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大營盤，傳說總是多于數(shù)據(jù)。連這個麻風村的確切人數(shù)，雖多番探訪，也仍不得而知。
撰稿／汪 偉(記者)
離縣城11公里，距縣城通往火車站的公路，不到4公里，距離最近的村莊，不到3公里。大營盤如此接近交通要道。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疾控中心主任張建華介紹過，涼山州1959年在16個縣里建立了17個麻風村，多在山高谷深人跡罕至的地方。只有大營盤，是離縣城最近的麻風村。
不確定的大營盤
剛到大營盤，就聽到村里流傳一個好消息：不久前，民政局在大營盤收取了一筆費用，要給大營盤人辦理戶口簿。切豬菜的老太太說，民政局說戶口簿2004年底會辦好。抽旱煙的老漢說，最遲不過2005年3月底。幾個蓋房子的年輕人說，假的吧？
大多數(shù)人對這個好消息將信將疑。早在幾年前，民政局就在大營盤收過一次錢，說要辦戶口。不過后來事情不了了之。也有村民說，戶口簿已經辦好了，即將發(fā)到大營盤?？上?，這個說法被新民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證明是無中生有。
關于大營盤，傳說總是多于數(shù)據(jù)。派出所里查不到麻風村的人口資料，越西縣288個行政村名錄上，也看不到這個村莊的存在。麻風村有自己的村長、書記和村民小組，從行政建制上來說，具備一個行政村完整的組織構架。但麻風村理論上隸屬于一個名叫“高橋”的行政村。
連麻風村的確切人數(shù)，雖多番探訪，也仍不得而知。村長阿爾哈布說，村里共有1034人。這是記者得到的大營盤的人口數(shù)中，唯一精確到個位的數(shù)字。大營盤行政所隸屬的高橋行政村，沒有人知道大營盤的人口數(shù)字。大營盤的村民都說村里有1000多人，但只是出于“估計”。在大營盤和高橋村所屬的新民鎮(zhèn)，派出所里沒有大營盤的人口和戶籍資料。派出所里留守的警察回憶了很久，又打了幾通電話，最后給出的數(shù)字是：大營盤有127戶，800多人。這個數(shù)字和村長阿爾哈布提供的數(shù)字有不小的出入。
按照慣例，麻風村的人口和戶政管理歸口在縣民政局。村長也說，縣民政局每年底要來麻風村統(tǒng)計一次人口。但越西縣委宣傳部部長說，越西縣委和政府專門開會討論，要將大營盤居民的人口和戶政管理正?；?，因此，2004年12月底，民政局就將手頭的資料移交到了新民鎮(zhèn)派出所。新民鎮(zhèn)派出所提供的數(shù)字，正來源于此。
派出所長在電話中說，從縣民政局移交到他們手上的，是一份不完整的人口資料。姓名、性別和年齡等等人口資料，許多登記不全，無法作為錄入電腦存檔的依據(jù)。因此，派出所已將大營盤的資料打回了縣民政局，要求民政局補充登記。
派出所警員說，本來派出所也可以入戶調查，但是只有7名警員的新民鎮(zhèn)派出所，所屬警區(qū)下轄27個行政村、112個自然村。麻風村的事，實在管不過來。
布都的身份證
新民鎮(zhèn)派出所的警員說，大營盤有幾十個“麻風病人”。大多數(shù)是老人。
涼山州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不止一次地糾正這個說法的錯誤：大營盤沒有“麻風病人”，只有“麻風病康復者”。然而，這樣的糾正顯然效果不佳。
麻風村有5個村民小組，一到四組在大營盤；從大營盤步行3個小時，能到第五組，一處叫跑馬坪的地方?，F(xiàn)任大營盤村長于1962年患病進村，村里全是麻風病人。大營盤和跑馬坪還是片片青山，松林密布。到1983年他當上村長的時候，全村600余人中，康復者、身體健康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大營盤人，已經遠遠超過了患者的人數(shù)。又過了20年，麻風村中曾患麻風病的只有94人，不及人口總數(shù)十分之一。為了蓋房，松樹早已砍伐殆盡；為了吃飯，山頭也已經翻成熟地，種上玉米、馬鈴薯，一切能吃的作物。
大營盤成了整個涼山州人口結構最年輕化的麻風村。第一代誕生在大營盤的孩子，是麻風病人之間婚姻的產物；第二代、第三代大營盤的孩子相繼出世，大營盤的村內通婚，把麻風村變成了有著盤根錯節(jié)的親戚關系的大家庭。
大營盤周圍的居民將大營盤的孩子稱作“癩娃子”。1959年至今46年，大營盤像一個不斷自我增壓的氣球，規(guī)模一直在膨脹，人口結構一直在變化，卻一直不能突破一層薄膜。本是集中隔離治療麻風病人的麻風村，現(xiàn)今隔離著幾百個正常健康的人。940個從未確認患有麻風病的正常人，因為出生在麻風村，至今沒有居民戶口和身份證，因此喪失一切與此有關的權利，如外出務工和遷徙等等。
大營盤小學門口，有人在蓋房子。蓋房的小伙子說，沒有文化，沒有身份證，就沒有辦法出去打工。他們中有大營盤小學成人班的學生，農閑時每天晚上到小學上兩個小時課，農忙也要上一個小時?，F(xiàn)今寫得出自己的名字，還在課堂上念過“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樣的詩句。但身份證卻不是夜校能夠解決的事情。
其中只有一個例外。2005年，大營盤小學六年級學生布都，在大營盤所屬的新民鎮(zhèn)派出所，拿到了他的身份證。這是大營盤的后代拿到的第一張身份證。
2002年，希望之翼讓王文福從他教過的學生中挑選兩個人，資助他們到青島接受職業(yè)培訓。王文福挑選了22歲的布都和24歲的毛木幾。經過張平宜一番奔走，在公安部門沒有戶籍和身份資料的情況下，雖然沒有辦下來正式身份證，但由民政局開條子，縣長簽字，特事特辦，辦下來兩張有效期3個月的臨時身份證，讓兩人能夠如期成行。
3個月臨時身份證過期，青島當?shù)鼐降綇S里查身份證，只能托賴廠方說明情況。張平宜到青島的時候，讓布都和毛木幾將臨時身份證寄回越西，申請辦理正式身份證。然而，直到二人完成一年的培訓計劃回到越西，正式身份證也沒有辦理下來。
布都和毛木幾的母親，常常相約到新民鎮(zhèn)派出所，打聽身份證的辦理情況。兩個60多歲的老人“都跑不動了”的時候，派出所終于通知布都和毛木幾去取自己的身份證。
布都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證。第二天，毛木幾取拿身份證時，派出所警察說，有印象，找一找。令人驚訝的是，毛木幾的身份證沒有找到。
毛木幾再去派出所時，警察拿出20塊錢，說，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身份證漏辦了，辦理費用退回。如要補辦，需要提供戶口本。
大營盤沒有戶口，也沒有戶口本。毛木幾的身份證最后沒有辦不下來。好運的布都，成了大營盤唯一擁有身份證的麻風后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