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走好
5月25日凌晨,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鐘書夫人楊絳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病逝,享年105歲。
經(jīng)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對這一消息進行了確認。
楊絳先生即便近百歲高齡仍筆耕不輟,尤其是整理出版了錢鐘書數(shù)十部遺著。
這位為人治學皆堪稱完美的世紀老人,可謂功德圓滿。
感動讀者的“我們仨”,從此再無生離死別,在天國團聚了。
拾文化曾在今年2月和5月分別發(fā)過兩期楊絳先生主題文章,今日再發(fā),以表達對先生的崇敬和紀念之心。
—— 編者按
我曾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
他現(xiàn)在故意慢慢走,讓我一程一程送,盡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里長夢。
這我愿意。
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
離別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的愈遠,愈怕從此不見。
一家人同甘共苦,勝于別離。他發(fā)愿說:“從今以后,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strong>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nèi)齻€人,很單純。
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
碰到困難,鐘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么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
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
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F(xiàn)在我們?nèi)齻€失散了。
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嚶其鳴兮,求其友聲?!?/span>友聲可遠在千里之外,可遠在數(shù)十百年之后。
鐘書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學問也是冷門。他曾和我說:“有名氣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strong>
我們希望有幾個知已,不求有名有聲。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傷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會慟哭,哭個沒完。
鐘書百計勸慰,我就狠命忍住。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悲苦。
但是我沒有意識到,悲苦能任情啼哭,還有鐘書百般勸慰,我那時候是多么幸福。
鐘書這段時期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chǎn)院探望,??嘀樥f:“我做壞事了。”
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strong>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他就放心回去。
然后他又做壞事了,把臺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strong>他又放心回去……(此間省略若干)
我說 “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
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
我住產(chǎn)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鐘書叫了汽車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里,盛在碗里,端給我吃。
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chǎn)婦,不知該多么驚奇。
我使勁咽住,但是我使的勁兒太大,滿腔熱淚把胸口掙裂了。
兩年不見,她好像已經(jīng)不認識了。她看見爸爸帶回的行李放在媽媽床邊,很不放心,猜疑地監(jiān)視著,晚飯后,圓圓對爸爸發(fā)話了。
“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span>她要趕爸爸走。
鐘書很窩囊地笑說:“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自然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span>
我們年輕不諳世故,但是最諳世故、最會做人的同樣也遭非議。
我們讀書,總是從一本書的最高境界來欣賞和品評。我們使用繩子,總是從最薄弱的一段來斷定繩子的質(zhì)量。
坐冷板凳的書呆子,待人不妨像讀書般讀;政治家或企業(yè)家等也許得把人當做繩子使用。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做“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
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我在融洽而優(yōu)裕的環(huán)境里生長,全不知世事??墒俏液車烂C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什么。
所謂“該”,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釋。
父親說,沒有什么該不該,最喜歡什么,就學什么。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愛,對嗎?
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可是我離家一學期,就想家得厲害,每個寒假暑假都回家。
第一個暑假回去,高興熱鬧之后,清凈下來,父親和我對坐的時候說:“阿季,爸爸最近鬧個笑話?!?/strong>我一聽口氣,不像笑話。
原來父親一次出庭,忽然說不出話了,全院靜靜地等著等著,他只是說不出口,只好延期開庭。
這不是小小的中風嗎?我只覺口角抽搐,像小娃娃將哭未哭的模樣,忙用手捂住臉,也說不出話,只怕一出聲會掉下淚來。
我只自幸放棄了美國的獎學金,沒有出國。
今天我終于到了擁有一種固定的“生活場”的狀態(tài),半生的經(jīng)驗告訴你應該怎樣的生活,怎樣的生活才淡雅野趣,這樣的生活由我一人營造,在我與天、我與地、與書、與時間、與散淡的空氣之間構(gòu)筑的生活場,而這樣的生活場必須要由野茶的參與,將飲茶,每一天,我的生活都要由濃到淡地進行下去。
日本人的茶文化應該源自中國,但它至今保留了中國那種悠古高雅的禪意,兩個人對飲,只喝茶,不講話,因為講話會破壞茶所營造的空靈。
人到中年,我已不能釋杯,只是杯中不是酒,而是茶,不是龍井碧螺,是一種來自深山野地的野茶而已,凡物荒野到濁香處便有了禪味,飲茶是一種開啟、一種隨緣、一種散漫間的寄托,人畢竟需要一些寄托,如果這種寄托僅僅是茶,而且是野茶。
終于,茶和我都找到了融解自己的水和味。
剛開始是假裝堅強,后來就真的堅強了。
在大的時代里,個人正如一葉扁舟,唯有隨波逐流,偶爾的諷刺、同情,但人也只能平靜地一步步走向墳墓而已。
命運于此,并不是一個悲劇,不過是巨大的諷刺。
再過幾天,是默存虛歲六十生辰,我們商量好:到那天兩人要吃一頓壽面慶祝。再等著過七十歲的生日,只怕輪不到我們了。
成天坐著學習,連“再教育”我們的“工人師父”們也膩味了。
有一位二十二三歲的小“師父”嘀咕說:“我天天在爐前煉鋼,并不覺得勞累,現(xiàn)在成天坐著,屁股也痛,腦袋也痛,渾身不得勁兒。”
顯然煉人比煉鋼費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項苦功夫。
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么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
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strong>我們只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 —— 也就是“咱們”或“我們”。
盡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
《走到人生邊上》楊絳
人生一世,為的是什么?按基督教的說法,人生一世是考驗。人死了,好人的靈魂升天。
不好不壞又好又壞的人,靈魂受到了該當?shù)膽土P,或得到充分的凈化之后,例如經(jīng)過煉獄里的燒煉,也能升天。
我認為這種考驗不公平。人生在世,遭遇不同,天賦不同。
有人生在富裕的家里,又天生性情和順,生活幸運,做一個好人很現(xiàn)成。若處境貧困,生性頑劣,生活艱苦,墮落比較容易。
佛家輪回之說,說來也有道理??简炓淮尾粔颍賮硪淮?。但因果之說,也使我困惑。
因因果果,第一個因是什么呢?當然,各種宗教的各種說法,都不屬我自問自答的探索。但是,我尊重一切宗教。
不過,宗教講的是來世,我只是愚昧而又渺小的人,不能探索來世的事,我只求知道,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一輩子,能有什么價值。
不是說,“留下些聲名”嗎?這就是說,能留下的是身后之名。但名與實是不相符的。
“一將成名萬骨枯”,但戰(zhàn)爭中奉獻生命的“無名英雄”更受世人的崇敬與愛戴。
我國首都天安門廣場上,正中不是有個“人民英雄紀念碑”嗎?人世間得到功勛的人,都有賴無數(shù)默默無聞的人,為他們做出貢獻。
默默無聞的老百姓,他們活了一輩子,就毫無價值嗎?
從個人的角度看,他們自己沒有任何收獲,但是從人類社會集體的角度看,他們的功績是歷代累積的經(jīng)驗和智慧。
人類的文明是社會集體共同造成的。況且身后之名,又有什么價值呢?
聲名,活著也許對自己有用,死后只能被人利用了。蘇格拉底堅信靈魂不滅,堅信絕對的真、善、美、公正等道德概念,他堅持自己的信念,寧愿飲鴆就義,不肯茍且偷生。
因信念而選擇死亡,歷史上這是第一宗,被稱為僅次于基督之死。一代又一代的人,從生到死、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到頭來只成了一批又一批的尸體,人生一世,還說得到什么價值呢?
匹夫匹婦,各有品德。為人一世,都有或多或少的修養(yǎng)。
俗語:“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span>
“得”就是得到的功德,有多少功德就有多少價值。修來的功德不在肉體上而在靈魂上。
所以,只有相信靈魂不滅,才能對人生有價值觀,而相信靈魂不滅,得是有信仰的人。
有了信仰,人生才有價值。
其實,信仰是感性的,不是純由理性推斷出來的。人類天生對大自然有敬畏之心。
統(tǒng)治者只是借人類對神明的敬畏,順水推舟,因勢利導,為宗教定下了隆重的儀式。虔信宗教的,不限于愚夫愚婦。
大智大慧的人、大哲學家、大科學家、大文學家等信仰上帝的虔誠,遠勝于愚夫愚婦。
一個人有了信仰,對人生才能有正確的價值觀。佛家愛說人生如空花泡影,一切皆空。
佛家否定一切,唯獨對信心肯定又肯定。
“若復有人……能生信心……乃至一念生凈信者……得如是無量福德……若復有人,于此經(jīng)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為他人說,其福勝彼……”
為什么呢?因為我佛無相,非但看不見,也無從想象。
能感悟到佛的存在,需有“宿根”“宿慧”,也就是說,需有經(jīng)久的鍛煉。如能把信仰傳授于人,就是助人得福,功德無量。
我站在人生邊上,向后看,是要探索人生的價值。人活一輩子,鍛煉了一輩子,總會有或多或少的成績。能有成績,就不是虛生此世了。
向前看呢,再往前去就離開人世了。靈魂既然不死,就和靈魂自稱的“我”,還在一處呢。
這個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爐,燒煉出一批又一批品質(zhì)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質(zhì)也不相同的靈魂。
有關這些靈魂的問題,我能知道什么?我只能胡思亂想罷了。我無從問起,也無從回答。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薄安恢獮椴恢?。”我的自問自答,只可以到此為止了。
我和誰都不爭,
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 蘭德原作 楊絳譯
現(xiàn)在購買,隨書附贈精美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