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開元 ,四川成都人,北大歷史系畢業(yè)。獲東京大學文學博士,供職于日本就實大學。景仰司馬遷,欽佩羅素。致力于學術(shù)創(chuàng)新,追求貫通文史哲的風格。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
齊人茅焦說秦王曰:“秦方以天下為事,而大王有遷母太后之名,恐諸侯聞之,由此倍秦也?!鼻赝跄擞笥谟憾胂剃枺瑥途痈嗜獙m。
這段記載,作為文學故事來讀的話,可以理解為作者在情節(jié)推進中制造的戲劇性轉(zhuǎn)折,是一波三折的起伏式敘事手法。這段記載,作為歷史來讀的話,則很有些不可思議,使人懷疑這段紀事的真?zhèn)魏涂煽啃?。作為歷史偵探,我們自然要問,這位齊國人茅焦究竟是什么人,他為什么會在嫪毐之亂后出現(xiàn)在秦王嬴政身邊?茅焦勸諫嬴政說:“秦國志在天下,而今大王有了遷徙母后的名聲,恐怕諸侯各國聽說后,由此紛紛背離秦國?!彼v的不過是母子之間應當和睦相處的簡單道理,怎么會扯到諸侯各國背叛秦國的外交大事上去?嬴政聽了這幾句話之后,又怎么會怒氣全消,幡然醒悟,立刻前往雍城迎回母親?
追究起來,《史記·秦始皇本紀》的這段記載,是司馬遷根據(jù)戰(zhàn)國時代流傳下來的歷史故事改寫的。這個戰(zhàn)國故事的原型,可以從《說苑》的類似故事看出來?!墩f苑》所記載的這個故事非常詳細,我們簡要地轉(zhuǎn)述如下:
嬴政驅(qū)逐母親以后,下令說,有敢以帝太后的事情勸諫的人,一律處死。據(jù)說,拼死來勸諫的人有二十七人,都被一一處死了。就在這個時候,來了第二十八個人,自稱齊客茅焦,有事請求秦王接見。嬴政命令侍衛(wèi)問道:“是不是為太后的事情?”茅焦答道:“正是。”嬴政又命令侍衛(wèi)問道:“有沒有看見宮門外的死人?”茅焦答道:“看見了二十七個。臣下聽說天上有二十八星宿,二十七人二十七星,現(xiàn)在差一個,特來補足滿數(shù)。請趕緊去報告秦王,臣下不怕死人?!?/p>
嬴政聞訊大怒,下令準備好煮人的大鍋,按劍而坐,傳令讓茅焦進來。
茅焦進到殿上,不慌不忙,對秦王施禮說道:“有關(guān)人的死生、國之存亡的事情,都是歷代圣王急于想知道的,不知道大王想不想聽一聽?”秦王說:“此話怎講?”茅焦回答說:“陛下有狂悖的行為,難道自己不知道嗎?”秦王冷冷答道:“倒是想聽你說一說?!泵┙箛勒鼗卮鸬溃骸氨菹萝嚵鸭俑笅獨?,有妒忌之心;殺死兩位弟弟,有不慈之名;將母親遷徙到雍城棫陽宮,有不孝之行;刑殺勸諫之士,有桀紂之治。如今天下都知道了,紛紛疏遠秦國。臣下實在是擔心秦國將會為此而衰亡,陛下也會為此而有不測的危險。我的話完了,請陛下處死我。”
茅焦于是解開衣服,準備接受烹煮之刑。這時候,戲劇性的場面出現(xiàn)了,嬴政走下殿來,用左手扶起茅焦,用右手揮開準備前來捉拿茅焦的人說:“一切都免了,先生請系上衣服,我愿意聽從先生的?!?/p>
嬴政當即尊茅焦為“仲父”,授予上卿的爵位。事后,他立刻啟動車駕,千乘萬騎,親自到雍城棫陽宮迎接母親歸還咸陽。
被迎回咸陽的帝太后,在宮中設(shè)置酒宴招待茅焦。酒席上,帝太后感慨萬端地對茅焦說:“將扭曲扳直,從敗亂中復生,安定秦國的社稷,使我們母子得以再次相會,都是您茅君的力量?!?/p>
比較這段故事和《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載,我們可以看到《史記》的歷史世界是如何編撰的。對于嫪毐之亂這一段歷史,司馬遷掌握的材料并不多,除了秦國史書上的一些簡略記載外,余下的就是一些戰(zhàn)國故事了。對類似于《說苑》所載的戰(zhàn)國故事,司馬遷站在歷史學家的立場上作了鑒別和選取。他將故事最聳人聽聞的部分,比如秦王一連殺了二十七人,茅焦是第二十八個;最吸引聽眾的部分,比如茅焦強硬地應對秦王,秦王又是如何戲劇性地走下殿來等等,都做了刪節(jié),只保留了茅焦說秦王的話中,關(guān)于遷徙母親會引起各國背離,也就是會引發(fā)外交問題的部分。司馬遷的這種取舍和解讀是否恰當呢?
今天,我們可以站在歷史學的立場上做一個合理的鑒定:
一、司馬遷敏銳地注意到嫪毐之亂這場秦國政權(quán)中樞的內(nèi)亂,是有國際背景的,因而他選取了故事中對于帝太后的處置不當,會引起相關(guān)的外交問題的內(nèi)容。但是,為什么會引起外交問題呢?司馬遷沒有深入講,從我們今天的研究結(jié)果來看,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
二、茅焦是齊國人,自稱“齊客”。他是有齊國背景的人,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秦國的首都,能夠直接請求謁見秦王,可見他不會是一般的人。合理的解釋是,他應當是從齊國來到秦國的使者,以外國使者的身份面見秦王,站在秦國的立場上為秦王分析驅(qū)逐帝太后出京對秦國外交的影響。有了這個認識,茅焦的話就便于理解了。
三、我們知道,嫪毐之亂,前前后后涉及三個外戚集團之間的興亡,以夏太后為首的韓系外戚,以帝太后為首的趙系外戚,以華陽太后為首的楚系外戚,他們都與各自的出生國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嫪毐之亂結(jié)束后,韓系外戚失勢,趙系外戚也瓦解了,只剩下楚系一家。這種楚系外戚一家獨大的局面,不但會引起韓、趙的不安,也會引起齊國的不安。這種內(nèi)外交錯的利害關(guān)系,應當就是茅焦所說的“恐諸侯聞之,由此倍秦也”的背景。
四、故事的最后,有帝太后感謝茅焦的話:“將扭曲扳直,從敗亂中復生,安定秦國的社稷。”這句話是說,嬴政迎回母親,是將被扭曲的事情矯正過來,將敗亂的事情恢復過來了,秦國的政權(quán)由此而安定下來。這句話是針對該事件對秦國內(nèi)政的影響而言的。非常遺憾,司馬遷沒有采用這句話。這就是司馬遷的疏漏了,他未能理解這件事情對于秦王嬴政安定秦國內(nèi)政的意義。為什么這樣說呢?
嫪毐之亂結(jié)束后,楚系外戚一家獨大,這不符合秦王嬴政的利益。嬴政是帝太后的兒子,他從趙國來到秦國,以母家而言,他與趙系外戚最親。養(yǎng)祖母華陽太后位高權(quán)重,楚系外戚勢力強大,對他來說,應是如芒在背。母親與養(yǎng)祖母不和,趙系外戚與楚系外戚爭權(quán),嬴政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如今楚系已經(jīng)一家獨大,再對母親嚴厲處罰,不單是處置親族關(guān)系不當,更可謂是犯了政治上的忌諱,過于依附一方,將會失去獨立自主。正是基于這種憂慮,嬴政在茅焦的開導下,終于克制了感情上的沖動,冷靜下來,采取了合于理性的政治行動,迎回母親帝太后,平衡了與養(yǎng)祖母華陽太后的關(guān)系,對過于強大的楚系外戚作了一定的牽制。也正是出于這種考慮,嬴政對被流放到四川的嫪毐的家臣們,不久也做了寬大的處理。《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說,十二年秋,“復嫪毐舍人遷蜀者”,對他們作了租稅徭役的減免。嫪毐之亂的真相,因為史書的失載和世人的誤解而成千古之謎,秦始皇的人生也由此而更加撲朔迷離。撲朔迷離的事情之一,就是受命主持鎮(zhèn)壓嫪毐之亂的三位大臣的命運。
嫪毐之亂暴發(fā)時,接受秦王嬴政的命令處理平叛事宜的有三位大臣,相國呂不韋、昌平君和昌文君。嫪毐之亂平定以后,呂不韋受到事件的牽連,被免相貶斥出京,后來自殺身亡。呂不韋的這種結(jié)局,我們比較容易理解,因為他與帝太后有曖昧關(guān)系,又是送嫪毐進宮的策劃人。
不過,嫪毐之亂平定以后,有一件事情卻不好理解,這就是與呂不韋一道接受王命主持平叛的另外兩名大臣昌平君和昌文君,在事后卻幾乎從歷史上消失,史書上沒有留下任何相關(guān)記載。
我們前面已經(jīng)講道,嫪毐之亂的真相和實質(zhì),是以華陽太后為首的楚系外戚集團與以帝太后為首的趙系外戚集團之間的斗爭。昌平君和昌文君都是華陽太后的親信,按照常情常理考慮,在叛亂平息、楚系外戚勝利以后,他們都是應當受到褒獎和升遷的人物,應當在事后的秦國政壇上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在史書中有更多的記載。奇怪的是,與常情常理相反,他們卻從史書的記載中消失了,這不能不說又是一樁歷史之謎了。
——摘自 李開元 《秦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