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
禁煙湖上薄游，施中山賦詞甚佳，余因次其韻。蓋平時游舫，至午后則盡入里湖，抵暮始出，斷橋小駐而歸，非習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極擊節(jié)余“閑卻半湖春色”之句，謂能道人之所未云。
禁苑東風外，飏暖絲晴絮，春思如織。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漠漠香塵隔。沸十里亂弦叢笛?？串嫶M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
柳陌。新煙凝碧。映簾底宮眉，堤上游勒。輕暝籠寒，怕梨云夢冷，杏香愁冪。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滿湖碎月?lián)u花，怎生去得！
此詞和施岳“清明湖上”一首韻(施詞收入周密所輯《絕妙好詞》)，寫西湖春游盛況。施岳很欣賞他“閑卻半湖春色”之句，故詞前小序特拈出之，并說明所以如此寫的根據(jù)。其《武林舊事》卷三對此所敘又更詳：“都城自過收燈，貴游巨室，皆爭先出郊，謂之探春，至禁煙為最盛?！既耸颗?，兩堤駢集，幾于無置足地。水面畫楫，櫛無如魚鱗，亦無行舟之路，歌歡簫鼓之聲，振動遠近，其盛可以想見。若游之次第，則先南而后北，至午則盡入西泠橋里湖，其外幾無一舸矣。弁陽老人(周密自號)有詞云：'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蓋紀實也?！痹~寫的是南宋還沒有到危亡時期的一片歌舞升平氣象。盡情刻畫都人士女游西湖的春興，也寫出了詞人自己的情趣。我們可以像看《清明上河圖》一樣，從這首詞里賞覽一下當時情況，同時也要注意到詞人與眾不同的詞情畫意中所反映的西湖美。
起三句，“禁苑東風外”是說春風由宮苑吹到西湖；“飏暖絲晴絮”，飄揚起讓人感到暖意的游絲柳絮，——絲和思，絮和緒，是諧音雙關語，即惹起人們春日的思緒，同時絲和絮又是可以紡織之物，因而說“春思如織”。歐陽修《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西湖(此是許州西湖)春色歸，春水綠于染?！瓍④姶核紒y如云，白發(fā)題詩愁送春”，王質《滿江紅·春日》：“春緒亂，還如織”，意思都相同?！翱棥笔乔Ыz萬緒交織在一起，難以言說之意?！把嗉s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惱”，撩撥也，是承春思講?？礃涞谆ㄩg，鶯燕軟語，撩起自己惜春之情，愛春之意，游春之愿矣。以上幾句融情于景，幾寫盡清明時節(jié)西湖春色。下面轉入寫游人特別是游船。
“漠漠香塵隔”，是寫帶香氣的軟紅塵籠罩著西湖。韋莊《河傳》：“香塵隱映，遙望翠檻紅樓?！睆埾取吨x池春慢》：“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痹娫~中慣以香塵狀士女出游景象。“隔”者，言香塵之盛，似成隔障?！胺惺飦y弦叢笛”，“歌歡簫鼓之聲，振動遠近”，卻是入耳如沸。兩句反映出南宋都城節(jié)日的歡娛。在極熱極鬧之時，詞人卻一轉筆，寫出“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的極冷極清之句。依《武林舊事》所述，此時日已至午。以上之熱鬧，是午前情事。至午后畫船盡入里西湖，外西湖“幾無一舸”?！伴e卻半湖春色”，是詞人極得意之句，無怪其一再稱述之。此句是“紀實”，也表現(xiàn)了詞人自己的審美情趣。此“半湖春色”之“閑卻”，不是為游春的如云士女而惜，卻是為自己的得以閑心縱賞湖邊春色而幸，也包含真正的愛惜春天的意思。
換頭轉筆寫湖堤上情景。上結既已說了畫船盡入里湖，湖面清靜，湖堤上游人便突現(xiàn)出來，寫他們，既是游湖場面的補筆，也是對游湖主體——湖上畫船的襯筆。堤上廣植楊柳，煙靄籠罩，一片新碧。游賞者女坐香車，男騎寶馬，碧色的柳煙中映現(xiàn)著車簾里的女子宮眉和馬背上的少年身影，景色朦朧而人物清晰，畫面有致。底下突然轉寫日暮：“輕暝籠寒，怕梨云夢冷，杏香愁冪?！鄙w游人漸散，湖上涼生，西湖寂寞，春亦寂寞，只恐梨花之美如夢一般消逝，杏花之香被感到將謝之愁所籠罩。《高齋詩話》認為梨花云一語出于王昌齡“夢中喚作梨花云”詩句，詞人多用梨云代表梨花，梨云夢，指梨花或人的香美的夢。蘇軾《西江月》：“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眲W箕《賀新郎》：“回首春空梨花夢”，也是指梨花由盛而衰，“梨云夢冷”也是這個意思。周密另有《浣溪沙》詞云“梨云如雪冷清明”，也反映這種季節(jié)景色。這幾句寫春殘的用語特別冷峭。
“歌管酬寒食”句總結了這一天的活動。寒食、清明本聯(lián)翩而至，游事亦相接，界限不必截然分開。施岳原唱題為“清明湖上”，詞中即云“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節(jié)日在歌管聲中消逝了，于是無限追惜之情就用“奈蝶怨良宵岑寂”來表現(xiàn)。借蝶怨寫人所感到的熱鬧后的凄清，意思是一天飛繞花叢，成群的蝴蝶也怨如今這樣好的夜晚卻太寂寞了。這是拓開一筆寫，就似乎減輕了游人散后詞人心情的寂寞感。最后用極清逸的筆寫他對人靜后西湖夜色的留戀，說：“正滿湖碎月?lián)u花，怎生去得！”滿湖風動漣漪，形成幾層碎月，似花簇搖風，——怎能在這西湖最美的時刻離去呢？詞人的審美情趣是喜愛寧靜的西湖春色的，并不喜歡游人的趕熱鬧，而且珍惜將要過去的春天。這兩句正和上片“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遙相照應。
周密寫西湖之春，寫實在處、熱鬧處美，而寫虛靜空靈處更美，閑卻的半湖春色和“碎月?lián)u花”的寧靜夜景更使人神往。也只有日暮游人散盡，才使詞人得以體會到“輕暝籠寒，梨云夢冷，杏香愁冪”境界。無極熱就無極冷，相反相成，兩相襯映，是這首詞的寫法特點。歐陽修《采桑子》寫潁州西湖暮春：“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寫春空寫得比較明顯，這首詞卻含蓄細致，這是南北宋詞不同處。
周密用字很精工，“飏暖絲晴絮”、“亂弦叢笛”、“輕暝籠寒”、“碎月?lián)u花”，寫景色入微，也反映了詞人心理上的不同反應。但由于是和韻的關系，所以“翠深紅隙”、“杏香愁冪”，用字雖新奇，卻稍露湊合的痕跡。
這首詞全是從詞人心目中寫出的。首先是寫眼中整個清明景色與自己的春思芳情，其次就是十里湖面畫船笙歌一片的沸騰景象，但融合著自己的特殊感受和遐思。逐漸寫到游人散去，“暝色赴春愁”，又著重寫岑寂的西湖夜色，前后映照，層次分明，時間、空間在不斷移換，這種多彩多變的寫法還是值得借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