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個子的女性更容易患上癌癥”，這不是對高個的詛咒，也不是隨意編造的假消息。它確實是一項質量較高的大規(guī)模前瞻式流行病學研究得出的結論。只是，該如何理解這個研究結論呢？難道長腿妹妹們從此就要提心吊膽，背負上沉重的心理負擔嗎？
個頭高的女性，罹患癌癥的幾率也隨之“高人一等”？權威期刊《柳葉刀-腫瘤學》七月刊登的一則研究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英國每日郵報的報道標題索性直接寫道 “何以高妹癌癥發(fā)生率增加三成” 。是否長腿妹妹們得提前開始立遺囑，或者更勤快地跑醫(yī)院體檢篩查癌癥？我們究竟該如何理解這項研究呢？
首先，這個結論頗有點匪夷所思的研究不但確實存在，而且屬于質量較高的一個大規(guī)模前瞻式研究。
流行病學有所謂前瞻式研究與回顧式研究?；仡櫴降难芯?，是讓已經(jīng)確診癌癥的患者與健康的對照組人群來回憶自己過往的生活習慣。沒有人一輩子過著循規(guī)蹈矩完全符合健康指南的生活，回憶往昔，每個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想起自己一些不靠譜的習慣。而比起健康者，罹患癌癥的患者可能會更渴望“找出病因”，他們在回憶時會聯(lián)想得更巨細靡遺，從而造成一些統(tǒng)計上的系統(tǒng)偏差。
而前瞻式研究的方式，是找來一群從未診斷出癌癥的健康人群，然后開始多年的持續(xù)追蹤——研究者必須定時和他們聯(lián)系，取得他們近期的生活習慣與健康狀況，直至他們被診斷出癌癥為止。這種方式因為避免了回憶時的偏倚而更加準確，結果也往往更被學界認可。
現(xiàn)在，就讓我們來仔細看看，這篇論文究竟談了些什么。
這篇論文的數(shù)據(jù)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來自追蹤英國女性的前瞻性研究；第二部分則是回顧一些過往的研究，把其中提供的身高與癌癥發(fā)生率數(shù)據(jù)進行了薈萃分析。
1996-2001年間，研究者說服了英國近130萬中年女性參與這項長期健康追蹤研究。這些女性被分為六個身高組：低于155cm、155-159.9cm、160-164.9cm、165-169.5cm、170-174.9cm，以及175cm以上組。被研究的女性平均被追訪9.4年，在此期間，她們中一共診出了97376起癌癥。考慮到癌癥實際上是一大類疾病的統(tǒng)稱，因此研究者不僅計算了癌癥總發(fā)病率，還根據(jù)發(fā)病部位再進一步細分后，統(tǒng)計了十七種癌癥在不同身高的女性中的發(fā)生率。
為了讓幾率升高更一目了然，研究者使用的數(shù)值是相對風險（RR）——以最矮一組（155cm以下組）的罹癌幾率為參照，其他組的罹癌幾率除以最矮組的罹癌幾率，得到的值就是所謂相對風險。于是最矮一組的相對風險值就是1，而隨著身高升高，統(tǒng)計出的相對風險值也不斷增加。
相對風險（RR）與身高的關系
研究者追訪得到的癌癥總體風險數(shù)據(jù)顯示，身高每增加10cm，罹患癌癥的相風險增加16%。最高的175cm以上組，癌癥相對風險比起最矮的155cm以下組增加了37%——這正是每日郵報那個駭人標題的由來。
再進一步細看，研究者統(tǒng)計的十七種癌癥中，一共十五種符合“身高越高，罹癌相對風險也越高”，其中有十種是所謂“統(tǒng)計顯著”，即這種正相關極可能是事出有因。其余的五種則不能排除一種可能——觀察到的幾率升高只是隨機的誤差。
這十種癌癥按其增加的相對風險大小排列分別是：惡性黑色素瘤32％，腎癌29％，白血病26％，結腸癌25％，非霍奇金淋巴瘤21％，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癌癥20％，子宮內膜癌19％，乳腺癌17％，卵巢癌17％，以及直腸癌14％。
過往研究的薈萃分析結果與此類似，不論男女，不論地區(qū)——不論亞洲、歐洲、美洲還是澳洲，世界各地的人群中身高都與癌癥發(fā)生率呈現(xiàn)正相關，
這些數(shù)據(jù)看起來相當駭人?！邦景┫鄬︼L險增加三成”，看起來簡直令長腿妹妹們恨不得立刻截了自己的腿去。然而，假如考慮到研究人群中癌癥的絕對發(fā)生率并不高，真正增加的絕對風險也就不那么嚇人了。在追蹤的近十年里，最矮一組的233516人里，15792檢出癌癥，癌癥發(fā)生率是6.8%。最高一組的46138人中，4092人檢出癌癥，發(fā)生率是8.9%，平均下來，長人們每年增加的罹癌絕對風險約為0.2%。換言之，每年最矮一組每千人中可能有7個人新檢查出癌癥，而最高一組每千人中會有9人檢出——每年每千人中多2個。
當然，從正相關到因果關系的證明并不那么簡單。就像救火車出現(xiàn)和火災發(fā)生正相關，但那并不能證明救火車出現(xiàn)是火災的原因。要把“長得高”列入“癌癥高危因素”中，研究者還需要做很多工作。
其中之一就是盡可能地排除其他干擾因素的影響。例如，由于營養(yǎng)狀況改善，出生年代越晚，平均身高往往越高。時代差異不僅僅造就了身高差異，還有環(huán)境與生活方式差異——比如許多女性開始推遲生育，而這對乳腺癌和卵巢癌的幾率都有影響。又例如，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高的女性平均身高也相對較高，而這種差異對所處環(huán)境與生活方式的影響也不可輕忽。由于在這項追蹤研究中，追訪的的人群極大，這就為研究者們排除各種干擾因子提供了機會。事實上，他們的確考慮了可能造成影響的一系列因素：年齡、首次生育時的年齡、所在地區(qū)、體重BMI指數(shù)、社會經(jīng)濟地位、吸煙與否、鍛煉習慣、酒精攝入……等等。
研究者認為，從數(shù)據(jù)來看，在排除大部分干擾因素的影響后，高出10cm的高妹們仍然穩(wěn)定地擁有1.16的相對罹癌幾率。不過諸多因素中，有一個例外——抽煙。檢測抽煙者中那些與抽煙相關的癌癥發(fā)生率發(fā)現(xiàn)，高出10cm的高妹們的肺癌等罹癌相對幾率變成了1.05，這顯示吸煙帶來的負面影響“掩過”了高度的影響，讓高度差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不論你在怎樣的海拔處噴云吐霧，癌癥的陰霾都與你如影隨形。
吸煙的這種效應在對過往研究的薈萃分析中亦有體現(xiàn)。在兩性均有的研究中，女性的這種“身高效應”更為顯著，男性的數(shù)據(jù)則相對較弱，研究者認為這可能正是緣于男性吸煙者較多，從而影響了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結果。
而研究者也提出了“癌癥‘高’發(fā)”的幾種原因假說?？赡軝C制之一，是發(fā)育階段的某個因素既導致了長得更高，同時也為未來的癌癥埋下了隱患。這個因素可能是營養(yǎng)狀況、感染病史，或者激素水平——尤其是會刺激細胞分裂的胰島素樣生長因子（insulin-like growth factors，IGFs）水平。這種因子出現(xiàn)在許多信號通路中，對身體的多種機能都有著調節(jié)作用——宏觀上說讓人長高長胖，甚至眼軸變長發(fā)生近視都與之相關；細胞微觀水平上，它能促進細胞長大與分裂，抑制程序性細胞凋亡……而癌癥的發(fā)生機理雖然尚有許多不明確之處，但細胞凋亡的抑制顯然是其中的重要一環(huán)。
可能的機制之二則更加簡單直觀，排除了體重這個干擾因素影響后，高個子的體細胞與干細胞數(shù)目顯然比矮個子的細胞數(shù)目更多，于是細胞多則復制更多，從而出錯機會更多，體內某個細胞的變異積累到發(fā)生癌變的幾率也更大。
不管如何，這次的大規(guī)模前瞻式實驗的確把身高這個因素推到了眾人矚目之處。研究的主導者，牛津大學癌癥流行病學中心的Dr Jane Green就表示，假如能證實身高與罹癌間存在某種機制，那么20世紀以來的平均身高增長，對同期的癌癥發(fā)病率升高亦有貢獻。自1900年以來，歐洲成年人的平均身高每10年約增加1厘米，這可能增加了近代10%至15%的癌癥相對風險——當然，在證明高度是個獨立影響因素之前，這一切都還只是猜想而已。
總而言之，三成的相對風險看似驚人，其實每年增加的絕對罹癌風險大約只是0.2%。高妹們在了解這一最新前沿發(fā)現(xiàn)時，完全無需背上太過沉重的心理負擔。研究者們的確把我們對這個世界、對我們自身的認知又向前推進了一步，然而在這一步之外，依然是茫茫的黑夜，還有許多問題要留待未來的研究去解答。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研究實際上再一次證實了一個老生常談的觀點—— 吸煙大大影響了罹患某些癌癥的幾率 。盡管報道時，記者偏愛前所未聞的假說，然而在科學界，更重要的其實是能被一再證實與重復的東西。
就目前的結果來說，高個子還無需感覺“高處不勝寒”，也沒有必要額外增加體檢或者癌癥篩查——特別是CT一類的檢查會否因電離輻射帶來額外的癌癥風險還是個有爭議的話題。比起杞人憂“高”，不如踏踏實實地均衡飲食、適量運動、戒煙少酒。畢竟，遺傳背景與生俱來，幼兒乃至少年期間的生活歷程也多仰賴他人之手。當我們可以控制自己的生活時，是鶴立還是雞群已經(jīng)基本定型——這一切都決定了身高是件自己難以掌控的事，但生活方式地選擇，則全在你一念之間。
參考論文：
Green J, Cairns BJ, Casabonne D, Wright FL, Reeves G, Beral V; for the Million Women Study collaborators.Height and cancer incidence in the Million Women Study: prospective cohort, and meta-analysis of prospective studies of height and total cancer risk.Lancet Oncol.2011 Jul 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