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黎生
我只所以重復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是因為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親們，在不斷地經(jīng)歷一種與土地相伴相親，相隨相生的磨難。正因為地處偏遠的小山村，正因為祖祖輩輩繁衍生息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山村，所以這種磨難不因世事蒼桑、滄海桑田而改變，血脈的傳承注定這種磨難是與生俱來，終其一生。
生于斯長于斯，土地是我們的財富，大地是我們的母親，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是我們生命成長的搖籃。童年記事起，故鄉(xiāng)瓦藍瓦藍的天空飄著羊群般的朵朵白云，五月槐花的縷縷清香里，傳來一陣陣清脆的布谷聲，無邊的綠色漫延開來，小山村就是綠海里的一只航船承載著我們起航。金黃色的麥浪隨地勢起伏，麥子成熟的味道撲鼻而來，陽光的味道通過麥芒傳遞著誘人的芳香。驕陽似火，麥子一夜之間就熟了，人們一刻也不能耽擱，那一塊麥子先黃，就先割那一塊。布谷鳥“四川黃鴰鳥，宣黃宣割”的叫聲讓人心焦。麥子黃了，收割麥子了。五月?lián)岦S天，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到來了。母親率領我們搶收已經(jīng)黃透了的麥子，母親天藍色的衣衫隨著匆忙的身影在麥田間飄揚，母親飛快地用鐮刀割著麥子，麥子一浪浪地倒下，我跟在后面扎捆麥子。哥哥姐姐也揮汗如雨，正抓緊馱運麥子。站在金黃的麥地里，我的心情就浸滿了喜悅。好收成對農民來說是天大的事，眼看著豐收在望還有誰不高興呢。天空響晴，炎炎驕陽，正是割麥子的好時節(jié)，一旦風云突變，眼看到手的口糧就會險遭不測，狂風驟雨，雷電冰雹將一切美好會變?yōu)闉跤小Ｋ該岦S天就有姑娘也要下繡房，老人都要上麥場，大人娃娃一起上的說法。村民天不亮就去割麥，晌午日頭正曬也不休息，摸著天黑才能回家。要緊的還要隨時觀察天氣的變化，天色正常還可以稍事休息睡一個安穩(wěn)覺，如果天氣異常就要連夜把割好背回到麥場的麥捆垛成一個個避風防雨的麥垛，等收割完畢在晴天里打碾。收割麥子確實不是一件輕松的活路，赤日炎炎烤得人頭皮發(fā)麻，豆子大的汗水不停地滾落，針尖似的麥芒不時劃破了手臂或頸勃，那種奇癢難痛真讓人想逃離現(xiàn)場。更何況長久地彎腰勾背讓人直不起腰，渾身感到腰酸背痛。但大家伙還在那樣奮力向前收割，麥穗齊刷刷一排排倒下，沒有人懈怠，沒有人偷懶，沒有人叫苦，好象心甘情愿在這蒸籠里煎熬。勞作有時是辛苦的，有時是幸福的，有些細節(jié)讓人銘記在心終身難忘。忙碌有忙碌的好處，勤勞有勤勞的回報。收罷麥子吃著母親搟的細長筋道的手工面是多么的愜意，嚼著母親親手做的白花花香噴噴的饅頭是多么的香甜，品著母親用小麥發(fā)酵的甜醅是多么的舒適，那時我們一大群孩子圍在母親身邊是多么的溫暖幸福。
幸福美好的日子總是像山間的小溪平淡長久，幸福的歲月也總是像三月綠油油的麥苗在長。但不幸和災難雖然短暫但也無時無刻地刺激著我們寢食難安。剛才還是風和日麗，但現(xiàn)在烏云席卷而來，像奔騰的野馬在原野上疾馳，密密層層堆疊成一座座山峰，雷鳴閃電仿佛戰(zhàn)鼓頻催，一陣急過一陣。專門負責看天守暴雨的老人，雖然連連向天空的黑云打火炮，但還是驅不散急驟洶涌的云層，災難不期而至。傾盆大雨夾著密集的冰雹倒在了小山村，麥穗打零落了，玉米苗成了一枝禿桿，洋芋被打蔫在地里，樹葉也被打得四處零落了，泥石流隨處可見，地里的土被沖走了，美麗的小山村遍地泥濘，滿目瘡痍。母親無聲的哭了，我們無言以對，怔怔地望著天空發(fā)呆。曾幼稚地想等將來長大了編織一張巨大的網(wǎng)罩住村子不讓再受其害。然而若干年過去了，我對村子的貢獻微乎其微，不禁汗顏。但當時也埋怨皇天厚土你怎么不護你的子民，所剩無幾的糧食怎樣才能讓嗷嗷待哺的孩子們度過年饉。唯一的辦法就是母親率領孩子們重新平整土地，多種一些像黃豆蕎麥一樣的秋糧，還有甜菜蘿卜卷心菜等蔬菜，以此來度過青黃不接的年月，祈愿來年的好收成。但日子并不像人們想象中的一帆風順，災難有時出乎人們的意料就來了。有時麥子快熟時，人們小心翼翼地躲過了暴雨冰雹干旱后，很欣慰地等待麥黃時節(jié)。然而即將收割的麥子遭遇連天的陰雨，麥子開始變黑發(fā)芽子，真是梧桐更兼連夜雨，人們憂心忡忡眼看著金燦燦的麥粒發(fā)霉變成秕糠，心一下子變得發(fā)毛，幾個月守望的收成付之東流了，原本耕耘土地播下的希望，像現(xiàn)在的泥土一樣板結，我們一下子一無所獲。一季的收成就這樣化成泡影了，變黑的麥草連牛羊都不吃，現(xiàn)在倒茬補種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希望幻化為泡影。生長在土地的農民是何等的苦呀，希望之后的失望、沮喪、痛苦、心疼拿什么來彌補，雖然有一位古人說希望本所謂有本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并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農民的出路在那里，還要繼續(xù)走下去嗎。人還是要生存的，等待天晴，大人們吆喝起二牛抬杠，耕犁板結的土地，在伏天里連耕三遍讓土壤在烈日下曬得酥軟，等候秋天的一場透雨，當土地完全有了墑情后，再一次播下小麥種子，不出十天半個月種子發(fā)芽出土了，嫩綠的麥苗在秋風里撒嬌。當?shù)谝粓龆┙蹬R時，麥苗已長高二三寸了，麥苗在冬雪的覆蓋下安然過冬。二月二，龍?zhí)ь^，冰雪完全消融，青青的麥苗和萬物復蘇的大地一樣富有生機，到三月麥苗已長成一片蔥蘢，新的一年又有了希望。
一季的干旱，一場暴風雨，一陣子冰雹，就會使快要到手的收成毀于一旦。然而地震給村民帶來的災害則使那些年久失修原本不結實的土坯房夷為平地。那些曾經(jīng)升起裊裊炊煙的農舍不見了，一夜之間村民們連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了，村子籠罩著死寂般的沉靜。災害的無情，讓人們措手不及。躲避只是一陣子的事，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人們熱土難離，以干克難，在災難中崛起才是生存之道。人們就像被毀掉蟻穴之后的螞蟻，不得不重新壘建容身的巢穴。人們不能與自然界的破壞力抗衡，但源自內心的堅強，讓人們又重建起自己的家園。
風調雨順對靠天吃飯的村民來說是多么要緊，鄉(xiāng)親們在與自然災害不遺余力的抗爭中，不得不尋求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人類不可知的領域求得一種全能的庇護。那就是祈求神靈鬼神的保佑。每年春節(jié)村民們在正月里搭臺唱戲，自編自演，吼上七天七夜的秦腔，焚香許愿，祈求神靈保一方平安，佑一地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秦腔則是一種最好的表達方式，在粗狂悲愴的氛圍中訴發(fā)自己命運的不濟，在悲歡離合的情感中印證自己的不幸，在鏗鏘跌宕的情節(jié)中演示自己的不屈。深沉哀婉，慷慨激昂，吼破嗓子，吼出汗水，吼出豪氣，吼出老百姓的不屈不撓的魂魄。正所謂“繁音激楚，熱耳酸心，使人血氣為之動蕩”。戲的內容大致是《鍘美案》、《三滴血》、《三娘教子》、《周仁回府》、《袁門斬子》等戲，既教化村民尊老愛幼，忠君報國，淳化民風，維護良序，又豐富了民間的文化生活。既使再困難秦腔還要唱，苦中求樂，寓教于樂，再者唱大戲敬山神，求得對村民的屁護，以保來年五谷豐登，何樂而不為，大過年，唱大戲，年年如此，彌久歷新。
面對災難，村民們有著頑強韌性，在與老天抗爭的同時，在有限的土地里刨挖著自己的幸福，欠收一年也好，豐收一年也罷，祖祖輩輩堅守著屬于自己那一塊麥田照樣生活得甜蜜幸福，日子就像割過的韭菜一樣一茬又一茬地長出了新意。那些不知疲倦的人們又在土地里翻新著自己新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