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襲人的名字,雖然小說中明明白白講了,是出自陸游的詩句“花氣襲人知驟暖”,但我始終覺得作者有意為之,賈政聽了這個名字也覺得不舒服,小說第二十三回,賈政第一次聽說襲人的名字,就問“丫頭不管叫個什么罷了,是誰這樣刁鉆,起這樣的名字?”賈政用了“刁鉆”一詞來形容取名字的寶玉,但其實(shí)“刁鉆”用來形容襲人的名字,也還挺貼切的。倘若不知道襲人姓花,又不知道出自“花氣襲人知驟暖”,一個丫環(huán)取這樣的名字聽起來是不是很不吉利呢?
事實(shí)上,襲人還真沒辜負(fù)她的這個名字,我說的“襲”是“襲擊”、“偷襲”的意思,而不是原詩中如花香一般熏染而來的意思。早期她和晴雯打小就被賈母分配給寶玉,后來由于她心里只有一個寶玉,再無人比她體貼周到的,所以就漸漸成了寶玉身邊的丫環(huán)頭子。雖然名分上跟晴雯一樣,就是個丫環(huán),但寶玉已經(jīng)離不了她了。自她和寶玉發(fā)生關(guān)系之后,她便開始一路向著姨娘的身份努力奔跑,在這過程中,她確實(shí)是襲擊了別人的。
她襲擊了誰?
小說第七十七回,抄檢大觀園之后,司棋因被查出與表兄的私情被攆,王夫人借此在怡紅院攆走了寶玉的三個貼身丫環(huán),一個是晴雯,一個是四兒,一個是芳官。晴雯是含冤被攆,王夫人只說她是個妖精,不能讓她待在寶玉身邊。四兒與寶玉同一天生日,只因一句玩笑話說同天生日就是夫妻而被攆,芳官的罪名則是請寶玉讓柳五兒進(jìn)怡紅院來當(dāng)丫環(huán)。這兩件事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寶玉一下子就懷疑到襲人頭上,并質(zhì)問得襲人無話可答,告密者是襲人無疑。襲人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小說第三十四回中,寶玉挨打之后,有一天王夫人打發(fā)人到怡紅院找個寶玉眼前的丫環(huán)來匯報(bào)寶玉恢復(fù)的情況。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訴晴雯、麝月、檀云、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來”。說明當(dāng)時怡紅院有好幾個丫環(huán)在場,作者特意寫了襲人“想了一想”才決定自己去的。而王夫人的一句話也證實(shí)了平時這樣的小事她一般不親自出馬。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安穩(wěn)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二爺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話吩咐,打發(fā)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看看,襲人平時都是怕別人服伺不周,她最愛親歷親為,這時候?qū)氂癜ち舜?,在床上唉喲唉喲的喊疼,比平時更難伺候了,她倒說其它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了。而現(xiàn)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恐怕太太在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不只是問問寶玉的情況,還有更重要的吩咐,不能耽誤。一番話把自己表現(xiàn)得既能干又有遠(yuǎn)見??墒峭醴蛉私酉聛淼脑捵屗笫?,王夫人說:“也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么樣”。就這樣而已,寶玉跟前隨便哪個丫頭兩句話就能回明白了。于是襲人就專門說了寶釵送藥的事,待到王夫人問寶玉想吃什么的時候,襲人就說起了自己勸寶玉不要喝酸梅湯的事,脂硯齋在這里批了一條“能事態(tài)”,襲人還是想著法子在王夫人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只苦于說來說去也沒有得到什么表彰。正當(dāng)她領(lǐng)了王夫人給寶玉的兩瓶香露,準(zhǔn)備離開時,機(jī)會終于來了,王夫人因?yàn)槁犝f賈環(huán)向賈政告了寶玉的狀,而且事關(guān)金釧,心里一直堵得慌,畢竟是她把金釧攆走,才導(dǎo)致金釧投井自盡的。這事她不敢向外人說,實(shí)情也只有她和寶玉知道。得知賈環(huán)告了寶玉的狀和金釧有關(guān),王夫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不是誰走露了風(fēng)聲,于是找襲人套話。王夫人見房內(nèi)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huán)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么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還有別的原故。” 王夫人不點(diǎn)破是什么事,襲人就裝作不知道,王夫人都能聽說,襲人能沒聽說嗎?她明知是金釧的事,卻故意說不知道,此時襲人已經(jīng)大概知道王夫人對金釧一事是很懸心的了,于是她決定放手一搏,借金釧之事給王夫人帶來的陰影還沒散去,她再添上一筆,把王夫人所想的話給說出來。于是有了襲人的一大番道理,寶玉和姑娘們都大了,黛玉和寶釵又都不是寶玉的親姐妹,天天玩在一起容易出事,要是出了事,寶玉的名聲就毀了。這番話不正是針對金釧的事情來的嗎?一下子說到王夫人的心坎上去了。王夫人的大兒子死了,只剩下一個寶玉,賈政在娶了趙姨娘之后又生了一女一兒,這對王夫人來說,是多么大的威脅,正是這樣,才讓她對寶玉無比溺愛,如果寶玉再出事,她就沒指望了。金釧和寶玉的一番話,讓王夫人擔(dān)心不已,寶玉天天和一群小姐丫環(huán)們混在一起,難免再出一個“金釧”勾引他。襲人的話正好擊中了她的煩惱,于是王夫人感動得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繩,直呼襲人“我的兒”,交待襲人好好看著寶玉,接著就有了給襲人加送兩碗菜,又每月從自己的月例里拿出二兩一吊錢給襲人的情節(jié)。
襲人的這一番話,是她日思夜想得出的,她的這一步棋,也是她精心策劃過的。為什么這么說呢?因?yàn)樵缭谛≌f第十九回就提及,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賈府的丫環(huán)大了以后不是被男主人收在房里做了妾,就是配給府里的小廝,要么送出去配人,像她這種賣死契給賈府的,賈府想怎么處理都可以,如果是配給府里的小廝或者送出去配人,或者再轉(zhuǎn)賣,還不如被母兄贖回家呀,可見襲人早就打定主意要向姨娘的身份靠攏了。想想她有什么資格被選成賈寶玉的妾呢?最好的辦法就是搞定賈寶玉和王夫人,她已經(jīng)搞定賈寶玉了,當(dāng)然就差王夫人了。所以襲人借著金釧的事發(fā),向王夫人諫言,終于抓住了王夫人的心。襲人這么做了之后是不是就沒什么事了呢?不是,正是因?yàn)橐u人的諫言得到王夫人的認(rèn)可,她才開始放心地有所動作,在她當(dāng)上姨娘之前,她只不過領(lǐng)著姨娘的月例,給王夫人當(dāng)著怡紅院的間諜罷了。讓她日夜懸心的是寶玉的不讀書,和林黛玉親近,和那些跟她關(guān)系不是特別好又頗有心機(jī)的小丫環(huán)們親近,這些問題都會影響她的前途。所以她出手了,向王夫人打了四兒和芳官的小報(bào)告,把她倆弄走,倘若晴雯不是賈母指派的丫環(huán),且抓著她和寶玉發(fā)生關(guān)系的把柄,她恐怕連晴雯也一并“襲”了。我覺得“襲”這個字,在這里顯得特別恰當(dāng),不光是襲擊,還是偷襲,正應(yīng)了襲人的行為。
其實(shí)這兩個人之外,還有一個人,也曾被襲人的言語所“襲”,那就是林黛玉。很有意思的是,襲人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是個大賢人,處事周到圓滿,為人平和柔順,可她嘴里的好人就只有寶釵一個,但凡能挑上林黛玉的不是,她都要說上兩句。小說第三十二回,襲人對湘云說黛玉不做針線有這么一句:“她可不做呢,饒這么著,老太太還怕她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yǎng)才好,誰還煩她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拿針線呢”。接著史湘云勸寶玉要常會賓客,談?wù)勈送窘?jīng)濟(jì)學(xué)問,受到了寶玉的冷語,襲人道:“云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里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么樣,哭的怎么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dāng)他惱了。誰知過后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strong> 這一番話夸寶釵,貶黛玉,盡顯襲人對黛玉的不滿。丫環(huán)之于主子,也能這么大膽地評價,也不知真是因?yàn)橘Z府一向?qū)挻氯四?,還是襲人已經(jīng)對黛玉不滿到了極致。襲人向王夫人諫言正是在小說第三十二回寶玉向黛玉表白心跡之后,她確定了寶玉對黛玉的情感,于是日夜懸心,擔(dān)心自己的姨娘夢做不成,所以才主動出擊向王夫人諫言,在這之后,而襲人對寶釵的好感和對黛玉的反感,很可能會在她日后給王夫人的日常匯報(bào)中體現(xiàn)出來。不好說后四十回,寶黛的愛情悲劇,是不是也有襲人的一份功勞了!
我想,襲人雖有賢名,卻也只是在服侍寶玉這一件事情上有賢舉。因此她的判詞說: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配圖里的席子是一張破席,恐怕作者也是想表達(dá),襲人的品格其實(shí)也算不上似桂如蘭,她到底還是主動“襲”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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