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裙考
行云流水
唐人蔣防所著傳奇《霍小玉傳》，敘小玉“將葬之夕，生（隴西李益）忽見玉繐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石榴裙......斜身倚帷，手引繡帶.....”文中出現(xiàn)的“石榴裙”，在古詩文中多用以描寫女子妝容服飾。例如：梁元帝《烏棲曲》：“交龍成錦斗鳳紋，芙蓉為帶石榴裙”；羅椅《柳梢青》：“萼綠華身，小桃花扇，安石榴裙”；劉禹錫答白居易詩：“無那錢塘蘇小小，憶君淚染石榴裙”；歐陽炯《賀明朝》：“石榴裙帶，故將纖纖玉指偷撚，雙鳳金線”；閻選《虞美人》：“粉融紅膩蓮房綻，臉動雙波慢，小魚銜玉鬢釵橫，石榴裙染象紗輕，轉(zhuǎn)娉婷”......這些文人筆下的“石榴裙”，顯然不是指繪有或繡有石榴花的裙，而當(dāng)理解為紅裙之代稱。
《淵鑒類函》卷四百二引元稹《感石榴詩》：“何年安石國，萬里貢榴花......綠葉裁煙翠，紅英動日華。新簾裙透影，疏牖燭籠紗。委作金爐焰，飄成玉砌瑕（《說文》：“瑕，玉小赤也”）。乍驚珠綴密，終誤繡緯奢。風(fēng)翻一樹火，電轉(zhuǎn)五云車。絳帳迎宵日，芙蓉綻早牙。淺深俱隱映，前后各分葩。。宿露低蓮臉，朝光借綺霞。虹暗徒繳繞，濯錦莫周遮?！痹娭幸砸幌盗校t色詞）的形象比喻，極譽石榴花的紅艷之盛，另外也突出了果實的顏色和特征?！靶潞熑雇赣啊痹谶@里是以裙喻花，特指如榴花一般顏色的紅裙。石榴又名海榴，南朝江總《山庭春日》：“岸綠開河柳，池紅照海榴?！碧拼鷾赝ン蕖对伜Ａ裨姟罚骸昂Ａ耖_似火，先解報春風(fēng)?！笨梢?，石榴花以其紅艷熾烈如火而位居百花之冠，歷來為詩人所歌詠?？v然古人以為石榴花美，飾之于裙，稱“石榴裙”，然而，牡丹（芍藥）這一名花，也因其美艷且紅而常為文人所贊頌，不乏見于詩文之中，亦常用來描寫女子之容飾。如《花間集》中牛嶠的《女冠子》：“繡帶芙蓉帳，金釵芍藥花”，又《菩薩蠻》：“釵重髻般珊，一枝紅牡丹?！眳s歷來少有“牡丹裙”或“芍藥裙”之說法。況且，石榴原非中國之物，乃漢代從西域引進(jìn)?！冻鯇W(xué)記》卷二十八引《博物志》曰：“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安石”指安石國，即安息國），若僅以榴花與國色天香的牡丹爭紅艷之色而得常伴裙裾，怕也是于情理難通的?？芍笆袢埂敝妹?，當(dāng)別有所由。
《太平御覽》卷九百七十引《北史》曰：“齊安德王延宗納趙郡李祖收女為妃，后帝幸李宅宴，而妃母宋氏薦二石榴于帝前，問諸人，莫知其意。帝投之，問魏收曰：‘此竟何意？’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孫眾多。’帝大喜?！庇纱丝芍袢故穷A(yù)示女子婚后多子的吉兆和象征。石榴“房中多子”的特征，已早為前人所注意?！冻鯇W(xué)記》卷二十八引潘尼《石榴賦》曰：“千房同蒂，十子如一?！笔癯ㄉt艷，其果實外殼和子粒也紅。周景式《廬山記》云：“紅敷紫萼，煒曄可愛”；范堅《安石榴賦》云：“赧如丹砂，粲若銀礫”，“紅映帖素，揉以紫的”（并見《初學(xué)記》卷二十八），形象地描寫了石榴的形色。正由于石榴有如此特性，所以古人給女子常束的紅裙取了“石榴裙”的美名。白居易《琵琶行》“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中的“血色羅裙”，正是文人筆下的“石榴裙”。
紅裙稱“石榴裙”，裙上不必有榴花。同樣，毛文錫《贊浦子》詞“懶結(jié)芙蓉帶，慵施翡翠裙”中的“芙蓉帶”不必飾有芙蓉花，“翡翠裙”不必飾有翡翠鳥。很多古詩詞中，詩人對一些事物的摹狀描寫，多具有象征意義，而不必實指確似其狀。一部《花間集》，“翡翠屏”、“鴛鴦錦”、“鴛衾”、“鴛被”、“鴛枕”、“鴛帷”、“鴛機”、“鳳枕”、“鳳帳”、“鸞鏡”隨處可見，幾乎成了套語。古人認(rèn)為鴛鴦、鳳凰、鸞鳳皆定偶并游之禽，詩人取之為喻，多有所寄托和暗示，并蘊涵了一定的情趣和好尚。所以，我們理解這些作品時都不必太過拘泥。溫庭筠《南歌子》：“懶拂鴛鴦?wù)恚菘p翡翠裙?！边@“翡翠裙”與牛希濟《生查子》詞“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中的“綠羅裙”雖然作為兩個不同的文學(xué)意象出現(xiàn)，但其實質(zhì)皆指稱同物?；蚍Q“翠裙”、“翠裾”，李珣《女冠子》：“細(xì)霧垂珠珮，輕煙曳翠裾?！蹦铣窀柚谐Ｒ姟败饺亍币辉~，多作為“夫容”的隱語，暗含雙關(guān)之意。芙蓉其子實曰蓮，其根曰藕，在民歌和一些文人詩中“蓮”“藕”亦暗示“憐”“偶”之意。
除了諧音暗示外，“蓮”字還有其他隱喻?！稖Y鑒類函》卷四百七引《拾遺記》曰：“西王母見穆天子，玉帳高會，進(jìn)萬歲冰桃，千年碧藕（今本《拾遺記》作‘千常碧藕’），又進(jìn)素蓮，一房百子。”“一房百子”的素蓮和“房中多子”的石榴具有同樣的象征意義。《初學(xué)記》卷二十七引隋朝杜公瞻《詠同心芙蓉詩》：“名蓮自可念，況復(fù)兩心同?！睆脑婎}即可見其旨意。同書又引《成都記》曰：“孟后主成都，城上徧種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錦繡，高下相照，因名錦城，以花染繒為帳，名芙蓉帳?！边@里的“芙蓉”是指的木芙蓉，不同于有蓮藕的水芙蓉（芙?。?，但古詩文中似未如此細(xì)別。“芙蓉帳”是指芙蓉花色的帳，但以“芙蓉”二字用入古詩文，則可能也有象征意義。溫庭筠《楊柳枝》詞：“御柳如絲映九重，鳳凰窗映繡芙蓉?！薄傍P凰”與“芙蓉”并見，則寓意更明顯?！败饺貛ぁ?、“翡翠裙”皆可與“石榴裙”互證。
像這類寄情于物的象征手法，詩經(jīng)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对?唐風(fēng).椒聊》：“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就是以（花）椒（“聊”為語助，無實義）蕃衍之盛來贊美青年女子的茁壯結(jié)實，寓有將來生子眾多的祝愿。所以漢代皇后所居內(nèi)宮，以椒和泥塗壁，稱之為“椒房”，取其溫香，亦寓含“多子”義，故“椒房”一詞后來又作為皇后身份的代稱。
無獨有偶，石榴裙這一事物及其寓意，不止出現(xiàn)于中國傳統(tǒng)詩文中，在東西方一些國家的古典神話和傳說中，也可見到。希臘神話：天帝宙斯之妻天后赫拉（Hera）主管人間婚姻和繁衍子孫的大事，其造型為：頭戴后冠，身穿艷麗禮服，或披輕紗，右手持神權(quán)杖，上飾杜鵑形象（宙斯追求她時化成的小鳥），左手握著一個豐滿多子的石榴；波斯神話：專司人類豐穰多產(chǎn)的古波斯女神雅娜希塔的造型為手托一個裝有石榴的缽；印度佛經(jīng)故事：女神訶梨帝母生了一千個孩子，但她生性殘暴，常奪別人的子女來吃，釋迦牟尼懲罰她，把她最心愛的兒子藏起來，她因失子的痛苦終于徹底悔改，做了人間子女繁衍的保護(hù)神。她最古老的形象，是一位左手懷抱一個幼兒，右手拿著一個豐碩多子的大石榴的體貌豐滿善良的女人。
（一九八二年五月初稿，一九八五年九月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