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人文精神”,不與自然對立,不與宗教對立,不與科學對立。這是中國的,特別是孔子、儒家的人文精神的特點。
儒家人文精神不與宗教相對立
孔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即對民間傳統(tǒng)的信仰、對鬼神迷信不輕易表態(tài),或采取存而不論的態(tài)度。但這并不表示他對當時精英文化的主流傳統(tǒng)的信仰有絲毫的動搖??鬃右策\用占卜,強調祭祀的重要和態(tài)度的虔誠。孔子特別反復申言對“天”的信仰和對“天命”的敬畏。他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唯天為大”。
孔子保留了對“天”“天命”的信仰與敬畏,肯定了“天”的超越性、神秘性??鬃淤澝馈对娊?jīng)·大雅·烝民》篇的“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為“知道”之詩,肯定天生育了眾民,是人的源泉,認為人所秉執(zhí)的常道是趨向美好的道德,即天賦予了人以善良的天性??鬃涌隙▊€人所具有的宗教性的要求,又進一步把宗教與道德結合起來。
孔子和儒家的積極有為的弘道精神、擔當意識,超越生死的灑脫態(tài)度,朝聞夕死、救民于水火、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品德,均源于這種信仰、信念?;蛘呖梢哉f,儒家人文的背后,恰恰是道德宗教精神信念在支撐著!孔子說“天生德于予”“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儒者的理想能否實現(xiàn),聽之于命運,因為這里有歷史條件、客觀環(huán)境的限制,不必強求,但也不必逃避,主體生命仍然要自覺承擔。
儒家把這種宗教精神轉化為道德精神,儒學即是一種道德的宗教。儒家的“天”,是形而上的“天”,是道德法則的“天”,這個“天”和“天命”轉化為人的內在本質,在人的生命內部發(fā)出命令。如此,才有千百年來剛健自強的志士仁人們“以天下為己任”的行為和“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的氣概,乃至社會文化各層面的創(chuàng)造,足見儒家人文精神不僅不排斥宗教,反而涵蓋了宗教,可以與宗教相融通。這也是我國歷史上很少有像西方那樣的慘烈的宗教戰(zhàn)爭的原因。
儒家人文精神不與自然相對立
儒家的確把人作為天下最貴者。荀子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周秦之際的儒家認為:“人者,天地之心也……”“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但人并不與自然天地、草木鳥獸相對立。人在天地宇宙間的地位十分重要,但人只是和諧的宇宙的一部分。“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梢再澨斓刂?,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這是講至誠的圣人,能夠極盡天賦的本性,繼而通過他的影響與教化,啟發(fā)眾人也發(fā)揮自己的本性,并且進一步讓天地萬物都能夠盡量發(fā)揮自己的本性,各安其位,各遂其性,也就可以贊助天地生成萬物了。既然如此,至誠的圣人及其功用,則可以與天地相媲美,與天地并立為三。人與天地并立為三的思想,是在這種語境中表達出來的。
儒家人文精神強調天地人“三材之道”并行不悖,并育而不相害,且成就了一個人與宇宙的大系統(tǒng)。“《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周易》稱天、地、人或天道、地道、人道為“三材”,其“三材共建”和“三材之道”,就是把宇宙萬物歸納成不同層次而互相制約的三大系統(tǒng),三大系統(tǒng)構成為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也就是說,天、地、人不是各自獨立、相互對峙的,它們彼此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同處于一個“生生不息”的變化之流中。儒家人文精神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精神——“天地之大德曰生”——這種精神來自天地。“盛德大業(yè)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天地之道,陰陽大化的作用,即生成長養(yǎng)萬物。生長萬物的富有叫做“大業(yè)”,每天都有新的變化叫做“盛德”,生生不停叫做“變易”。人效法宇宙的“生生之德”而不斷創(chuàng)進。“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物相雜之謂“文”,陰陽剛柔的交錯是“天文”,或曰自然條理。自然條理是多樣性的統(tǒng)合。依據(jù)自然天地之道,在社會人事中采取非武力的形式,叫做“文明以止”。人事條理即是“人文”。人文應效法“天文”。我們觀察天文來考察四時的變化,觀察人文來感化天下的人。足見人事法則應與自然法則相匹配,相照應。
宋代儒者講“人與天地萬物一體”,“不剪窗前草”,講仁愛之心遍及鳥獸、草木、瓦石,講“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都是十分鮮明的例證。這表明,儒家的人文精神不與自然相對立,不會導致一種人類中心主義以及對自然的宰制、占有或無視動物、植物的存在;相反,它講求的是與自然的協(xié)調。“仁”與“生生之德”恰恰是自然宇宙的精神給人之社會文化活動的示范與滲透。
儒家人文精神不與科學相對立
儒家人文精神與價值理念非但不排斥科學,反而包容、促進了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近百年來,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人們有兩種誤解。第一種誤解,即是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泯滅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是束縛人的自主性和創(chuàng)新精神的。第二種誤解,就是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反科學的,至少是阻礙科學技術之發(fā)展的。這兩種誤解都需要予以澄清。當然,具體地辨析中國文化在不同時空的發(fā)展過程中的正負面的價值,不是本文的任務,這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的。我在上面闡述儒家人文精神特點之二時,正面地回應了第一種誤解。這里,我們借助于正面的闡述來回應第二種誤解。
儒家人文精神并不輕視自然,亦不排斥技藝。對于中國古代科技的發(fā)展及其獨特的范式的研究,我們應當有獨特的視域,而不宜以西方近代科學作為唯一的參照。李約瑟的研究盡管還有不少可以商榷之處,但他的慧識是擺脫了“西方中心論”,正確估價了中國古代的宇宙觀念、思維方式的特異之處,以及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實際上做出的絕不亞于西方的貢獻。中國人取得了那么多令世人矚目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閃爍著驚人的智慧。“在希臘人和印度人發(fā)展機械原子論的時候,中國人則發(fā)展了有機宇宙哲學。” 普里高津也曾引用李約瑟的觀點,指出與西方向來強調“實體”的看法不同,“中國的自然觀則以‘關系’為基礎,因而是以關于物理世界的更為‘有組織的’觀點為基礎的。”“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思想是首重于研究整體性和自然性,研究協(xié)調與協(xié)和”“中國思想對于西方科學家來說始終是個啟迪的源泉”。重整體、重系統(tǒng)、重關系的思維范式,重實用、重國計民生的行為方式,給我國古代自然科學和技術的發(fā)展所帶來的成功的一面,我們應當有清醒而充分的認識。當然,我們也不諱言其局限性。
有一種看法,以為重人生、重道德的儒家人文精神就一定會輕視自然、排斥科學,這也是需要辨析的。以宋代的朱熹為例。朱子的“格物致知”中的“物”,既包含了倫常之事,又包含了自然之物。其“理一分殊”的命題,既重視宇宙統(tǒng)一的“理”,又重視部分的“理”和各種具體的“理”及其相互間的關聯(lián)。其前提是在“物物上窮其至理”“上而無極太極,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亦各有理。一書不讀,則闕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闕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闕了一物道理”。朱子的理學既重人倫,又重天道,肯定自然,肯定科技的價值,他自己在天文、地質、農(nóng)學上都有貢獻,甚至對渾天儀、水力驅動裝置等有濃厚的興趣。
當然,以上概述的儒家人文精神的三個特點又是相輔相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