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鐵路子弟第二小學——從我第一次能準確讀出學校的校牌開始,“子弟”二字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為什么不是“子妹”?媽媽的工作單位是吉鐵列車段,所以“嫡出”的鐵路“子妹”,我自然當仁不讓。而媽媽的工作性質(zhì)和勞模精神成就了我在童年那些鮮為人知的趣事。用“起五更,爬半夜”來描述媽媽的工作時間特質(zhì)再合適不過。
先說起五更。記憶中每到媽媽出乘的日子,她都要準時3點半起床。我睡眠的機警大法,就是從這里起步的。媽媽說那會兒我還是個小嬰兒,但只要她起床時發(fā)出一點聲響,我就會像感知到什么一樣,哇哇大哭。后來我慢慢長大了,即便無數(shù)次察覺到媽媽起床的聲響,也依舊裝作熟睡的樣子,等到聽見媽媽把大門悄悄關(guān)好后,我才敢慢慢睜開眼睛。看著眼前漆黑的屋子,感覺空氣中仍然彌散著媽媽的味道,隨之開始將自己慢慢地挪到媽媽溫暖的被窩里。
再說爬半夜。由于多種原因,火車有時會晚點,特別是在冬天,正點到達屈指可數(shù)。每每爸爸和我興高采烈的去火車站接媽媽,而從站臺的廣播里卻傳來列車大段晚點,并且還不確定到達具體時間的時候,我都會滿臉失望的看著爸爸,手里正在吃的烤地瓜都想扔了,因為一點都不甜了。時常一覺醒來媽媽還沒回來。偶爾運氣好,突然醒來,睜開眼睛看見媽媽已經(jīng)在我身邊了。
媽媽上班,一走就是幾天。爸爸主管我的一日三餐,我負責自己的從頭到腳。梳辮子,不會也要會,否則只能剪短發(fā)。開始梳不好,要么梳兩個小辮一高一低,要么梳一個辮子,不是向左歪就是向右歪;終于戴上了期待很久的紅領(lǐng)巾,可是麻煩也隨之而來,不會系!有兩次大清早,跑到鄰居家,讓小朋友的媽媽幫忙系好;襪子常會穿錯,經(jīng)常是到了學校才發(fā)現(xiàn)不是一雙。當然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能忘帶鑰匙,那時候爸爸工作很忙,很多時候要到很晚才回來。媽媽通常把鑰匙拴在松緊帶上,然后掛在我脖子上。親愛的母上大人估計一直深信,只要腦袋在,鑰匙就不會丟。
那會兒我剛上學前班,個頭太小,鑰匙剛插進鎖眼,一不小心,鑰匙就會直接反彈到我臉上,從此以后我就落下了病根兒,每當看見松緊帶就自覺臉疼;最奇葩的一次,帶同學回家寫作業(yè),隔著紅領(lǐng)巾拽出一根松緊帶,鑰匙居然不翼而飛,而我卻安然無恙呢?平常習慣了媽媽不在家的日子,可每到年節(jié)還是會羨慕別人家的小朋友,她們都有爸爸媽媽的陪伴,特別是春節(jié)。記著媽媽從節(jié)前2、3個月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推算出除夕的行程,很多時候要么就是在車上,要么就是很晚才到家,直到媽媽退休的時候,我才知道大年三十吃團圓飯的時間應(yīng)該是下午5、6點鐘,而不是電視里播放春晚的時候。
鐵路家屬證是鐵路職工家屬的標志性證件。淡綠色的塑料皮小本本,里面貼著一張一寸照片。去鐵路澡堂洗澡、到鐵路醫(yī)院就醫(yī)都需要出示,用以享受優(yōu)惠政策。上小學時,我經(jīng)常扁桃體發(fā)炎,發(fā)高燒。對于小孩子來說,沒有什么比去醫(yī)院更恐怖的事了。那冰冰涼的聽診器、看著就讓我心生惡心的壓舌板、還有醫(yī)生順勢拿起一打長條本本,從下到上“開啟”的一日兩次的青鏈霉素肌肉注射。通常媽媽的勞模精神時常在我生病時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請假。很多時候又碰巧爸爸出差或是工作太忙,所以就只能自己去醫(yī)院打針。
利用二節(jié)課后廣播體操的時間,孤勇闖醫(yī)院。從學校出來,10分鐘的路程,感覺走了10年。對素日里最喜歡的和平副食店視而不見,看見賣香蕉的攤床也不想理會,冰棍兒絲窩糖的叫賣聲也無法攔截我眼前這灰朦朦的世界。剛進到鐵路醫(yī)院門診樓,就聞到從遠處撲面而來的84消毒水的味道,看見烏泱烏泱進進出出的“勇敢者”,我感覺此時的自己只剩下軀殼。耗盡最后的一絲氣力,終爬上二樓的最后一個臺階。那刺鼻的青霉素味道、那刺耳的藥瓶碰撞鋁制飯盒的聲音、小朋友要命的哭喊聲,一股腦的擠進我的感官。拖著千斤的步伐,挪到了門診注射室。清楚的記得,讓我崩潰的瞬間一換批號,重新做皮試!20分鐘后因為結(jié)果不好判斷,緊接著又做了對照實驗,在兩個不同的胳膊前臂各做一個皮丘。始料未及的3針皮試,自顧無言,惟有淚淚千千行……
回到學校的時候,同學們早都已經(jīng)開始上課了。隔著后門的窗子,看見數(shù)學老師正在發(fā)卷子,一秒決絕。此時的校園如此愜意:坐在窗下水泥甬道旁邊的花壇邊上,不用擔心那些狐假虎威的值周生給我扣分,也不用理會什么進水管出水管、又是什么甲地、乙地那些胡說八道的應(yīng)用題,一邊聽著教室窗戶里傳來的朗朗讀書聲,一邊看著蜜蜂蝴蝶在花叢中飛來飛去,胳膊屁股哪兒哪兒都不疼了呢?
同許多爸爸媽媽的工作不太一樣,作為鐵路一線的服務(wù)工作者,媽媽真正的職場總是在行進的列車上,因此在我幼小的記憶里列車段總是親切和神秘看似矛盾的同時存在著。從小我就是媽媽的跟屁蟲,休班的時候媽媽常常要到段里開車班會或是領(lǐng)東西,只要放假我就跟著去。逛風景,看熱鬧。記憶中的列車段,步入大門的右手邊就是傳達室,遠方舅舅的電報、信件,媽媽就是在這里接收到的。再往里走左邊是二層的紅色小樓,曾經(jīng)的主樓,后來只留工會在此處辦公了。時逢秋末冬初或是節(jié)假日,段里就在小樓前給職工發(fā)放福利,其熱鬧程度堪比過年。聽說樓內(nèi)還設(shè)有浴室和理發(fā)室呢。從院里路過的時候經(jīng)常會看到大量從各臥鋪車廂里卸下的白色臥具,被捆成大大小小的白色包裹,統(tǒng)一收集,集中進行整理和熨燙。大門正對面是6層的主樓,踏過寬闊的水泥樓梯,一層便近在眼前了。除了一層經(jīng)常逛,三樓偶爾去,其他樓層都未曾“受邀”過,里面都是何許人?他們都在做什么?
在段里的時候,十萬個為什么就從來沒有停歇過,為什么院子里有這么多的人都認識媽媽,而我?guī)缀鯇π@里的太多人都不認識?為什么他們都叫媽媽“單師傅”,師傅不是應(yīng)該修表或者修車的嗎?為什么叔叔阿姨們都說我太瘦了,難道胖胖圓圓的好看嗎?這些無腦的問題在今天的我看來,多希望它們永遠無解……
九歲那年的暑期,我收獲了人生當中第一次離開媽媽的“綠皮”之旅,踏上了由吉林開往北京的第72次直快列車。那時的綠皮火車車體條件極其有限,炎熱的夏季,悶熱的車廂都開著車窗,即使隔著一層紗窗,看得見,看不見的灰塵、塵土也一刻不停地在車廂里跑啊跑。坐火車出門是那個年代最盛行的出行方式,即便是最普通的一天,除了軟臥車廂,硬座和臥鋪車廂幾乎節(jié)節(jié)滿員。
從嘈雜狹窄的車廂過道路過時,會遇到推小車賣雜貨的叔叔或者阿姨,一路叫賣: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火腿腸,把腿收收,各位讓一下哈……如果是飯點兒,還會碰到穿著白色餐車制服的工作人員售賣盒飯:盒飯啦,剛出鍋熱乎的盒飯啦,黃瓜木耳地三鮮,雞蛋蝦仁西紅柿啦,來來來,都收收腳哈……我一個小孩從這里來回擠過都不容易,他們還能“開”著車走,厲害!
火車之間的會車總是沒有任何征兆,常常是在人們不經(jīng)意間呼嘯而過,凌亂了發(fā)型,吹開了笑臉,嚇哭了小寶寶們……如果此刻恰巧你正往車窗外倒水,而坐在你對面的乘客躲閃不及……親愛的讀者,請腦補一下,是不是自帶畫面感了呢?百年修得同“車”渡,相遇就是緣分,質(zhì)樸的人們,一會兒功夫就打成一片,分享自帶的美食,喜笑顏開。
車廂里眾生百態(tài),人間煙火,可想而知為了能給旅客同志們提供一個安全、清潔、有序的乘車環(huán)境,列車工作人員將要付出怎樣的艱辛!對于這些大線的遠途列車,為了有效地保證服務(wù)質(zhì)量,乘務(wù)員們需要輪班倒休,所以他們的臥鋪休息車廂必須隨時保持安靜。輕關(guān)車門、輕放座椅、輕聲低語。地上都鋪著厚厚的暗紅色的地毯。每個臥鋪間都掛有淡藍色的大掛簾,正中間紅色的“靜”字清晰可見。
深沉的月色籠罩著行進的列車,我躺在心心念著的臥鋪上,一會兒認真聽著列車提速呼呼奔跑的氣喘聲,一會兒又透過白色的紗簾看到飛閃而過忽明忽暗的路燈,絲毫沒有一點的困意。突然火車呼呼的喘氣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從車廂底部傳來奇奇怪怪的聲音,感覺像是車轱轆與軌道在摩擦、在交錯,越聽越清晰,越聽越緊張,一下子坐了起來……終于聲音小了,火車開始慢慢降速了,我知道這應(yīng)該是要進站了。車子開始緩行,窗外站臺的燈光亮的刺眼,車子緩緩停下,頃刻間車廂里靜的出奇,上鋪一個叔叔的呼嚕聲頓時顯得格外的洪亮。
叮叮當……叮叮當……清脆的叮當聲從車底部傳來,媽媽曾經(jīng)告訴過我,這是車輛段的叔叔們正在給火車做臨時“體檢”,通過小錘擊打聲音的強弱來判定車體上的某些部件是否存在安全隱患。一聲長長的“呼氣”后,火車又開始徐徐拉動了?!皠e睡了,別睡了,醒醒啦,下站沈陽了啊”,一位乘務(wù)員叔叔站在我旁邊正在催促著睡在我上鋪的阿姨。這是臥鋪車廂為乘客提供的特有的夜間“叫醒”服務(wù)。媽媽說過這個工作看起來似乎不難,但其實卻十分熬人,特別是后半夜。
不知幾時,清晨的陽光闖進飛馳的車廂,我半睜著眼睛,看見窗外的電線桿子稍縱即逝,聽見了從廣播里傳來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的聲音,一陣陣方便面和火腿腸的香味也湊熱鬧鉆進我的鼻子……餐車位于火車的中部,一節(jié)特別的、帶著香味的獨立車廂。打開餐車車門,映入眼簾的是車廂兩側(cè)鋪著潔白桌布的餐桌,只見每張桌子上面都放著一個金屬小架子,里面整齊地擺放著兩個白色帶蓋小瓷瓶:醬油和醋。奶白色的飄紗窗簾隨著火車的晃動婀娜的搖曳。陸陸續(xù)續(xù)已經(jīng)來了幾波人,找了一個空位坐下。眼前的白色陶瓷餐具散發(fā)出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旁邊印有花團錦簇的暗花餐巾紙,可真是太喜歡了。沒舍得用,小心地將兩張折好,放進了裙子的小兜里。早餐:豆?jié){、油條、午餐肉和雞蛋;午餐:蝦仁炒黃瓜、雞蛋炒西紅柿。哈哈,都巨好吃!
經(jīng)過21小時的長途行程,列車正點到達北京站。站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站臺上,感覺還在晃晃悠悠的我,回望這條帶我馳騁大地,跋涉千里的綠皮“長龍”,略帶傷感期待再見。
至此,火車到站停車,文章也該停筆收工,而腦海里記憶的車輪還在不停的高速翻滾。講真,有些記憶越是遙遠越是清晰,有些過往越是陳年越是香甜……
特別鳴謝靈茵女士、木木先生對吉林烏拉永昌源的信任與支持!
本文圖片取自《吉林市鐵路運輸志》,以及懷興凱先生、鄒毅先生編撰的《吉林鐵路分局》畫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