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奧秘
(308)
漢語判斷動詞的形成過程
(上)
朱英貴
拙論此前用了若干篇文字集中討論了漢語文言的各種詞法規(guī)則,從這一篇開始準論將擇要討論一下漢語文言的主要句法規(guī)律。
漢語的文言句法跟現(xiàn)代漢語的不同之處要首選判斷句,因為現(xiàn)代漢語的判斷句除了個別的省略情形以外,都離不開一個最重要的判斷動詞“是”,然而,就是這個“是”,盡管古已有之,但從它一開始的形容詞身份與指代詞身份以及長期不肯舍棄這兩種身份的歷程來看,它最終演變?yōu)楝F(xiàn)代漢語的一個專職的判斷動詞,是走過了十分艱難復雜的路程的,本文就來追述一下這個漢語判斷動詞的形成過程以及漢語判斷句式的歷史沿革。
一、早期的漢語判斷句一般不用判斷動詞
判斷句的構(gòu)成形式古今有較大差別,現(xiàn)代漢語的判斷句除了少數(shù)表示日子(明天端午節(jié))、天氣(今天晴天)、籍貫(巴金四川成都人)之類的可以省略不用判斷動詞,是以體詞性謂語句的形式出現(xiàn)之外,一般都要用“是”作判斷動詞,而古代漢語中早期的判斷句大都不用判斷動詞。例如:
(1)夫吳之與越也,仇讎敵戰(zhàn)之國也。(《國語·越語上》)
(2)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左傳·隱公元年》)
(3)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戰(zhàn)國策·齊策》)
(4)善人者,不善人之師。(《老子·二十七章》)
(5)管仲非仁者與?(《論語·憲問》)
(6)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墨子·親士》)
(7)南冥者,天池也。(《莊子·逍遙游》)
(8)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孟子·告子上》)
(9)君者,民之原也。(《荀子·君道》)
(10)胡,兄弟之國也。(《韓非子·說難》)
以上各例譯成現(xiàn)代漢語時,都要添加上判斷動詞“是”?!笆恰弊执蠹s是在漢代前后才逐漸發(fā)展為判斷動詞的,然而,即便是在“是”字具有判斷功用之后,文言文仍然大多不用“是”作判斷動詞。例如:
(11)梁父,即楚將項燕。(《史記·項羽本紀》)
(12)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史記·項羽本紀》)
(13)臏亦孫武之后世子孫也。(《史記·孫子吳起列傳》)
(14)此乃臣效命之秋也。(《史記·魏公子列傳》)
(15)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諸葛亮《前出師表》)
(16)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杜牧《阿房宮賦》)
(17)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范仲淹《岳陽樓記》)
(18)夫六國與秦皆諸侯。(蘇洵《六國論》)
像這一類判斷句的謂語前常有副詞充當?shù)臓钫Z,不可將其誤認為判斷動詞。以上各例中的“即”、“必”、“亦”、“乃”、“誠”、“非”、“則”、“皆”都是副詞,語譯時,都要在由這些副詞充當?shù)臓钫Z之后添加上一個判斷動詞“是”字,但語譯時的“是”是為適應現(xiàn)代漢語判斷句的形式而添加的,并不是“即”、“必”一類副詞狀語中固有的。
按照通常的習慣看法,在體詞或體詞性短語之前不應有狀語,因為傳統(tǒng)認為狀語是修飾或限制謂詞(動詞、形容詞)或謂詞性短語的,其實這種看法并不符合漢語的語法事實,應當說,狀語所修飾或限制的中心語是具有謂語資格的成分,不管它是體詞性的還是謂詞性的,只要它在句子中具有謂語的資格,就可以用狀語來修飾或限制,那么,古漢語的判斷句這種體詞性謂語句中的狀語也就好解釋了。
二、“是”字表判斷的詞義來源
“是”在造字之初是一個會意字,甲骨文中沒有“是”字,“是”字最早見于毛公鼎,但字形與小篆形體不同。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依小篆字形解釋為“是,直也。從日、正?!鼻宕斡癫米椤耙匀諡檎齽t曰是。從日、正,會意。天下之物莫正于日也?!笨梢?,“是”本是一個形容詞,其本義為“正”、“直”,由此而引申為“正確”之意,表示對事物性質(zhì)優(yōu)劣的確認,今天說的“自以為是”、“大是大非”,“實事求是”中的“是”就是用的這種意義。
作為形容詞的“是”進一步發(fā)展演變,可引申出動詞和代詞的兩種功用,例如:
(19)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荀子·非十二子》)
(20)朕觀《隋煬帝集》,文辭奧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然行事何其反也?(《資治通鑒》)
(21)孰是君也,而可無死乎!(《國語·越語上》)
(22)子于是日哭,則不歌。(《論語·述而》)
(23)否,吾不為是也。(《孟子·梁惠王上》)
例(19)、(20)中的“是”為意動動詞,表示對賓語的肯定和確認,意為“認為……正確”,例(19)可譯為“不效法先王,不認為先王的禮義是正確的”,例(20)可譯為“我看了《隋煬帝集》,盡管文辭不夠通俗,也還是知道他認為堯舜是對的,而認為桀紂是不對的,然而他的行為卻為什么那么背道而馳呢?”在古漢語中,形容詞因活用為動詞而具有意動用法是極其正常的,因此“是”由形容詞演變?yōu)橐鈩觿釉~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例(21)、(22)、(23)中的“是”為指代詞,表示近指或確指,意為“此”、“這”或“這樣”。特別是例(21),還隱含有形容詞的意思在內(nèi),可譯為“誰能有如此好恩惠的君主,卻可以不為他而死呢?”足見其由形容詞演變?yōu)橹复~的痕跡。
作為意動動詞的“是”和作為指代詞的“是”再進一步發(fā)展演變,就孳生出表斷定或確認的功能,因為意動動詞必須用于意動賓語之前,對賓語有斷定或確認意義,而指代詞又可用于主語之后,對主語有復指功能,這兩重因素造成的合力,就使得“是”字很自然地可以處在主語和賓語之間,而演變?yōu)楸砼袛嗟膭釉~了。當然這一演變既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過程,也需要適宜的條件和契機。
三、“是”字發(fā)展為判斷動詞的過程
在上古漢語中,“是”字有時也出現(xiàn)在判斷句中,但大都仍然是用作指代詞,而不是表判斷的動詞,并不帶判斷賓語,而是在判斷句中充當主語,偶爾也可充當謂語。例如:
(24)王笑曰:“是誠何心哉?”(《孟子·梁惠王上》)
(25)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之?(《論語·季氏》)
(26)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左傳·僖公三十年》)
(27)以智說愚必不聽,文王說紂是也。(《韓非子·難言》)
上面例(24)、(25)、(26)中的“是”在句中作主語,可分別譯為“這實在是什么居心呢”、“這些都是國家的重臣啊”、“這是我的過錯呀”,例(27))中的“是”在句中作謂語,可譯為“周文王去說服商紂王就是這樣不聽的呀”。應當指出,語譯中的“是”是添加上去的,原文的“是”都譯作“這”、“這樣”了。
“是”字在上古文獻中也有個別用為判斷動詞的。例如:
(28)此是欲皆在為王,而憂在負海。(《戰(zhàn)國策·中山策》)
(29)鄭縣人有得車軛者,而不知其名,問人曰:“此何種也?”對曰:“此車軛也?!倍碛謴偷靡?,問人曰:“此是何種也?”對曰:“此車軛也。”問者大怒曰:“曩者曰車軛,今又曰車軛,是何眾也?此女欺我也!”遂與之斗。(《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說三》)
例(28)的意思是“那些國家是都想當王,而擔心的還是齊國”,例(29)中“此是何種也”的意思是“這是哪類東西呀”。這兩例中的“是”的前邊都有指代詞“此”作主語,因而“是”已不再是指代詞了,并且也不是作為判斷對象的主語了,而“是”字后邊又都帶有賓語,因此這種用法的“是”應該是取得判斷動詞的資格了。
從以上兩例出自《戰(zhàn)國策》和《韓非子》來看,“是”的判斷動詞用法是到了先秦末期才產(chǎn)生的。特別是《韓非子》中的一段話,第一次發(fā)問“此何種也”并不用判斷動詞,只是在第二次發(fā)問時才用了表判斷的“是”,說成“此是何種也”,兩次回答“此車軛也”也沒用判斷動詞,可見將“是”用作判斷動詞并不習慣常見,而結(jié)尾處“是何眾也”的“是”仍然是以指代詞的身份作主語。而“此女(“汝”的通假字)欺我也”一句又給我們傳遞出一個信息,即一個指代詞“此”與一個稱代詞“女”這兩個代詞是可以在句首連用的,可譯作“這樣看來你是在欺騙我呀”,以此譯法類推“此是何種也”,將其譯作“這個呢,這個又是哪類東西呢”也未嘗不可??梢?,這一句中的“是”還若隱若現(xiàn)地殘存著指代詞的痕跡,從中也就更能看出它演變?yōu)榕袛鄤釉~的軌跡。
到了西漢,“是”仍然并不多用作判斷動詞,《史記》全書中的“是”字,用作判斷動詞的總共還不超過10例。例如:
(30)此必是豫讓也。(《史記·刺客列傳》)
(31)天子識其手書,問其人,果是偽書。(《史記·封禪書》)
(32)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史記·商君列傳》)
(33)此是家人言耳。(《史記·儒林列傳》)
以上4例是最靠得住的,因為例(30)、(31)中的“是”字之前有副詞“必”、“果”,這就說明“是”在這里不是指代詞,因為指代詞是不能受副詞修飾的。而例(32)、(33)中的“是”字之前有指代詞“其”、“此”作主語,這也能證明“是”在這里不是指代詞,因為沒有必要連用兩個指代詞作主語。而《史記》中還有幾例“是”貌似判斷動詞,但大多靠不住。例如:
(34)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之?!保ā妒酚洝せ袀鳌罚?/p>
這是西漢末年褚少孫所補寫的文字,其中的“是”字看似判斷動詞,其實仍保留著指代詞的含義,其實也可以將“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币痪鋽酁椤拔讒?、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币驗樗斑吋炔皇歉痹~也不是代詞,而是名詞,句末又有語氣詞表判斷,不一定依賴它來表判斷,它完全可以起到復指前邊名詞的作用,譯作“巫嫗、弟子,這些女子啊,不能回稟事情”,可見它還是可以譯為表指代的“這些”,而不一定要譯為表判斷的“是”,而且像譯作“這些女子啊”這樣理解似乎更為合理。
但是,在西漢時代,“是”字的判斷動詞用法畢竟萌芽了,1972年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古帛書中,有一幅慧星圖,其中就有將“是”用作判斷動詞的文字。例如:
(35)是是帚彗。(意為“這是帚彗”)
(36)是是苦彗。(意為“這是苦彗”)
將兩個“是”字連用,第一個用作指代詞,作主語,第二個用作判斷動詞,作動語。像第二個“是”這種用法,就必是判斷動詞無疑了。這件古帛書是西漢時的文物,這就進一步證明,“是”字在西漢時代已經(jīng)可以用作真正意義的判斷動詞了,只是還不夠普遍而已。
大約到了東漢,在王充的《論衡》一書中“是”字用作判斷動詞就較為普遍了,其后,魏晉南北朝時代,“是”用作判斷動詞的句子就逐漸多了起來。例如:
(37)余是所嫁婦人之父也。(王充《論衡·死偽》)
(38)若枯即是榮,榮即是枯,則應榮時調(diào)零,枯時結(jié)實。(范縝《神滅論》)
(39)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陶淵明《桃花源記》)
(40)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孔雀東南飛》)
(41)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木蘭詩》)
以上各例中的“是”字的用法,與現(xiàn)代漢語判斷句中的判斷動詞“是”已經(jīng)差別不大了。不過,在魏晉以后唐宋八大家一類古文學派的仿古散文中,在沿續(xù)兩千余年居正統(tǒng)地位的文言文中,判斷句還是一向以不用判斷動詞“是”為常規(guī),因為還有一個類似于判斷動詞的“為”字可用。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