉第一人稱唱出的“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正是哀嘆兼美或理想愛情的不可能。
△蘆雪庵烤鹿肉
完美的女性是黛、釵的合一,理想的愛情只能從每個人身上獲得一半,在此意義上,黛玉的不完善與寶釵的不完善沒有區(qū)別。
這就是寶釵在《紅樓夢》中的意義,這就是寶釵在寶玉人生悲劇中同黛玉并駕齊驅(qū)、不可替代的地位。
06.
云彩不能承受的凡軀
平安無憂的生活已自不易,恬靜而快樂簡直算得上奢望,激情固然不可或缺,但持久的激情無異于一場大病,不管怎么迷戀,心靈能夠承受的日子必然有限,你總得脫身出來,以期康復(fù)。
說句煞風(fēng)景的話,對很多人而言,與其領(lǐng)略黛玉日常功課似的慪氣、流淚、吐血和毀東西,不如揀一個“連兩只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的夏日午后,任由一身家常衣裳的寶釵坐在身旁,手邊放著蠅帚子,安安靜靜地做活計。
是的,黛玉的格調(diào)高絕令人神往,但總是抬頭仰望未免太累,人世間的人是要腳踩在路上——不管是鄉(xiāng)下的泥濘地,還是樓臺池閣間的青石甬道——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沒有天降的彩云來承載他們沉重的凡軀。黛玉超凡脫俗,像孔子拿來比方子貢的瑚璉,然而尋常百姓家一輩子用它不著;寶釵則是一件精美的瓷器,雖然掛了一道凡世的青釉,似乎不那么冰清玉潔,但它至少可能和我們期望而且可能擁有的生活融合在一起。
寶玉對黛玉的愛至死不渝,因為理解、同情和神秘的前世夙因,故能寬容她的“小性兒,行動愛惱,會轄治人”,但在漫長的過程中,寶玉顯然已經(jīng)逐漸認(rèn)識到,像黛玉這樣的理想人物,斷非凡間所能接受和容納,她屬于另一個世界,因此,“人生情緣,各有分定”,未來終于不可捉摸,也不可預(yù)言。
所謂“情悟梨香院”,寶玉深悟之所得,就是人生不可能以理想為依歸,理想愈高尚,距現(xiàn)實愈遠(yuǎn),就愈是脆弱,愈是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不為構(gòu)成現(xiàn)實的大集體所能容忍。寶玉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因為他明白,不管他意下如何,木石前盟恐是敵不過金玉良緣。人怎么能夠超越時代和現(xiàn)實呢?而且是在如此“世俗”的婚姻問題上?雪芹行文至此,特地非常罕見地點出:“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愛情的理想主義者,和一切理想主義者一樣,其致命的弱點是,永遠(yuǎn)不能為理想找到現(xiàn)實的道路,他們的歸宿只能是,要么放棄,要么失敗。對于賈寶玉,處境的殘酷更在于,他連在放棄和失敗之間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即使寶黛愛情歷盡風(fēng)雨,成功挨到“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那一刻,寶玉獲得的仍將是殘缺的、失去了現(xiàn)實根基的理想,是美輪美奐的空中樓閣,它在讓精神享受諸神的華宴的同時,讓肉身饑餓而死。這可能嗎?
中國的悲劇常常用出家代替古希臘悲劇中不可避免的死亡,免除了腥風(fēng)血雨,披上溫情脈脈的面紗。肉體的死亡避免了,然而心呢?
圣人說,哀莫大于心死。
文章選自《書當(dāng)快意》,張宗子 |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