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
《野果》這本書是沖著梭羅的名字買下的，買回來讀了幾頁卻讀不下去。雖說是一本植物隨筆集，可在我看來幾乎就是一本植物辭典。梭羅在書中非常細(xì)致地記錄植物的生長過程，幾月幾日開花，幾月幾日有了小果，果子幾日開始變紅……讀著這些似乎不動聲色的記錄，我完全不能產(chǎn)生讀《瓦爾登湖》時的激奮。讀《瓦爾登湖》時，你時常會感到心中遮蔽多年的帷幕嘩地被他拉開，陽光雪亮，洞徹蒙昧之境，你坐立不安，恨不得跑到作者面前聽他說話和他說話，恨不得將這本書重抄一遍……《野果》不能給我這些。我合上書，看著天青色封面上梭羅的名字，懷疑這個梭羅不是寫出《瓦爾登湖》的梭羅，不是那個感動全世界的自然主義先驅(qū)梭羅。我把書插進(jìn)書架，一放兩年。
去年冬天，讀過時下一些書評家評介甚高的新書，突然感覺非常有必要重讀經(jīng)典。來到書架前，《瓦爾登湖》旁邊放著《野果》，遲疑片刻，抽出《野果》隨意翻一頁讀下去：“……也許在所有的漿果中，這（野生冬青）是最美的一個——細(xì)長的枝條上長滿精致的葉子，冬青果就擠在這些葉子里，搖曳在枝頭……”我少年時常在山間獨自閑逛，梭羅筆下情形我在夏秋兩季十步一遇。我腦海中的冬青果，就是我們常見的火棘果，有刺的長條上以最精美的方式布局著蠟質(zhì)的綠葉紅亮的果，我常折一支回家插在空酒瓶里置于桌上。它可以鮮亮一個月，不像野花，兩三日就凋了。我吃過紅紅的果實，微酸，薄肉之下滿是果籽，細(xì)如黑芝麻，咀嚼起來籽粒滿嘴鉆。吃它只是好玩，表明爬上山來不虛此行……少年時的艷紅果子一直在我記憶深處閃閃發(fā)光，我卻無法描述，而此刻，梭羅只用兩句話就說出了我念念不忘的美。就這一句，在別人看來極為平淡的一句，突然把我打開，把我喚醒，我拽著這個句子，終于跟上梭羅的步伐，去探望那些親愛的果子們——我再次確認(rèn)，對美的描述不需要激昂，不需要繁麗，恰是最質(zhì)樸的描述最飽含深情。
徐遲在《瓦爾登湖》的譯本序里說：“如果你的心沒有安靜下來，恐怕你很難進(jìn)入到這本書里去……”這句話同樣適用于閱讀《野果》，而且我以為，《野果》是一本比《瓦爾登湖》更安靜的書，讀它不但需要安靜，更需要純凈與恬淡。此前我讀不下去，是因為我沒有那樣的心境。
從去年年底到這個夏天，《野果》成為了我每日的睡前讀物。這本被譽(yù)為“大地倫理之書”的隨筆集，以梭羅的田野考察過程為線索，詳實記錄了北美地區(qū)多種野果的分布狀況、開花結(jié)果的具體時間及其生命形態(tài)，記錄的植物總數(shù)大約150種，有些植物是我們常見的，如蒲公英、草莓、櫻桃、梨、蘋果，有些如薩爾莎、阿龍尼亞苦味果、馬利筋則不太熟悉。但不管熟悉與否，讀起來都興趣盎然。梭羅不僅細(xì)致地觀察和記錄，還親口品嘗大量的野生植物，記錄下最直觀的感受。他常常從泥地里拔出菖蒲品嘗，“6月過了一半，花謝籽結(jié)了，菖蒲也就不好吃了”——讀到這里，我想立刻翻身下床去到樓下種菖蒲的人家窗下，偷偷折一枚嫩葉片嘗嘗；“春天，搓揉一下菖蒲嫩嫩的枝干，就能聞到沁人的幽香”——啊，下一個春天，我一定要聞一聞梭羅曾聞過的那股幽香……
《野果》中少有《瓦爾登湖》中強(qiáng)烈的抒情性、哲理性，辯論性則更少。但從梭羅樸素莊重的筆觸中，我們可以讀出他對每一種果實的尊重和喜歡，對大自然饋贈的感激之情，敬仰之情：“不將蘋果僅僅視為樹上結(jié)出的新鮮有機(jī)混合物，而是滿懷喜悅和感激地將其視為上蒼厚禮，那該有多好啊……”在《合果蘋》里，他寫道：“大自然讓合果蘋的葉子被割掉，卻保留住它的種子，等到洪水來臨時再把它們沖到各地發(fā)芽生長?！碧斓夭蝗蕦崬榇笕?，謙卑的植物看似順應(yīng)一切命運(yùn)，卻在其種子里葆有千萬年遺傳的堅韌，在大地上一代接一代地生存下去。
如果把《瓦爾登湖》比喻為警醒流俗的大鐘，《野果》則是深情的小提琴獨奏，沒有《瓦爾登湖》高亢，卻如細(xì)長流水一點點沁入人心，在熨帖人心時，從更細(xì)微處體察個人生命與人類命運(yùn)。
一天一天讀下來，梭羅獨自游蕩的背影越來越清晰地出現(xiàn)在前方：他仰頭看看云，摸摸身邊的樹葉，嗅嗅清涼的果，摘一顆嘗嘗。神情散淡，自由自在——人在天地間，起初就是這個樣子的。只是后來欲求漸多漸大，忘記了與動物說話，與植物交心，動蕩不安的人心，越來越不知如何安放。梭羅說：大自然就是健康的別名。人類越來越認(rèn)識到這一點，但貪婪的本性卻仍阻止不了攫取巨手，人類何時才能真正幡然醒悟呢——但愿那一天來得不要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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