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文本|馬丁松：創(chuàng)造的夜
馬丁松（1904-1978），瑞典詩人。出生在瑞典南部布萊金厄省。 6歲喪父,7歲時母親離家出走。此后他被教區(qū)各家輪流收養(yǎng),有時過流浪生活。從16歲起到船上做工。后來在南美、印度等地流浪,做臨時工。他寫過大量的 詩,創(chuàng)作了幾部杰出的小說和廣播劇,在繪畫方面也有相當?shù)脑煸劇?929年,他和另外4位青年作家合寫了一部瑞典文學(xué)編年史《五個年輕人》,因而出名。他 曾發(fā)表反映海員生活的詩集,如《流浪者》(1931),自傳體小說《蕁麻開花》(1935)、《外出游歷》（1936）以及反映一個破產(chǎn)手工業(yè)者的流浪生 活的小說《通往圣鐘之國的道路》(1948)他是通過自學(xué)成名的工人作家,1949年被選為瑞典文學(xué)院院士,1974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
創(chuàng)造的夜
我們在一石橋邊相遇，
白樺樹站著觀望，
溪流蜿蜒向海猶如一條閃光的鰻魚。
我們互相纏繞以創(chuàng)造上帝，
秋天播種的麥地嘆息著
而黑麥射出一片波浪。
安妮 譯
秋日
田野迎面向我走來
帶著馬匹和堅毅的農(nóng)夫
瞧著海洋那邊望去。
在秋日稻禾割后的金黃殘株中，
鐵犁分挖住黝黑的條紋，
把狹長的早晨擴散成長方形的白日
再不斷的擴散直至白日溶入黃昏，
把黃昏的暗黑帶進夜晚。
張錯 譯
黃昏三月
冬末春初，夜幕初垂，冰雪剛?cè)堋?/span>
男童們在他們雪砌的屋子燃一根蠟燭，
對一個在隆隆過往的黃昏列車內(nèi)的旅客來說，
這是一段回繞著灰暗時光的鮮紅記憶，
不斷地召喚著，自那剛蘇醒了的死沉沉樹林。
從前的游子一直沒有還鄉(xiāng)，
他被那些漁火與時光拖住，
一生漂流在外。
張錯 譯
風(fēng)景
蒼翠的野地上一座石橋。
一個孩子站著。他望著流水。
遠處：一匹馬，背拖一抹夕陽。
它靜靜地飲水，
鬃毛散落在河中，
好似印第安人的頭發(fā)。
李笠 譯
夜
俯身看吧！井里有星星。
璀璨的金星
在倒映著的羊齒葉間靜閃。
這是一個發(fā)綠的大地之夜。
星星紛紛露臉，何等清晰！
好像從地球的一扇窗戶出現(xiàn)。
李笠 譯
白樺與小孩
孩子，柔弱依靠剛強，
可剛強也離不開柔弱。
今天你拍擊我的樹身，
明天你也會遭打受辱。
在那遙遠的無力自衛(wèi)的年代，
完全沒有寒冷或溫暖，
只有一只無限深邃的驚訝眼睛，
在黑夜中為此哭泣悲嘆。
雨林 譯
在邊界
沙和海，
朝下看的眼睛。
目光追隨著螞蟻，
思想同它在沙灘上游戲。
海邊的黑麥磨著自己的小刀。
螞蟻爬著，悄悄遠離了大海。
袒露的日子，濤聲也重了。
（李笠 譯）
尺蠖
在開滿花朵的樹上
飄蕩著蜜蜂悠揚的合唱。
瓢蟲，一顆裝飾樹葉的活的珠寶，
分開緋紅的背脊飛去，
把自己的命運
交給含著花蕊清香的空氣。
尺蠖爬到葉子邊緣，像一個疑問，
支起兩只嫩黃的短足：向葉外蕩去，
向空茫的宇宙尋找棲處。
風(fēng)聽見了，讓樹枝靠近它，
伸出樹葉的手，接它過來。
（李笠 譯）
超現(xiàn)實之夢
□ 凌越
1992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沃爾科特曾說：“瑞典文學(xué)院應(yīng)毫不猶豫地把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發(fā)給特朗斯特羅姆，盡管他是瑞典人。”瑞典文學(xué)院顯然對此未予理會，而是繼續(xù)保持著某種謹慎的猶豫。如果查看歷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我們會發(fā)現(xiàn)瑞典文學(xué)院的猶豫并非沒有道理。最近一位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瑞典人是1974年的馬丁松，但是和他之前的獲獎詩人1971年的聶魯達，以及之后的獲獎詩人1975年的蒙塔萊相比，馬丁松無疑是一位二流詩人。在此之前倒是還有多位瑞典人獲得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但是現(xiàn)在的讀者又能知道其中的哪一位呢？為了顯示瑞典文學(xué)院的公正和大度，特朗斯特羅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位又一位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到自家門口拿獎。
這么說特朗斯特羅姆似乎有點不妥，從作品看，特朗斯特羅姆應(yīng)是一位超然物外，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他是純詩理論在當代最堅定的信奉者和實踐者之一。特朗斯特羅姆1954年發(fā)表處女詩集《17首詩》，轟動瑞典詩壇，四年后《途中的秘密》使他成為最有影響的瑞典詩人。以后他差不多每四年發(fā)表一本詩集。1990年患腦溢血后，在右半身癱瘓的情況下仍堅持創(chuàng)作。他最新的一本詩集是1996年出版的《悲哀貢多拉》。特朗斯特羅姆是一位高度風(fēng)格化的詩人，從第一本詩集到四十年后的最新詩集，特朗斯特羅姆驚人地保持著一致，他在寫每一首詩時都像是在寫同一首詩，對于特朗斯特羅姆而言，所謂的變化和進步是不存在的，他關(guān)心的是神奇和美妙。和那些野心勃勃的詩人相比，特朗斯特羅姆擁有安靜，沉著和內(nèi)斂的品質(zhì)。不管詩歌潮流如何變化，特朗斯特羅姆依舊信守著年輕時的夢想—從日常生活場景中提取神秘的詩意。在和中文譯者的交談中，特朗斯特羅姆坦承：“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樸實的話語中隱含著內(nèi)在的固執(zhí)和驕傲。
盡管特朗斯特羅姆認為艾略特是對自己影響最大的詩人。但從具體的詩歌風(fēng)格上看，艾呂雅才是他真正的詩歌上的父親，正是艾呂雅的輕逸、神秘和抒情完整地塑造了特朗斯特羅姆。艾呂雅在《＜人與獸·獸與人＞序言》中提出的“我們應(yīng)該盡力絕對保持純潔，發(fā)現(xiàn)束縛我們的一切”同樣也為特朗斯特羅姆所遵從。艾呂雅的詩句“在玻璃的內(nèi)心含著／球狀的金／滾動的金”幾乎就是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部秘訣。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喜歡從日常生活著手：如乘坐地鐵，在咖啡館喝咖啡，夜間行車，林中散步等等。他總是用精確的描寫，讓讀者進入一個詩的境界，然后在不經(jīng)意間讓讀者突然看到事物背后那眩目的“滾動的金”。在他早期的一首短詩《臉對著臉》中對這種瞬間感受有著詩意的描述：“有一天某種東西走向窗口／工作中止。我仰起頭／色彩在燃燒。一切轉(zhuǎn)過了臉／大地和我對著一躍”。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另一個來源是東方古典詩歌，他曾仿照日本的俳句寫過一組俳句詩，他的許多詩句還具有中國古典詩歌的某種神韻。當讀到“穿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使大地的寧靜百倍地生長，”我們不禁會感受到“鳥鳴山更幽”的境界，而“海灣里漣漪在無聲地擁擠”則讓我們想起“細草微風(fēng)岸”的寧靜。特朗斯特羅姆的某些詩和中國古典詩歌一樣具有清潔心靈的作用，它喚起的是人的寧靜、慈悲的情懷。特朗斯特羅姆擅長的是以靜制動——一種對外部喧囂繁雜的世界徹底的對抗。
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在氣氛的營造上酷似超現(xiàn)實主義繪畫，但不是達利那種肆無忌憚不著邊際的狂想，而是有點接近馬格麗特的帶著理性的玄思——畫面中的形象往往確有其物，但在時空的組合上往往出人意表引人遐思。特朗斯特羅姆的詩不像有些賣弄想像力的詩人那樣上天入地，縱橫千里，不知所蹤，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是有跡可循的，他的靈感往往產(chǎn)生于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事件，關(guān)鍵之處在于，他有能力發(fā)現(xiàn)這些事件背后的某種神啟般的詩意。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有乘汽車沿盤山公路而上的經(jīng)歷，但是只有特朗斯特羅姆帶給我們嶄新的發(fā)現(xiàn)：“汽車駛?cè)胗忠坏辣P山公路，擺脫了山的陰影朝著太陽向山頂爬去／我們在車內(nèi)擁擠。獨裁者的頭像也被裹在報紙里。一只酒瓶從一張嘴傳向另一張嘴／死亡胎記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體內(nèi)生長／山頂上，藍色的海追趕著天空”。
然而，勿庸諱言的是特朗斯特羅姆確實是一位格局較小的詩人，或者友善地說，他是一位別有洞天的詩人。特朗斯特羅姆既沒有金斯伯格妄圖成為史詩詩人的野心，也沒有希尼積極入世的抱負。在此我們比較一下特朗斯特羅姆和金斯伯格的差異將會非常有趣。兩人都曾來過中國，并且都以在上海的經(jīng)歷寫過詩，但金斯伯格的《讀白居易抒懷》意在展示他在上海的所見所聞，并把它一如既往地歸入到自己試圖用一生繪制的關(guān)于世界和歷史的長幅畫卷；而特朗斯特羅姆的《上海的街》則是意在挖掘意象和事件后面隱藏的深意，詩中有一些寫實的詩句：“魚貫而至的自行車上空／洗過的衣服隨灰色的海風(fēng)飛舞?！倍谠姷淖詈?，詩人提醒我們注意：“我們在陽光下顯得十分快樂，而血正從隱秘的傷口流淌不止。”坦率地說，這樣的發(fā)現(xiàn)只能給人以生硬和造作的印象。沒錯，“發(fā)現(xiàn)”是詩人特別是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專利，但每一首詩都要有所發(fā)現(xiàn)，那就太奢侈了。
和所有超現(xiàn)實主義者一樣，特朗斯特羅姆一生的創(chuàng)作包裹在濃重的夢的氛圍中，他的每一首詩都像一場夢境，他沉醉其中，一方面揭示夢形成的過程，一方面又在享受著夢帶來的希望、美麗和遺忘。那些在倫理和道德上苛求特朗斯特羅姆的人也許沒有想到，幾乎所有的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都是不同程度上的厭世者，他們筆下的一個個較小的夢境都來源于同一場大夢—人生。俗話說人生如夢，這是超現(xiàn)實主義者惟一的信條，特朗斯特羅姆也不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